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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所有不甘于困守失序、無義、不平等世界的迷茫者
詹姆斯·鮑德溫是美國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善用毫不妥協的筆觸批判美國種族政治的扭曲和陰暗。在“二戰”后的美國黑人文學發展進程中,鮑德溫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是一個“真正必不可少”的作家。
《村子里的陌生人》是鮑德溫最重要的散文集,在20世紀美國爆發的戲劇性社會變革中,他以敏銳的眼光審視一切,以自身經歷提喻千萬人陷入的怪誕困境:失落的身份、盲目的司法體制、病態的時代精神……
冷靜的語調與尖銳的話題對撞,鮑德溫以獨特的寫作方式融合人生、文學和政治,為所有“人群中的他者與弱者”提供了一幅連貫的素描,也展示了一種審視世界與自身的可能性。
導言
上大學前,我不知道作為散文家的詹姆斯·鮑德溫,我只知道寫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戲劇的詹姆斯·鮑德溫。我在華盛頓的貧民窟長大,他描寫的紐約哈萊姆貧民窟及里面的人,是我非常熟悉的世界。我覺得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他告訴我,哈萊姆的貧民和華盛頓的貧民都是一家人。與所有偉大而雄辯的作家一樣,他講出了普遍而永恒的真理。他用苦心經營的文字,為我們刻畫出日常生活的細節:全身心投入教堂禮拜儀式的虔誠婦女們似乎想讓上帝知道,她們值得進入天堂之門;窮人家中永遠飄浮的塵埃,似乎提醒著他們的生活現狀;黑人生活街區的建筑總是雜亂無章、歪歪扭扭的,在發出哀鳴。
因此,我認識寫虛構作品的鮑德溫;而他與我同為這個大家庭的成員——雖然這么說有點奇怪,他也認識我。1968 年8 月底,我離開家前往圣十字學院讀書,我想圖書館的圖書足夠我閱讀,就沒有帶什么書。我只帶了兩本非虛構作品,它們是我被大學錄取不久后在二手書店買的,還沒來得及閱讀。其中一本是20 世紀50 年代出版的大部頭,教人如何撰寫邏輯清晰嚴密的散文。我在圣十字學院讀書時從沒有碰它,或許是因為它過于艱深。(克拉倫斯·托馬斯1971 年畢業于圣十字學院,畢業前的一個月,他在我宿舍書架上發現了這本書,花了五美元買走;我記不清當初我買的價格。)另一本書就是鮑德溫的《村子里的陌生人》。入讀大學,我即將開啟一種新的人生,一種與白人在一起的思想生活和教育生活。考慮到我要去的地方,我覺得,既然鮑德溫的小說讓我對黑人有許多了解,他的散文可能有類似的效果。
我進入圣十字學院主修數學,主要是因為我高中數學成績好。我那時特別內向,又沒有測過視力,我經常看不清黑板,但懵懵懂懂地,沒有意識到這可以靠戴眼鏡來解決。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教微積分的老師很淡漠,大多數時間都背對學生寫板書。就這樣,一學期下來,我逐漸掉隊。
那年12 月,我知道微積分課程只能勉強及格,讀數學根本沒有出路。我心想,我這么熱愛閱讀,該轉去英語系。在圣誕節假期之前,我第一次閱讀《村子里的陌生人》,或許是意識到我之后會逐漸走上散文創作之路。鮑德溫在《生平自述》的開頭就宣告,“我出生在哈萊姆……”,這是一個簡樸的、不加修飾的陳述句,似乎平平淡淡地說出來,讀者對這個事實的重要性會有更好的理解。這里出現的是哈萊姆,但因為我熟悉寫虛構作品的鮑德溫,他筆下的黑人也可能來自華盛頓,所以,要是他寫“我出生在華盛頓……”,可以更好地拉近我們的關系。
這部散文集中的《生平自述》是一篇序言式文章,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關于如何成為一名作家的(很長一段時間,這對我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意義):比如為寫出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挖掘自我的必要性;當“黑人問題”已被廣泛書寫時,身為黑人作家所面臨的困境;在人生終結之前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的渴望。
但在這篇簡短的自述背后,是一個三十一歲、頗見過世面的人(我直到五十四歲才有第一本護照),而他在努力克服與生俱來的困境。他出生于一個缺乏關愛的小世界,無論是好是壞,他和這個小世界作為一個更大的世界的一部分,常被拒之門外。我在圣十字學院讀書,經常為此而自豪,但我知道,每當我走出比文宿舍,身處馬薩諸塞州伍斯特這個地方,我無處可去,這里沒有一個地方屬于我。我隱約有此感受,但無法用言語表達。鮑德溫說出了我的心聲。正如他談到,他總是用一種“特殊的態度”來看待莎士比亞、沙特爾大教堂、倫勃朗、帝國大廈和巴赫:“這些東西不是我創造的,不包含我的歷史。我也許會永遠徒勞無功地在它們之中尋找自身的影像。我是一個闖入者,它們不是我繼承的遺產。”
在《村子里的陌生人》中的其他文章里,都包含了這樣一顆十分敏感和敏銳的心靈。有些東西當時我未能完全理解,有些東西我敢肯定要是鮑德溫現在看到也會覺得好笑。我承認那時還不能理解他一些更復雜的思想,或許因為我還太年輕,因為我還沒有足夠了解這個世界。他的另一些思想我根本沒有認真對待,無疑同樣是因為我還太年輕,因為我太激進,總是嘲笑異己的觀念。隨著馬丁·路德·金的遇害,越南戰爭的爆發,以及我開始意識到我是白人世界中的黑人,我自然就變得激進好斗。比如,這個激進好斗的自我會追問,為什么鮑德溫在寫作中的口吻有時候似乎不是一個黑人,而是一個旁觀者;誠然,這是一個內疚的旁觀者,但仍然只是一個旁觀者。在《千千萬萬的逝者》中,他寫道:“我們不把黑人當人看,與我們不把自己當人看密不可分:我們自己身份的失落,是我們為解除他的身份所付出的代價。”后來,他又寫道:“針對黑人,針對黑人的大多數活動,我們(所有美國人)喜歡帶著可以忍受的鄙夷態度……”
但是,由于我的注意力都落在文章中頻繁使用的稱謂“我們”上,在1968 年12 月的最后幾天,年僅十八歲的我,自然容易忽視《千千萬萬的逝者》中的這些話所包含的真理和沉痛。我現在懂得,人有辦法無意識地在他人正在成型的思想中扎根,尤其是像鮑德溫這樣活在文字世界之中的人。不然,又如何解釋,我竭力在小說中講述奴隸主的故事,黑人和白人的故事,講述蓄奴制度如何碾碎他們的心靈,讓他們每天早上從床上起來,感謝上帝幫助他們壓制對方。如果我知道講述的重要性,那正是因為鮑德溫等人很早以前就播種了這樣的觀念。(我萬分感激鮑德溫,因為在我閱讀的黑人作家中,他是少數幾個懂得,必須把白人當成真正的人來書寫的。早在我知道自己會投身寫作之前,鮑德溫就告訴了我:你不用非得把白人非人化,才能刻畫出一個完全人性化的黑人。)
跟隨鮑德溫的腳步,讀完《哈萊姆貧民窟》《亞特蘭大之行》和《土生子札記》這三篇散文,我對他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以前,我只是從小說中認識鮑德溫。他的小說絕對有前所未見的生命力。讀他的小說時,我也許要努力想象面對的這個人。我有他的平裝本小說,比如《向蒼天呼吁》和《另一個國家》,里面附了一張郵票大小的照片和幾句生平介紹。但他的散文讓我對他有了更多的認識。如果我沒有讀過這些散文,他依然是鮑德溫,但他不會這么真實地屈尊和我分享片刻。他的小說讓我看到一個巨人,而這些散文讓我看見一個人、一個鄰居,或者可以說,一個長兄。
在《土生子札記》一文中,鮑德溫描寫了他親歷的哈萊姆騷亂。大約二十五年后,我在華盛頓有類似的經歷。由于馬丁·路德·金遇害,華盛頓也爆發了騷亂。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演員,但是同樣的劇本,正如1910 年到1920 年期間席卷美國的騷亂的劇本,那也是一場蔓延至華盛頓的怒火。1968 年4 月的騷亂中,我只是一個配角。(我可憐的母親有太多要擔心的;我最不想要的是加重她的負擔,讓她眼睜睜看見即將上大學的兒子進監獄。)我找了暑期工,大學隱隱在向我招手,我沒有時間考慮自己、同學或鄰人的感受。鮑德溫這樣的作家,最神奇之處在于,當我們閱讀他們的作品,碰到迷人的段落,會不由自主地緩不過氣來,我們生怕魂兒被勾走,只好把目光強行從書頁移開。在4 月的那幾天里,盡管我很少外出晃蕩,但在我的城市,從那些高呼口號破窗而入搶劫的人身上,我還是足以感受到某種新穎而不同的東西,某種古老而幽深的東西。正如在哈萊姆騷亂十二年之后,華盛頓騷亂十三年之前,鮑德溫這樣解釋:“他們的站姿中有某種沉重的東西,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地表明,他們看見了共同的愿景,每張臉上似乎都籠罩著同樣奇怪而痛苦的陰影。”
鮑德溫反復如此書寫,讀者光靠移開目光,顯然不夠緩過氣來呼吸。在《巴黎的平等》中,鮑德溫講述了他在1949 年圣誕節期間入獄幾天的悲傷故事,緣起于他用了一條不知道是偷來的旅舍舊床單。是的,被關了幾天,只因為一條舊床單。只要看懂了這個故事,你就會完全明白“卡夫卡式”怪誕的意義。鮑德溫在文章中沒有直說,但是,與他一起經歷了那種異常盲目的司法體制之后,我們清楚地知道,對于“所有不幸的人”來說,1949 年的法國和1789 年大革命之前的法國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個故事非常荒誕(這種荒誕是另一種形式的壓迫),以至于真的變得幽默好笑。經歷了這個荒誕故事,鮑德溫也意識到,法國的體系掌權者與“我祖國”的沒有兩樣。他無法逃避,哪怕是在這個叫巴黎的地方,巴黎只是讓他更清醒地知道這個道理。“在巴黎的第一年……我的人生,在我自己的眼里,就以一種深沉、陰郁、冷漠和解放的方式開始了。”
就這樣,鮑德溫繼續一頁頁地書寫,為我們提供他對人生的理解和洞見,提供他對人生的固執己見。他對事物的看法,并不都是正確的,但若忽視他的觀點,我們就只能看見事物的局部,而這不會幫助我們找到長久有效的解決方案。因為寫這篇導言,所以我重讀了這本書;因為我已有了足夠的生活閱歷,所以我現在更能明白這點。這就是為什么,無論是從小處而言,還是從大處來講,《村子里的陌生人》一書都值得珍藏。
在《哈萊姆貧民窟》中,鮑德溫提到了《阿姆斯特丹星周報》,說它是“共和黨報紙[無疑,共和黨是林肯的遺產;林肯簽署廢奴法案,是因為他相信該法案有助于早日結束內戰],這種政治依附關系導致它的言論滿是奇怪的鬼話……”。看到這里,我禁不住笑出聲來。鮑德溫寫的可能是更溫和善良的共和黨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人將會變成更加邪惡和冷漠的政治動物。我不知道鮑德溫是否看到,在羅納德·里根總統任期內,黑人保守派公開亮相時發生的事。至今,在共和黨車輪的各種輪輻里,都有一群黑人在為白人種族主義者辯護,
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
《亞特蘭大之行》是一篇深刻的警示故事,提醒防備黑人政客、白人激進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這些人用模棱兩可的話來掩蓋家長作風,他們把黑人當孩子看待。重讀這篇文章時,我不斷想起華盛頓地區的白人自由主義者。2010 年,華盛頓時任的黑人市長(這個人受許多黑人詬病)在競選中敗給另一個黑人候選人之后,在報紙和博客上發表種族主義言論,抱怨投票的“黑鬼”分不清好歹。早在1948 年,鮑德溫就用他弟弟戴維的亞特蘭大之行的故事,對我們發出了警告。
隔了如此長時間重讀《村子里的陌生人》一書,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鮑德溫是多么“新潮”。這或許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但生活中的許多例子向我們表明,一些老生常談是建立在堅實、熟悉和永恒的事物之上的。《亞特蘭大之行》一文中的故事只是這本書中上百個事例之一。在這篇文章里,我們再次看到鮑德溫對他自己、對他的世界、對黑人充滿樂觀。甚至當他描寫身為美國黑人的可怕處境時,他仍會帶給我們一份樂觀。這份樂觀,有時像是隱約的背景音樂,有時像是綿綿不絕的鼓聲。但是,在整本書中,鮑德溫沒有用一個叱喝的字眼,或許這能證明,他堅信自己的理念。
愛德華·P. 瓊斯
《村子里的陌生人》
(美)詹姆斯·鮑德溫 著
李小均 譯
原標題:《寫給所有不甘于困守失序、無義、不平等世界的迷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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