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的稱謂在穆斯林世界非常普遍，也勾連起一個個傳奇故事。最著名的是“阿里巴巴”，我們都知道馬云以此命名了他的公司。此外，中東美食之茄醬，也有個奇妙的名字叫“巴巴·嘎努什”。本文主要探討“巴巴”的含義，通過14世紀(jì)初欽察汗國月即別汗皈依伊斯蘭教的故事，特別關(guān)注“巴巴”的稱謂和蘇菲派僧人的關(guān)系。

文章將分三篇發(fā)布，此為上篇，主要介紹“阿里巴巴”的來歷和含義，解釋為何“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不是“正宗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篇將從中東美食入手，探討“巴巴”稱謂的宗教性和非宗教性；下篇將探討蘇菲圣人巴巴·圖克勒斯在中亞歷史、民族神話和傳說里的多重身份。

本文作者錢艾琳曾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阿拉伯語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近東語言文明系，現(xiàn)任南方科技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中心研究助理教授。

從“阿里巴巴”說起：“不正宗”的《一千零一夜》

阿里巴巴公司赴美上市后，美國業(yè)界開始言必稱3As，即阿里巴巴、亞馬遜和蘋果三大公司（2015年谷歌母公司Alphabet成立后，也可以稱4As）。阿里巴巴是《一千零一夜》里兼具記憶力和戰(zhàn)斗力的草根英雄，沉著冷靜、善于用人，他打敗了四十大盜，積累起無數(shù)身家。正如電影人無法預(yù)測去年《攻守道》的出現(xiàn)，我們也不必揣摩馬爸爸當(dāng)年的高瞻遠(yuǎn)矚。細(xì)數(shù)阿里巴巴公司十幾年的順利發(fā)展，也許真要感謝這個易于發(fā)音、又頗具國際視野的大名。

阿里巴巴故事的首個中譯本是周作人的《俠女奴》。1904年，他以筆名“萍云女士”向《女子世界》雜志投稿，用歐化色彩的古文敘述了埃梨醅伯（阿里巴巴）和曼綺那（瑪爾基娜）智斗四十大盜的故事。譯文分四期刊完，他又以筆名“會稽碧羅女士”作七絕十首（《題〈俠女奴〉原本》），概述了故事大意。值得一提的是，《俠女奴》是周作人的首部翻譯小說。按宋聲泉教授的考證，周譯使用的原本是英國勞特利奇出版社1890年的The 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譯者為愛德華·萊恩（Edward W. Lane）。現(xiàn)在這本書可在網(wǎng)上免費(fèi)下載。

The 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愛德華·萊恩譯，英國勞特利奇出版社1890年版

為何周作人的譯本叫做《俠女奴》？僅僅是出于向女性雜志投稿的需要？阿里巴巴的故事在1890年勞特利奇英譯版里作“The History of Ali Baba, and the Forty Robbers Killed by One Slave”，共計(jì)二十四頁（第668頁至第692頁）。但從第674頁開始，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是女奴瑪爾基娜（“珊瑚”的意思）。整個阿里巴巴故事可分為“得寶藏”和“守寶藏”兩個部分。在《一千零一夜》里，兄弟關(guān)系是一大主題。英國學(xué)者羅伯特·厄文（Robert Irwin）曾指出，《夜》的說書人總在傾向于弟弟們。阿里巴巴和兄長高西木相比，無財(cái)無勢、善良又不精明。但他有耐性（在山洞外的樹頂上躲了好幾個小時）、記憶力好（只有他熟記了“芝麻開門”）、心思縝密（確定強(qiáng)盜離開才敢下樹）。他從山洞搬走盜匪的財(cái)物都不能算偷——“年輕人的事，能算偷嗎？”到了故事的第二部分，他娶了嫂子，搬到哥嫂家，而原本應(yīng)該他自己來干的那些臟活兒累活兒，例如謊報(bào)高西木得重病，找皮匠縫合高西木的四段尸體，在門上畫紅圈圈、白圈圈，用燈油燙死強(qiáng)盜，以及用匕首刺死匪首，都一股腦兒地推給了女奴珊瑚姐。珊瑚姐兢兢業(yè)業(yè)做了這么多事，替阿里巴巴守住了寶藏，才得以脫了奴籍，成為阿里巴巴的兒媳。

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這個名字，應(yīng)該是來自于較晚的、但比萊恩版更著名的伯頓（Richard F. Burton）的英譯本（Ali Baba and the Forty Thieves）。2008年，英國企鵝公司出版了馬爾科姆·萊昂斯（Malcolm C. Lyons）的《夜》的新譯本。萊昂斯是研究阿拉伯古典文學(xué)的大拿，他終于將阿里巴巴故事譯成“The Story of Ali Baba and the Forty Thieves Killed by a Slave Girl”（他還把瑪爾基娜的名字轉(zhuǎn)寫為更靠近標(biāo)準(zhǔn)語的Marjana，而不是Morgiana）。如果按內(nèi)容比例來看，周作人的譯名《俠女奴》的確不錯，可惜他所選的“俠”字跟《一千零一夜》的原旨不符，用這樣的故事去向女性雜志投稿，何其不妥。

《一千零一夜》為何要講故事？因?yàn)樯紧斪舻滦枰霉适聛砝m(xù)自己和家人的命。在貫穿整書的框架故事中，薩珊王山魯亞爾目睹了王后的不貞而狂暴殘忍，所以山魯佐德要用故事來教化他，客觀上也是在解救其他無辜女性。東方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和偏見是普遍現(xiàn)象，也根深蒂固。例如《古蘭經(jīng)》第十二章在講到約瑟（優(yōu)素福）受波提乏妻子誣陷，曾加評語說“你們的詭計(jì)確是重大的”（優(yōu)素福章第28節(jié)）。《夜》開頭的框架故事里，那位被魔鬼劫持的女郎也在詩歌里引用了優(yōu)素福的典故，來宣揚(yáng)女子的水性楊花。《一千零一夜》是一部無作者的作品，許多故事并不在意名義上的說書人山魯佐德的女性身份。她的多個故事都在講女性施用詭計(jì)，珊瑚姐也不例外。如果山魯佐德真有其人，她這樣心大地講故事，難道不怕引起山魯亞爾的殺心嗎？在阿里巴巴故事驚心動魄的后半段，有勇有謀的珊瑚姐替阿里巴巴兩肋插刀，后者才能毫無罪愆地安享富貴，真是說書人的寵兒。

《一千零一夜》常被叫做《天方夜譚》（Arabian Nights），但它的框架和最早的一些故事源于印度伊朗（就好像阿拉伯?dāng)?shù)字實(shí)際上是印度數(shù)字）。社科院外文所的郅溥浩研究員在《佛經(jīng)與阿拉伯文學(xué)》一文中指出，《夜》包括框架故事在內(nèi)的許多篇章都可找到類似的佛經(jīng)故事。這些印度素材先進(jìn)入伊朗，被加工成為一部叫做《一千夜》（Hazar Afsane）的故事集。大約從八九世紀(jì)開始這些印度伊朗故事又被譯成阿拉伯語。1949年，芝加哥大學(xué)的納比婭·阿伯特教授（Nabia Abbott）在一件九世紀(jì)晚期的埃及紙質(zhì)手稿（Oriental Institute No. 17618）上找到了《一千夜》的書名和一段山魯佐德和迪娜佐德的對話，這是目前已知的阿拉伯語《一千零一夜》的最早殘卷。十世紀(jì)的阿拉伯歷史學(xué)家馬斯歐迪（馬蘇第）和書商伊本·奈迪姆也都曾提到《一千夜》和它的伊朗母本。阿拉伯人同幾個世紀(jì)后的歐洲人一樣，翻譯整理又?jǐn)U充了《夜》的內(nèi)容。米婭·格爾哈特（Mia Gerhardt）在《說書的藝術(shù)》里將《夜》在18世紀(jì)歐譯本出現(xiàn)之前的發(fā)展又分成兩層，即巴格達(dá)的故事層（10至12世紀(jì)）和埃及的故事層（11至14世紀(jì)）。

九世紀(jì)的《一千零一夜》手稿，現(xiàn)藏于美國芝加哥大學(xué)東方研究所。

那么，阿里巴巴的故事又歸于何處呢？其實(shí)這個“世界上有名的故事”能進(jìn)入《一千零一夜》還要?dú)w功于法國東方學(xué)家安托萬·加朗（Antoine Galland，1646-1715年）。周作人使用的英譯本，還有其他所有歐洲語言的版本都可追溯至加朗十二卷的法譯本（1704-1717年）。加朗出身貧寒，1670年至1675年擔(dān)任法國駐君士坦丁堡大使的秘書。之后的二十年間，他常在中東游歷，精通土耳其語、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從1704年到1708年，加朗開始陸續(xù)翻譯一部14世紀(jì)（一說不早于15世紀(jì)下半期）來自敘利亞的《一千零一夜》手稿。他的譯文頗受歡迎，但手稿的故事很快就譯完了，同時他注意到競爭對手佛朗索瓦·貝第·德拉克洛瓦（Fran?ois Pétis de la Croix，1653–1713）正準(zhǔn)備出版一部類似的小說集——《一千零一日》（Les mille et un jours）。正當(dāng)加朗為他的譯本積極尋找新的故事來源，他在旅行家保爾·盧卡斯（Paul Lucas）家中結(jié)識了阿勒頗馬龍派基督徒哈拿·迪亞卜（Hanna Diab）。1709年5月5日至6月3日，后者給他講述了包括“阿里巴巴”和“阿拉丁”在內(nèi)的十三個故事。加朗在1709年5月27日的日記里，用大概六頁紙記錄了阿里巴巴故事的梗概，并作注為“瑪爾基娜的詭計(jì)，或四十名盜匪被一名女奴設(shè)計(jì)鏟除”（Les finesse de Morgiane ou Les quarante voleurs exterminés par l’adresse d’une esclave）。從1710年11月至1713年6月，他將哈拿的部分口述及手稿（今不存）改寫包裝成《一千零一夜》故事，散見于法譯本的第9卷至第12卷。根據(jù)1774年巴黎出版的加朗譯本修訂版，阿里巴巴的故事被定名為Histoire D’Ali Baba et de quarante voleurs exterminés par une Esclave（阿里巴巴和四十名盜匪被一名奴隸鏟除的故事），這正是萊恩版英文名的來源。同加朗日記的注解相比，這個正式的故事名稱將瑪爾基娜的名字剔除，還凸顯了阿里巴巴的重要性。

知道了加朗在奧斯曼帝國的經(jīng)歷，以及說書人哈拿·迪亞卜之后，我們接下來可以討論阿里巴巴的名字。

阿里是穆斯林男性的常用名，來源于阿拉伯語。而巴巴是常見于土耳其語和波斯語的對男性的尊稱。所以阿里巴巴是一個復(fù)合男名。有趣的是，加朗在日記里將阿里巴巴寫成“火者巴巴”（Hogia Baba）。火者（和卓、霍加等）也是源于波斯語的穆斯林尊稱。這兩個名稱在阿里巴巴故事里也是交替出現(xiàn)。在“守寶藏”的后半段，瑪爾基娜所找的縫尸首的皮匠是個叫巴巴穆斯塔法的老頭兒，而匪首也曾化名火者侯賽因去接近阿里巴巴之子。在加朗版的第10卷和第11卷里，有另外三個源于哈拿的故事（Histoire de l’avugle Baba-Abdalla “盲人巴巴·阿卜杜拉的故事”, Histoire de Cogia Hassan Alhabbal “火者哈桑·阿爾哈巴爾的故事”, Histoire d’Ali Cogia, marchand de Bagdad “阿里火者和巴格達(dá)商人的故事”）。如果不對照加朗的日記，只從后幾卷火者和巴巴名稱的密集程度，我們也可以確定這些故事是晚于前三層的《夜》的故事的。

瑪爾基娜和老皮匠巴巴穆斯塔法

從發(fā)音來說，巴巴可以指父親（爸爸），但也可以指祖父。霍達(dá)在《穆斯林的葬禮》曾經(jīng)寫道：

他不知不覺也隨著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語言中，“巴巴”本來是對老者、學(xué)者的尊稱，類似漢語中的“夫子”，后來沿用成了對祖父的稱呼，梁亦清以此稱呼吐羅耶定，便兩種意思兼而有之了。

根據(jù)《伊斯蘭百科全書》，現(xiàn)在土耳其還將“巴巴”的稱號放在名后用作對長者的尊稱。巴巴作為名字的一部分，最著名的莫過于《一千零一夜》的“阿里巴巴”。巴巴作為綽號（cognomen），則常見于拜克塔什教團(tuán)等蘇菲苦行僧的圈子。公元十二、十三世紀(jì)的拜克塔什教團(tuán)有個皮匠出身的阿希·埃烏蘭（Akhi Awran/Ahi Evran），他的后繼者們就被叫做“阿希巴巴”，不僅繼承他在克爾謝希爾（K?r?ehir）的道堂，也要兼任皮匠行會的首領(lǐng)。十四世紀(jì)有個蓋伊克里巴巴（Geyikli Baba），據(jù)說他曾陪奧斯曼帝國的奧爾汗一世（1285-1359年）圍攻布爾薩。奧斯曼帝國還有阿伽·巴巴瑟（Agha Babas?），他是后宮四十名白人太監(jiān)衛(wèi)士的首領(lǐng)，但這個巴巴的稱呼跟他的宦官身份相關(guān)，那就不帶宗教色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