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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社會︱纏足、生育與童養媳
這張圖片是在陜西省的一個村子里。那里都是山,人們生活得比較艱難,但還是樂于坐在太陽底下,告訴我纏足的事情。他們討論時會互相糾正:“哦,這個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有時很抓狂,聽不清每個人都說了什么,但非常有趣。
我想從田野項目指南開始談起。田野經歷會深深地改變一個人,你所學到的永遠超乎你的想象。
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總是很難界定。你會好奇你的對象在想什么嗎?還是他在做什么?這兩者很不同。人們會告訴你一些他們很感興趣、認為重要的事情,但從不去做。也是人類學中的一個大問題,為什么人們內在的文化信念與外在的社會生活如此不同。如果你致力于去看人們在做什么,那么你正在看到人類學中更為科學的一面。當我們談科學,我們是在談方法,談假設。如果你在社會中看到一些現象,你會試圖去用某種假設來解釋。我們要做的是逐一推翻自己的假設,剩下你推翻不了的,也許它就是目前最好的答案。
人類學是困難的科學,人們有自己的感覺、經歷、渴望,他們會問:“你為什么要來和我說話?你要來干什么?”有很多人在被訪時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了解人們頭腦里發生了什么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田野中我很少會問諸如“你對此感覺如何”或“你覺得這樣更好還是那樣更好?”這樣的問題,我試著去問一些比較容易回答的問題:“你有沒有纏過足?”“那時你幾歲?”
當我們要研究人的時候,“受控實驗,受控環境”這些是很難做到的。我希望研究“自由放養的人”,看到他們在生活中自然的行為狀態。這種狀態下,我們無法控制事物的發生。我們可以做的,是尋找“自然實驗場”,我們可以比較兩件事情,它們許多方面都很相似,只是你感興趣的那個方面有著不同。
田野工作有時真的是十分痛苦,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很有趣的。大部分中國人類學學生待在自己的國家做田野,憑借對當地的了解和語言,可以更快地開展調查。但這樣就無法體會到人類學的一個魅力所在——距離感。我建議他們盡可能地去與自身環境相差最大的田野點。物質環境對人的影響非常大。現在已經有很多很好的研究,做的是人們怎樣改變、適應當下新的社會。你可以在工廠做田野,在遙遠的鄉村,在縣政府……你也可以在幼兒園做田野,最近有一本中國學者寫的書,在研究孩子們對世界的認識,而不是單純的怎么玩。
葛希芝教授在講座上分享田野調查經驗。人類學家是他自己的工具,我們自己是獲取信息的渠道,了解自己的優缺點會很有益。我第一次做田野時被嚇到了,我是一個非常害羞的人。如果你真的非常不擅長社交,就必須想一些別的辦法去做人類學田野工作。也有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的人,那樣的人也許會在田野中說得太多,很少傾聽他人。
另外,我從Arthur Wolf那兒學到的第一條規則,是要保護你的對象,不讓你的對象陷入麻煩。我們必須對可能傷害到對象的事情有判斷,然后是基本的尊重。人無法決定自己生在哪兒,所以我們需要尊重每一個人。
我接下來介紹一下我的三個案例。
1.為家庭貢獻越多,資本的女性生的孩子越少
這是一個關于女商人想要幾個孩子的案例。這里講的是鄉鎮的工人階層。在我展開項目的時候,已有很多關于配偶權力的研究,但據我所知,還沒有人問這個問題:如果因為她給家庭生意帶來資本,那她會不會憑此而少生些孩子?我聽到其他田野工作中的很多女性說,我的婆婆無法逼我多生孩子,因為我要做生意。我假設女性更愿意控制生育來減輕她們的工作量。
1988年至1989年,我進行了這個項目的田野調查。我的變量是“生育力”,女性有著多少孩子;還有“經濟資本貢獻度”,如果這個女性和丈夫一起把錢投入作生意的啟動資金,那誰的錢投得更多?如果她已經有了啟動資金,那她的錢是從哪里來的?我們訪談了臺灣地區的88名女性商人,和成都的100名女性商人。試圖論證的假設是為家庭貢獻越多資本的女性生的孩子更少。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臺北的女性有很多機會做小生意,而成都因為改革開放的浪潮,不少女性也投身商業。
調查回應了我們的假設。我們按年齡分組,在臺北的年輕女性樣本明顯支持了我們的假設。成都年輕女性樣本因為計劃生育政策無法使用。在臺北和成都,年長的女性都支持假設。雖然假設有效,但我依然無法下定論,是擁有更多的資本能允許他們生更少的孩子,還是愿意有更少孩子的家庭會導致更多的資本……其中的因果,像這樣樣本量比較小的項目是很難了解清楚的。
2.過去的中國社會為什么要讓女孩纏足
纏足是一種性別建構的暴力形式。纏足要持續多年,這些年里小女孩無法入睡,而小孩需要睡眠!我想如果僅僅是想建構一個性別,可以通過對孩子的教育完成,而纏足在中國從上層社會到底層的農民廣為散播。中國父母都是人,他們都愛自己的孩子,纏足會造成很大的痛苦,為什么這件事持續了這么久?僅僅用“那是文化”不足以說服我。有兩種傳統的解釋,一種是說男人認為這樣很性感。我在書里用很長的一章寫了為什么這是一個錯誤的說法。確實有一些中國男人認為這很性感,但大部分中國男人并不這么認為。另一種說法是能令女性嫁個好婆家,我也反對這個觀點,不少女性結婚后還纏著足。我認為可以適當地引入馬克思主義觀點,馬克思主義分析觀點的核心是人的勞動。通過人在自然世界中的參與,與人的合作,創造出維系個人、家庭、社會的經濟。所以我想看看女性在兒童時都做了些什么勞動,她們是否纏足。
田野調查中我們設置了256個問題:包括是否纏足、纏足時的年齡、放開的年齡、家庭背景、教育情況、女孩時期的工作與收入。我設了16個類別,例如輕體力勞動有紡紗、織布,也有養蠶、采茶等。我們可以從中得知女孩是否能養活自己,是否甚至還能養家庭中的其他成員,因為許多文化中認為“女孩沒用”,這也是我對女性歷史經驗感興趣的一個原因。我設想纏足這件事會影響月經的初潮年齡與停止年齡,但我錯了,我的數據沒能足以支撐這個觀點。
我們的樣本量是選擇了四川的10個縣,每個縣的城郊與農村各250人,年齡65歲以上(1990年-1991年時),總共5000名婦女。我們的假設是:需要女孩參與經濟生產活動的四川家庭,會用纏足來控制女孩。她們7歲纏足,一直到17歲,一直安靜地在家做著父母想讓她們做的事。我們的假設與調查結果最終呈現了一個強相關,在這個地區的纏足的女孩的比例,與她們所從事的有經濟價值的勞動相關。
項目后續,Laurel Bossen做了2000個在中國其他省份的訪談,因為也許有人會說四川只是中國的一個省,其他省也許不是這樣的。但她的田野做得晚,很多老人都不在了。這次后續調查同樣證實了我在四川的假設。
我想用對纏足的調查來和另兩樣事物進行比較,一個是面紗。面紗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存在。今天21世紀的面紗離不開政治意義。另一樣就是女性的割禮。它們目前依然普遍。我把這三樣事物叫做“超級性別”(hyper-gendering),超級是極度的意思(hyper means excessive)。我認為這些實踐都發生在一個晚期帝國時代。中國、印度、中東、部分非洲,這些晚期的帝國會變得人口稠密,人們越來越難以維持生計,他們會動用家庭里所有的女孩作勞動力……與我研究纏足的論點相同。但我還沒完成這項研究,很難得到數據,我也沒法做像那樣的田野了。但我決定拋出這個觀點,也許印度的專家,中東的專家,會說,不,不是這樣的,讓我們來看看事實是怎樣的。3.臺灣地區的童養媳研究
這是我的丈夫Arthur Wolf持續了畢生的工作。他三年前去世了,去世時他83歲,還未退休,是位充滿活力的田野工作者。這項研究建立在文獻研究的基礎上,就像歷史學家、人口學家那樣。
這個題目和性以及亂倫有關。在西方,弗洛伊德關于人在嬰兒時期欲望的研究在1910-1930年代風靡一時。他的觀點為早期的人類學家所贊同:我們成為人是因為我們放棄孩童時期原始的沖動,與家庭之外的人結婚。我覺得這個觀點相當笨拙。
Arthur Wolf在臺灣做博士論文的時候住在臺北外面的一個村莊,研究村里的孩子。一天他突然意識到,村莊里70%的新生女嬰會被送到另一些生了嬰兒的婦女手里,一起撫養。這些女嬰會成為童養媳,并非只有富人或窮人家才這樣。童養媳會認為撫養她的就是她的父母,其他孩子就是兄妹。到一定年齡她會和某個她一直以為是兄弟的男孩結婚。童養媳在過去的中國是一個廣泛的現象。那時是1959-1961年,人們不斷地告訴我丈夫,“童養媳已經消失了,那簡直太討厭了,我們不想生孩子,但父母說這是你的丈夫、這是你的妻子,快給我們生孫子孫女。” Arthur Wolf詢問原因,得到的答案幾乎是相同的:“要和一個你認為是兄弟的人進行性生活讓人感覺很惡心很無趣。”他意識到他得到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天然實驗場,可以看到做童養媳和傳統包辦婚姻兩種不同的模式。而且日本占領臺灣期間,他們做了非常完整而細致的戶口記錄。他對資料進行分析,就這兩種形式的婚姻寫了他的第一本書。
經過長時間的計算,得出的結論是,童養媳夫婦的生育力比傳統婚姻夫婦的生育力要低40%。Arthur還得出一個結果,一同撫養的兩個孩子認識時,其中的任何一個小于3歲——無論男女——他們之間便不會愿意有性生活。如果過了8歲就不會介意這件事。所以Arthur Wolf真正在做的其實不是關于中國人的研究,他研究的是人類的性行為以及孩童的發展。
我們從臺灣的家庭和其他中國南方的家庭獲得了一個“自然實驗場”,通過兩種形式的婚姻,我們可以看到進化是怎樣創造了一種親人之間的愛,這種親情與成人之后對他人的吸引力非常不同。我們也可以看到弗洛伊德錯了。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幸運的機會,得以遇到這樣天然的實驗場。
[葛希芝(Hill Gates)是中密西根大學榮譽退休教授,被譽為“最后一位”馬克思主義人類學家。她主要研究中國(包括臺灣)漢人社會、階層和性別關系。葛希芝用政治經濟學分析中國女性角色和地位,具有代表性的是她對于“纏足”的田野調查,她還研究中國的民間信仰,其解釋開拓了馬克思主義對象征、意識形態的認識力度,富有社會理論的想象力。出版了《中國工人階級生活》、《中國馬達》、《尋找成都》(1999)等書。本文根據葛希芝于2018年5月在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國際大師項目的講座整理而成,方圓翻譯及整理,文章經主辦方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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