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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被放棄的歷史書寫——馬克·布洛赫的《戰爭回憶錄》
馬克·布洛赫是一位杰出的歷史學家,作為著名的年鑒學派的創始人之一,他著述頗豐,擁躉無數。這位生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歷史學家,還是兩次世界大戰的親歷者,作為戰士的布洛赫,他28歲時初上戰場的經歷并不為人熟知。近期,浙江大學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戰爭回憶錄:1914-1915》,記下了他在1914年8月至1915年6月這段時間的戰爭經歷。本文選摘自“中文版導讀”,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一
布洛赫是一位杰出的歷史學家,生前身后,《國王神跡》《法國農村史》《封建社會》《奇怪的戰敗》《歷史學家的技藝》等著述為學界矚目,總體史觀直到今天仍有擁躉無數。布洛赫還是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戰士。人們熟知并且敬仰其在二戰中的抗爭與犧牲,但并不大清楚這位58歲時倒在蓋世太保槍口下的老兵,在28歲時初上戰場的經歷。
這是一本怎樣的書呢?我想有以下幾方面是值得注意的,本書的價值也正源于此。第一,這是一本法國陸軍步兵中士的戰爭回憶錄。有關一戰的回憶錄并不鮮見,尤以軍政精英們的更為出名,如英國海軍大臣和軍需大臣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的《世界危機》,德軍軍需總監埃里希·魯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的《我對 1914—1918 年戰爭的回憶》,法軍總司令、政府軍事顧問約瑟夫·霞飛(Joseph Joffre)的《霞飛元帥回憶錄》,美國遠征軍司令約翰·潘興(John Pershing)的《我在世界大戰中的經歷》……這些回憶錄遵循著軍事史書寫傳統,關注帝王將相如何運籌帷幄,解釋戰爭何以爆發,詳言戰略制定和戰役指揮的過程,分析戰爭對民族國家乃至世界格局的影響,但并未涉及前線與后方普羅大眾的戰時經歷,也很難解釋這場戰爭何以持續4年之久。相比之下,“長毛兵”(poilu)的戰爭記憶更為豐富多彩,提供了諸多具體的歷史信息。
第二,這是一位專業歷史學家書寫的戰爭記憶。一戰后,讓·諾頓·克呂(Jean Norton Cru)對法軍老兵回憶錄進行了較早的搜集和整理,1929年出版了《見證者》(Témoins),書中以真實性為基本要求,摘選了252名法軍官兵的一戰回憶錄。1932年,安德烈·杜卡斯(André Ducasse)出版了《戰士們講述的一戰》(La Guerre Racontée par les Combattants),分類整理了70名前線作者的小說和文字。二戰后,新史學尤其是新軍事史在西方興起,帝王將相之外普通人的歷史及其歷史記憶受到關注。1959年,杜卡斯、雅克·梅耶和加布里埃爾·佩勒(Gabriel Perreux)合著的《1914—1918 年法國人的生與死》(Vie et Mort des Fran?ais, 1914—1918)出版。1966年,雅克·梅耶結合個人經歷、法國報刊、士兵小說及回憶錄寫成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士兵的日常生活(1914—1918)》(La Vie Quotidienne des Soldats Pendant la Grande Guerre)出版,一方面記錄了老兵的戰時生活,另一方面分析了老兵的心理狀態,闡釋了老兵生活與心理狀態乃至與歷史記憶之間的關系。布洛赫的《戰爭回憶錄:1914—1915》于1969年出版,距其辭世已有25年。與上述老兵相比,布洛赫畢業于巴黎高師,一戰前在中學講授歷史和地理;與上述老兵的記憶相比,這是由當事人親自書寫的個人經歷,并且未經他人搜集整理或改編。因此,這一專業歷史學家書寫的戰爭記憶,有著不容忽視的史學價值。
身著軍裝的馬克·布洛赫
第三,這是作者主動放棄繼續書寫的戰爭記憶。如題名所示,《戰爭回憶錄:1914—1915》,只記載了布洛赫1914年8月初到1915年6月底的一戰經歷,甚至還不足一年。為何如此短暫?難道他的從軍經歷只有11個月?事實并非如此。
布洛赫的退役時間是1919年3月13日,從其日記和書信等戰時文件來看,并不缺少繼續完成回憶錄的材料。他并未明確解釋為何只有短短幾十頁篇幅,但我們可以做出基本的判斷——他主動放棄了一戰回憶錄的書寫。因為在其后二十余年時間里,他出版了絕大部分代表作,盡管也有一部未寫完的《歷史學家的技藝》,但開篇的幾句話凸顯了出版意向——“‘爸爸,告訴我,歷史究竟有什么用。’幾年前,一個小男孩靠在我身邊,向他的歷史學家父親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希望在這本即將問世的書中做出回答。”蓋世太保的子彈終止了布洛赫的史學理論構建,然而又是什么使其大戰記憶停留在1915年的夏天呢?這恐怕需要進一步探討。畢竟對于布洛赫史學思想的研究者來說,《歷史學家的技藝》太過熟悉,而《戰爭回憶錄:1914—1915》又稍顯陌生。
總之,我們譯介這本小書,是為了向這位史學家和愛國者致敬,請讀者共同品鑒一戰帶給親歷者的喜怒哀樂,更為深刻地理解布洛赫及其所處的那個時代。
二
整體而言,書中的文字并非政府檔案,但其史料價值并不因其出身“卑微”而有所減損,因為它們使軍事史書寫更加鮮活,民眾的戰爭記憶更加全面。這里的“世界”不再是作戰室中抽象的地圖和沙盤,而是政區意義以及地理意義上的世界;這里的“戰爭”徜徉于理想與現實之間,中下層官兵與普通民眾在戰爭中的境遇得到了極大重視。作者筆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是沒有生命的兵棋游戲,官兵的傷亡也不是抽象冰冷的數字。細細讀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這本書是鮮活的。鮮活來自作者的感官體驗、記憶取舍與文字塑造,其中任何一環的缺失都會讓全書遜色不少。布洛赫的戰爭記憶,首先來自他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比如開戰之初巴黎的空寂,前往集結點時乘坐的運菜車中的氣味,又如行軍作戰過程中陽光的溫暖、雨夜的寒冷、干草的松軟、土地的堅硬、塹壕的潮濕、不同特點的槍炮聲,再如農婦送來的兩杯熱咖啡,使身患痢疾、整天滴水未沾的布洛赫有了怎樣的快樂……這些看似零碎的內容,使我們感同身受,把我們帶入戰爭的情境之中。
這本書是沉重的。沉重來自戰爭期間官兵所受的困苦,以及軍民生命和財物的損失。布洛赫用大量篇幅描寫了行軍、駐營、戰斗和休整的過程,向人們展示了前線官兵不僅要與敵周旋、正面廝殺,也不得不忍饑受凍、挖掘戰壕、長途跋涉。在此過程中,疾病、降雨、泥濘和武器彈藥一起威脅著官兵的健康和生命。布洛赫在書中提及的戰友共29人,其中戰死和死于疾病或事故的有11人,接近四成。普通民眾在戰爭中的境遇,同樣為布洛赫所關注。有些是直接描寫,如跟隨法軍一同撤退的難民被迫離家、風餐露宿,家園則被火海吞沒;有些是側面描寫,如法軍兩次殺死牧場的綿羊犒賞官兵,且在維埃納堡趕走居民、過著“強盜的生活”,布洛赫自己也偷走了一個燭臺和一本編于1830年前后的詩集。這從不同角度反映了普通民眾在戰爭中的境遇和損失。
這本書是深刻的。深刻來自戰爭期間作者思想的變化,且與其史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有突出的聯系。作者思想的最大變化,是在戰爭的洗禮下,知識分子對國家的認同具化為了對勝利的渴望,和對戰友尤其是來自底層工農的普通士兵的認同。戰爭之初,布洛赫對屢屢收到撤退而非前進的命令懊惱不已,渴望與敵人短兵相接。隨著戰事進行,布洛赫見識了戰爭的殘酷,經歷了傷病的折磨,目睹了戰友的亡故,并因在戰斗中的勇敢和指揮才能被上尉稱作“真正的長毛兵”。在后方養病期間,布洛赫對其戰爭經歷進行了小結,認為那是充斥著野蠻和暴力的生活,也常常是豐富多彩的生活,更是千篇一律的單調與些許歡樂、些許悲傷調和后的生活。他尤其分析了群體心理,認為除卻最為高尚或聰穎過人的士兵,極少有人會在沖鋒陷陣時想到祖國,更多的情況是受個體榮譽感的驅使,并被群體的力量強化。因此他認為公開表達對少數懦弱者的深刻厭惡,是提高部隊戰斗力的好策略。
這本書可以提供怎樣的歷史信息,取決于我們審視它的角度。在軍事史、新軍事史和軍事環境史的視野下,這本書都有著突出的史料價值。
從軍事史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涉及軍事動員、工程技術、后勤指揮、戰爭宣傳等方面,提供了傳統軍事史有關戰略、戰役、戰斗敘事之外更為具體和直觀的內容。比如我們可以對戰爭初期法軍的塹壕構筑技術及其發展有所了解:起初法軍沒有帶刺鐵絲網,塹壕是平直的,炮彈的殺傷力會被放大,塹壕之間也沒有交通壕;幾個月后法軍已經裝備了帶刺鐵絲網,塹壕開始變成鋸齒狀,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炮彈的殺傷力,各塹壕由諸多交通壕連接起來。又如戰爭之初法軍后勤方面存在的問題:1914年9月,布洛赫及其戰友在奧齊森林缺吃少穿,忍受了極大痛苦。那時他們營養不良,且仍穿著出發時的軍服,沒有毛衣、毯子或雨衣。用布洛赫自己的話說,裝備差得就像突然被丟進北方霜降時節的南方人那樣。
從新軍事史的角度來看,布洛赫筆下的諸多官兵形象為我們提供了當時前線的眾生相。這些人在帝王將相的軍事史著作中大多是抽象的數字,在這本書中則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如用身體替布洛赫擋彈片的 G.,神槍手馬東,頭部中槍死去的 L.,使自己帶領的半排士兵“都相處融洽”的中士 F.,臂膀強健、處亂不驚的投彈手 T.,樸素、勇敢、沉著、冷靜的少尉 M.,活潑健談、樂善好施、飯量巨大的 P.,開心果 D.,膽小鬼 H.、 K.、 V.,以及被布洛赫詛咒的“左側鄰人”等。他們的故鄉、家境、性格和勇氣或有不同,但都是與布洛赫同處西線戰場的前線官兵,既有各自的具象,也一起塑造出了共同的群像,有助于豐富我們對前線官兵的認知。
一戰的歷史圖片,來自戰爭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
從軍事環境史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提供了大量反映人與環境之間關系的信息,同時也為理解布洛赫一戰記憶的形成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德國環境史家多蘿西·布蘭茨在《死亡的環境》一文中指出:“士兵的日記、書信和回憶錄總是談到他們所處的環境,但幾乎所有關于一戰的研究都未考慮環境在塹壕戰中的作用……軍事史學者,特別是新軍事史學者雖然從戰略、經濟、技術、文化、社會和性別等維度剖析了一系列與戰爭相關的話題,但卻極少從環境方面研究戰爭。”
布洛赫的一戰記憶,有大量對居住環境、作戰環境和行軍路線的描述,既體現了客觀的物質條件,也反映了作者的自然觀念。
在諸多文字中,布洛赫對林木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當時的心境。在盛夏的高溫中行軍,路邊稀稀落落的林木幾乎提供不了任何陰涼,反倒十分妨礙官兵呼吸新鮮空氣。在夏天天氣不錯的夜晚,沒有哪里比森林更適合安睡,林木枝條映于天際,好似畫布上的粗糙筆觸,它們微不可察的芬芳悄然融入風里,徐徐清風不時撫摸熟睡者的臉龐。在夜晚撤退過程中,路旁叢生的林木呈現出鬼魅般的樹影,它們與黑暗的天空遙相呼應。在寒冷的谷倉里,能在一堆枯樹枝上舒展身體也就不算太糟的夜晚。在馬恩河河谷,那里景致與香檳區悲涼、荒僻的高原景觀迥異,林蔭小路旁的楊樹沿著路堤伸向遠方。在弗洛倫特,參天大樹枝葉變紅泛黃,遮蔽著教堂前的空場,村落四周的草地長滿了蘋果樹,果園外的森林比北部更為茂盛,布洛赫對這里印象極佳。拉格魯里森林則有著獨一無二的“危險氣質”,即便是在森林最靜謐的時刻,也會有子彈在林木之間呼嘯而過,漫步其中之人每一步都將受到死亡的威脅。林地對火炮威力的限制,克勞塞維茨早在《戰爭論》中就已明確提出。作為常識,布洛赫曾不止一次藏身森林中躲避敵人的炮擊。這也不難讓人想起一名德國士兵在塹壕期刊上發表的詩,表達了他對森林的感激和依賴:“這片森林的命運 / 和我的命運 / 緊緊交織。它是我的同伴 / 也是我的保護者。森林啊 / 為我擋住子彈和彈片 / 而自己的心臟卻被戳穿……這一天 / 充滿悲傷與哀愁。破損的樹冠上 / 滴下樹汁閃著光芒 /就像永不停止的哭泣與哀傷。”或許,布洛赫也曾有過類似的時刻和心境吧。
三
正如我們所見,布洛赫的一戰回憶錄截止于1915年6月底,并未完成標題為“1915年7月13日,重返戰場”這一節。不過布洛赫其后的一戰經歷,可以從劍橋大學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馬克·布洛赫的一生》中窺見一二。借由其傳記作家、美國歷史學者卡蘿爾·芬克(Carole Fink)在書中的梳理,我們可將布洛赫的一戰經歷補充如下,聊補缺憾。讀者可在閱畢全書后再返回來閱讀以下內容。1915年6月1日,布洛赫病愈后寫下遺囑。他對自己能為這項崇高的事業獻出生命、做出犧牲表示高興,對法國未來的勝利充滿信心,并向家人和最親密的朋友深情道別。他將自己所有的軍餉、債券和將來的死亡撫恤金幾乎都捐給了戰爭孤兒和母校巴黎高師校友會,以及致力于“建設更加公平和健康的社會”的組織,如互助組織、反酗酒組織等。他還要求把他的書和個人財產分給朋友和家人。最后,他要求舉行一個“沒有鮮花或花圈的純粹的平民葬禮”。這一內容布洛赫在回憶錄中未寫,故而作為補編的開始。
《馬克·布洛赫的一生》
1915年7月中旬,在猛烈的轟炸和毒氣的支援下,德國皇儲率領普魯士和烏伊特滕貝格的兩個師在整個阿爾貢前線發動了一次大規模進攻。7月13日,布洛赫第一次經歷了毒氣襲擊,并因其在法軍反攻時不畏艱險、危急時刻領導能力突出,獲得了第一枚勛章。之后,布洛赫度過了一段安靜的時光。他所在的部隊在阿爾貢東南部的前線塹壕中輪流執行任務,有時也在一些被居民完全拋棄的村莊或是在森林里休息一段時間。
1915年9月23日至24日,布洛赫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了霞飛發動的又一次大規模進攻。在1500門大炮的支援下,54個法國師和13個英國師在香檳區發動了進攻,戰線長達90公里。在阿爾貢的部隊被派去策應,直到10月13日才停止。
然后森林又回歸平靜。雙方都遵循著防御政策,間或被挖對方塹壕的戰斗和短暫的相互炮擊打斷。布洛赫所在的第72團在阿爾貢一直駐防到1916年7月底。該部是為數不多的未參加凡爾登戰役的法國部隊,但它在春天遭受了敵人的猛烈攻擊。3月24日晚,布洛赫率領一支擲彈兵分隊執行一項大膽的任務,以分散德軍對法軍塹壕的進攻。4月3日,布洛赫第二次受到嘉獎。他被評價為一名優秀的預備役軍官,聰明、嚴肅、忠誠、有活力,在軍事規則和創新方面知識豐富,“總是準備好前進,樹立榜樣”,“對部下擁有絕對的權威”,繼而被提拔為少尉。
1916年7月底,第72團離開森林參加了霞飛指揮的索姆河戰役。在作為預備隊經過了兩個月訓練后,第72團占領了布沙韋訥的陣地。在那里,機智勇敢的、選擇布洛赫從事情報工作的邦內特中校(lieutenant-colonel Bonnet)陣亡,幾乎就倒在了布洛赫的身旁。
在戰事最為血腥的1916年,布洛赫曾到巴黎休假四次。這使他得以在戰爭條件下體驗首都,觀察轟炸的影響,并重新與父母取得聯系。他的哥哥路易在戰爭的頭 20 個月曾在前線當過醫生,后來先后被調到位于貝桑松和普瓦捷的細菌實驗室。
1916年12月14日,第72團突然被派遣到北非。他們的任務是維持秩序,以及在當地招募新兵。對布洛赫而言,從寒冷陰郁的香檳區到溫暖且充滿陽光的北非駐留三個月,完全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在阿爾及利亞,他利用自己的閑暇時間去探索菲利普維爾、比斯克拉、君士坦丁和阿爾及爾,之后還走訪了突尼斯。
1917年3月末,布洛赫返回了法國。
1917年5月,第72團被安置在圣康丁市。
1917年6月初,第72團又開始了戰斗。他們向東南方向進軍到達貴婦小徑地區,占領了德軍原本挾制諾永峽谷的一處高地。
1917年6月21日至7月2日,布洛赫在塞尼昂洛努瓦參加了為爭奪觀察哨而展開的殘酷戰斗。盡管遭到兩輪重炮轟擊,承受敵軍突擊部隊深入前線的猛烈進攻,塹壕和通信線路被炮彈摧毀,毒氣彈釋放大量毒氣,第72團仍然守住了陣地。
夏末,靜寂籠罩著貴婦小徑地區。當時第72團駐扎在一個叫不來內(Braisne)的小村莊北邊。布洛赫接到命令,通過抓捕俘虜來獲取敵軍兵力信息。9月7日,他審問了一名來自德國不來梅(Bremen)的預備役中年老兵。后來,法國部隊中很快就流傳了一個關于德國人詭計的故事。不來梅與不來內的發音容易讓人混淆,所以這個俘虜被通報為德國在戰前安插在法國的間諜。為什么他們不顧地理和理性,“誤聽”了戰俘的來源,把韋瑟河上的古城換成了小村莊呢?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聽錯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代替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但是布洛赫堅信這種誤傳不是偶然的,而是兩個廣泛而深刻的信念所導致的必然結果:一是德國人有能力實施各種詭計;二是法國受到了叛國者的威脅,這些叛國者造成了法國早期的所有失敗,延長了戰爭。聽者會混淆這兩個地方,是因為他們無意識地傾向于按照“普遍接受的意見”歪曲所有的證詞,這反映了當時恐懼和懷疑的集體意識。這件事后來被布洛赫寫進了《歷史學家的技藝》中。布洛赫已經對錯誤信息的產生和集體心理學著迷,他認為這場戰爭是一個實驗室,可以用來研究新事物的傳播,不同階級、群體和國家帶來的變化以及各自的不同,以及圍繞著某些豐富多彩的主題的神話或傳奇。他想知道誰會寫《德國皇儲的傳奇一生》。
1917年9月16日,布洛赫寫信給戴維(Davy),檢討了戰爭的后果。盡管有傷口、疾病且日子清苦,他的健康卻出乎意料地恢復了。長年的戰斗削弱了他集中思考的能力,他發現自己很難清晰地表達許多事情,只能代之以模糊和混亂的方式。他嚴厲地批判了職業軍隊的僵化、缺乏歷史觀和麻木不仁;他贊揚了普通士兵的勇氣和耐心,并希望能向他們學習。
1917年11月初,為了支援貝當(Henri Philippe Pétain)進攻馬勒美森堡,第72團重返戰場。布洛赫在敵人的猛烈攻擊下守住了觀察壕,向指揮所提供了有價值的情報,為此他榮獲了第三枚勛章。這次進攻,是一次精心策劃的由坦克、突襲和軍隊協同作戰的創新行動,取得了非凡的成功。法軍向前推進了5.5公里,摧毀了德軍要塞,繳獲了18門大炮并俘虜了超過1.1萬名德軍,推進了貴婦小徑一線的陣地,恢復了軍隊的士氣和信心。
1918年對布洛赫而言既是充滿新挑戰的一年,也是不斷反思的一年。他的檔案記錄了其工作,包括下達軍事命令,和英國人聯絡,通信,電碼,研究地形學和進行宣傳,以及審訊法國逃兵。布洛赫充分認識到,這場戰爭具有革命性的后果,“這不是針對一個階級的戰爭,而是針對全人類的戰爭”。
1918年伊始,布洛赫在香檳區期待著“另一次凡爾登”。當冰雪交加的冬天拖住德國人的時候,布洛赫致力于學術,寫了一篇對德國重要的中世紀研究者格奧爾格·馮·貝洛( Georg von Below)的評論。布洛赫批評了貝洛的論戰語調、粗心的年表、錯誤的定義和狹隘的歷史視野,尤其譴責了貝洛鼓吹的“國家就是一切,人民無關緊要”的學說,認為國家意識先于公法和權力并構成了其道德與合法性基礎。
1918年3月初,布洛赫在阿爾貢東部兩次遭遇德軍的毒氣襲擊。他曾在巴黎休假一個星期,目睹了貝爾莎大炮( Big Bertha)的危害。
1918年4月,布洛赫都在漫長而疲憊的行軍中度過,其間德軍大舉進攻,攻至距亞眠不到13公里的地方。
1918年5月,布洛赫兩次被派到亞眠,得以確認他在戰爭爆發前存放在亞眠圖書館的已完成的小論文(《補編》)在炮火中幸存。
1918年6月,德軍向埃納省(Aisne)的法國前線發動大規模攻擊。布洛赫及其部隊在雷茨森林的東南方,經常受到遠程大炮和飛機的攻擊。6月12日破曉,德軍使用毒氣削弱了法軍的抵抗能力,對法軍防線進行了猛烈的攻擊,造成了重大傷亡,包括殺死了布洛赫的聯絡官。但是他們最終還是被阻止了。在法軍的反擊中,第72團奪回了前線陣地,俘獲了大量俘虜,繳獲了步槍和其他武器等。
1918年7月6日,布洛赫在其32歲生日當天收到了第四枚勛章。他因在維萊科特雷附近的森林英勇防御保衛了巴黎被譽為“卓越的長官”。第72團在最近的戰斗中損失慘重。
在美軍的支持下,協約國軍隊有效地發動了進攻。布洛赫所部參加了對瓦勒蒙杜瓦地區的進攻。該地由德軍機槍嚴密防守,法軍用了五天時間才攻下。1918年8月2日,德軍開始撤退,一步步回到萊茵河。1918年8月18日,布洛赫被提拔為上尉。
布洛赫在戰爭的最后階段擔任了一個小角色。第72團被鐵路和卡車運輸了近300公里到孚日,在那里和一個美國團聯合起來,沿著默爾特河谷向西北方向轉移到了相對平靜穩定的區域。在到達南錫(Nancy)后,布洛赫得到了兩周假期。1918年10月中旬,布洛赫所部在帕羅瓦森林執行偵察任務,抓住了一些戰俘,繳獲了一些武器,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報。
1918年10月末,第72團乘卡車回到香檳區。
1918年11月5日,第72團行軍到香檳沙隆,然后向東轉乘。在刺骨的寒冷和潮濕中,在偶爾的炮擊和缺乏足夠住宿地的條件下,布洛赫和他的士兵沿著其1914年曾走過的路向南行軍,穿過滿目瘡痍、荒無人煙的地方。
1918年11月11日,休戰協議簽署時,布洛赫和他的士兵到達距馬恩河9公里的地方。布洛赫在團長米尼翁中校的電報上簽了名,宣布結束敵對狀態。三天后,布洛赫所部乘火車離開馬恩省返回洛林,沿著摩澤爾河向上走到其源頭孚日山脈,朝著阿爾薩斯行進。
1918年11月24日,布洛赫所部跨過比桑(Bussang)邊界,第一次進入祖先的土地,受到當地居民的熱情接待。在勝利游行之后,團部設在了萊茵河畔的紐夫布里薩奇附近。在解放后的阿爾薩斯擔任和平時期軍事官員之前,布洛赫請了20天假,返回巴黎同家人重聚。
結語
我們從布洛赫的戰爭回憶錄中可以看到,一戰不僅有人與人之間的對立和搏殺,也有人與物之間的聯系和沖突,戰爭不再只是“人類事務”。自然環境作為人類戰爭依托和破壞的對象,同樣不可忽視。自然并不是完全被動和沉默的受害者,而是扮演著具有能動性的角色:有時它是人們的共同敵人(對雙方造成障礙),有時又是共同的盟友(為雙方提供資源),有時又是一方之敵、一方之友(既取決于自然自身的特征,也取決于各方軍隊所處的位置、解決問題的決心和能力),而這種敵友角色往往會瞬間轉換。
一戰的歷史圖片,來自戰爭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
自然環境在戰爭中既制約著人們的兵力部署和部隊行進路線,也受到人們的主觀利用、改造和破壞,還承受著人們作戰行動的客觀結果。據法國林業局的估算,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共有35萬公頃森林被消耗或破壞,相當于其后60年的木材產量總和。比利時的森林也遭到大量砍伐,相當一部分被用于修建長達數百公里的塹壕體系。而塹壕體系在被掩埋數十年后,人們若從天空俯瞰,仍能依據土壤的不同顏色辨別出當初的脈絡與走向。
西線戰場塹壕體系的修筑,是前線與后方緊密聯系的表現,后方提供的彈藥實際上改變著戰場的景觀:機槍和火炮的巨大威力造成了慘重的傷亡,使進攻方往往要承擔更為巨大的損失,于是戰爭在爆發后不久就進入了膠著狀態,遍布彈坑的無人地帶兩側,是駐守在各自塹壕中的官兵。他們掘地、伐木、駐守和戰斗,改造了周邊景觀。
戰地環境也在塑造著前線官兵的戰爭記憶。他們不僅暴露在敵軍眼前,也暴露在自然環境中,其與自然環境的復雜聯系產生了復雜的情感,也使其戰爭記憶不盡相同。軍種的不同,使空軍與陸軍對塹壕的體驗截然不同——前者高高飛過,后者駐扎其中;兵種的不同,使炮兵與步兵對塹壕的感情截然不同——前者試圖摧毀,后者依賴庇護。官兵對挖掘塹壕的勞累程度的記憶,既與各自體力和分工有關,也與土質有關;官兵對塹壕泥濘程度與夜間寒冷程度的記憶,既與裝備、體格和耐受力有關,也與徑流和雨量有關;官兵對密集彈幕的恐懼程度,既與從軍經歷、個人膽識有關,也與駐扎地區的地貌有關——茂密的林木是步兵的天然庇護所,遍布的碎石是炮彈的威力倍增器。
正因如此,我們試圖從一戰西線戰地環境入手,分析老兵經歷及其與戰爭記憶之間的關系。事實上,布洛赫對此問題已經在其《歷史學家的技藝》中有所總結。他強調,歷史學家不能只考慮“人”。人的思想所賴以存在的環境自然是個有時間范圍的范疇。歷史中的時間是個具體鮮活且不可逆轉的事實,它就是孕育歷史現象的原生質,是理解這些現象的場域。人始終對物施加影響,同時物也影響人……科學之所以分解事實僅僅是為了更好地觀察它們,這好比眾多火炬交織起來,火光交相輝映,互為解釋。我們需要再次提防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虛妄的幾何平行線。從我的窗口望去,每個學者都可以發現自己的領域而不必太在意整體。物理學家會解釋天空的藍色,化學家會解釋河水,植物學家會解釋草類。至于重組我所看到并且打動我的風景,他們將這一任務留給了藝術,仿佛畫家或詩人很想承擔此任務。作為一個整體的風景僅僅存在于我的意識中,而具體的知識形態所運用并成功地證實了的科學方法,其本質是讓思考者僅僅想認識他思考的對象。
軍事是與軍隊和戰爭相關的事務,內容包羅萬象,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遠遠超過了戰爭和戰場本身,且與資源、科技、經濟、戰略和教育等諸多領域有著復雜和緊密的聯系。因此,研究軍事史必然要求歷史學者跨學科疆界,以更為開放的心態、更為寬廣的視野去審視自己要研究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說,《戰爭回憶錄:1914—1915》是珍貴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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