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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江湖到廟堂:《狂飆》何以“狂飆”?|對話導演徐紀周
《狂飆》導演獨家揭秘
電視劇背后的故事原型
“山本先生告誡過我:如果想當導演,就得先學著寫劇本。我認為先生的意見十分中肯,所以此后拼命地寫劇本。說副導演的工作過忙、無暇寫劇本的人,是地道的懶漢。”
徐紀周開始自己寫劇本,便是看了《黑澤明自傳》中的這段文字。2000年左右,他在中戲導演系讀大學,寫了幾個劇本,四處投遞。一部模仿《羅拉快跑》的劇本落到高群書手里,得到評價“寫得不錯”。彼時,高群書正在籌備《中國刑警》,愿意給年輕的徐紀周一個機會:“你要是愿意去采訪,把劇本寫出來,就交給你拍。”
《中國刑警》里的“白骨奇案”,就出自徐紀周之手。他作為一個“學戲劇的”,從高群書這個學新聞的師傅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后者拍戲,情感悲憫,有人文主義的關懷,但同時視角克制,擁有新聞調查般的素養,且社會屬性極強——這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2004年之前中國涉案劇黃金期的高度。
涉案劇退出黃金檔多年后,行業土壤松動,一些帶著美劇和韓劇氣質的網劇出現,偏重形式感和奇觀表達,“社會屬性不強”。此時,徐紀周已人到中年,有自己的人生體悟,加之他多年習得的工作習慣,寫劇本前,要看卷宗、做采訪,功課做得扎實。這時候,將社會性重新強化到涉案劇中的能力和愿望都有了,只差機會——于是,《狂飆》的項目找到他時,他沒有絲毫猶豫。
開機之前,徐紀周和演員們聊各自的人生過往,聊張譯大學時期看過的戲、聊張頌文的廣東故事,聊阿如那(李宏偉飾演者)少年時期被霸凌的回憶,聊李健(李響飾演者)在部隊大院的成長經歷。這些烙印在演員生命中的經驗,也成就了《狂飆》中的一個個為人稱道的角色。同時,那也是屬于他們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以下為導演徐紀周做客鳳凰網文化直播間的文字實錄。
《狂飆》劇照
# 01
拍戲之前,我和演員們都聊了些什么
鳳凰網讀書:你有一個特點,你跟演員聊戲基本上是不聊劇情和角色的,你喜歡聊人生。
徐紀周:(作為一個演員)他只要愿意跟我聊,他肯定還是希望演到這個角色的。但只聊戲,我覺得總會有隱蔽性和欺騙性,或者說他要取悅于導演,會掩蓋他身上一些東西。這個時候你跟他聊點別的,超過半個小時,人就很難掩蓋真實的自己,你能看到他真實的樣子、放松下來的樣子。我拍戲是希望演員能把真實的生活狀態拿出來,那是他最自如的部分,能讓觀眾相信。不然好多生活戲的戲感特別強,我是比較反感這么去表演的。
鳳凰網讀書:聽說張譯老師找你的時候,帶了一大堆問題來?
徐紀周:對,他的問題非常細,坦率說有的戲可能我剛想到一,人家已經想到二、三了,所以每一場出來才那么有爆發力。他最在意的就是他的人物的發動機,“你驅動我我就可以去動,但是如果發動機不準,我找不著,我這個人物沒法往前推”。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他跟你其實是同級的?
徐紀周:我是97年考上的中戲導演系,張譯是97年去了戰友話劇團。他說他當時把能借到的話劇劇本全看了,好多都是中戲圖書館里特老的劇本,蘇聯劇本,他全看了。我記得當時有一個戲叫《我可憐的馬拉特》,我上學的時候演過那個劇本片段,我說你怎么看過那個戲,那戲挺偏的。他說看過,而且排練過。我們倆演的還是同一個片段。
后來他說在“戰友”,他基本上把中戲北電的畢業匯報的戲都看了。我就很詫異,因為“戰友”離我們挺遠,90年代交通也不便利。而且他說了好多劇本名,我那時候看書單上有,在圖書館看見過,但是我都看不完,他都看完了,真的好厲害。
鳳凰網讀書:聽說選角階段你和張頌文之間有個小插曲,剛開始你把劇本遞給他了,但是遲遲沒有得到回復。
徐紀周:他當時好像在拍新劇,一直沒反饋,我們跟其他人談得七七八八了,突然間他說他看了三集,想跟我聊聊。因為我之前看過他演的《掃黑決戰》和《隱秘的角落》,覺得這個演員演得很好,讓我很好奇。
見面之后,張頌文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么要去廣東拍呢?”我說廣州的環境讓我很新鮮,讓我想到了好多小時候看的TVB劇。他就開始給我講廣東的風土人情,講他小時候的經歷。他特別有表達欲望,有對家鄉的巨大的眷戀。我作為一個北京城南角的孩子,聽著既新鮮又感動。他和我聊了很多在廣東拍的戲,很多讓他很不滿意,因為沒有把廣東拍出來。我覺得這個演員如果來了,會把他對于故鄉的強烈情感放到戲里,因為《狂飆》講的也是關于成長的一段歲月嘛。所以我就跟制作方說,你一定把他弄來,不然我會擰巴很長時間的。
鳳凰網讀書:那天晚上是在他租的京郊小院,腿上都是被蚊子叮的包?
徐紀周:是,他旁邊就放了一個花露水,他說你要難受你噴兩下。夏天北京的室外,天,他旁邊開了一個燈,蚊子全過來了。我當時很奇怪,為什么不叮他光叮我,這蚊子還是家養的嗎?
鳳凰網讀書:他看完劇本后有沒有提出什么問題?
徐紀周:當時我們聊到菜市場,頌文說高啟強為什么一定要賣魚?如果沒有特殊原因的話,他可不可以是一個開排檔的?因為廣東每個菜市場中央都會有一個檔口,基本上是賣炒粉、炒牛河這類,那些攤販中午就在那兒吃,是一個信息交匯的地方。一般來講,這個炒檔的人都比較精于世故,會說話,這樣他才能攬客。如果高啟強后面八面玲瓏的話,他也應該是這樣一個人。
我說“賣魚”這個事不能換,它后面有好多設計,比如告訴老默“想吃魚了”。但是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所以安欣給他列書單那場戲,原來設定在小吃店里,我把它改到了檔口,也真招了一個在檔口炒菜的,那個火燒旺了之后,畫面會很好看,同時菜市場所有人也能觀察到,警察來了,說愿意跟你一塊吃個飯,這是在所有人面前的表演,高啟強的虛榮和存在感能被強化出來。因此安欣開書單這件事,在惺惺相惜之余又多了一層意思:高啟強在賣弄,賣弄跟警察的關系。其實我們拍的時候,頌文就是有的話小聲說,有的話大聲說,“安警官交代的,我一定辦好”,這是演給其他人看的。
這場戲的意味比我原來想的豐富很多,這是受頌文啟發,這個檔口讓我們完成了更多的戲劇功能。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說到書單,你知道《孫子兵法》已經快賣斷貨了嗎?聽說之前不是《孫子兵法》?
徐紀周:原來是《窮爸爸富爸爸》,我覺得那個書特別有標志性。我大學時期,我們班同學、著名導演徐昂有段時間突然每天給我講理財,我說這家伙什么時候開始懂這個了?后來宿舍另外一個人說,他在看《窮爸爸富爸爸》。后來我發現好多人都在看,很暢銷,我去買《哈利波特》的時候也能看到,總之是2000年代特別有時代記憶的一本書。
而且我覺得高啟強反正是生意人,看這本書學學理財,讓錢生錢,也很正常。但最后沒找著2000年那版,精裝版放那又會穿幫,就換成了《孫子兵法》。其實我們還寫了《紅樓夢》《西游記》,當時安欣給他開的書單挺長的。
鳳凰網讀書:陳書婷在戲里很出彩,甚至現在有個詞叫“嫂系美學”,你是怎么把大嫂的氣場設計出來的?
徐紀周:我見高葉的時候,感覺她還不是一般演員為了上一個戲的那種表面寒喧,她真的很有欲望,講自己的童年往事,講自己少年求學,為什么上電影學院,說了很多。我特別喜歡演員身上的饑餓感,當她有這種饑餓感的時候,她的表達一定會超出我的文本。
《狂飆》劇照
我覺得高葉在《我是余歡水》里面就很性感,那種性感在國產劇里很少見到。《我是余歡水》的導演孫墨龍是個特別特別Nice的人,挺鼓勵她創作,她的造型、妝容都是自己弄的,她說別的戲里就不讓那么化。她還害怕自己主動性太強,會讓導演覺得不好控制。我說如果把陳書婷交給你,我也希望你先想一個你的妝容。她說沒問題。后來她就按自己的想法化,化得很濃,很冷艷。發型是我們造型師設計的,把她那個妝給強調出來。
我個人感覺國劇里其實不太容易見到攻擊性很強、很有魅力、有控制欲的女性角色。高葉跟我聊的時候提到一個叫《黃石》的美劇,她說特別喜歡劇里的大姐。我回家跳著把大姐的戲看了,大概知道她想要什么樣的效果。我說行,就按你這勁兒來,如果有一些太過的,再往回收。
鳳凰網讀書:為什么要找賈冰來飾演徐江,他身上的喜劇色彩對塑造一個黑社會老大有什么作用?
徐紀周:找賈冰是因為我們倆深交已久,沒有正式合作過,但是想合作。而且拍完之后我才看了他在《歡樂喜劇人》里的部分,之前我不知道他是喜劇演員,我只是覺得他是個好演員,因為我看過他的《囧媽》、《長安伏妖》和《搜救》,這三個人物區別挺大,但他都完成得很好。而且他什么樣的角色都能演,有自己的風格。所以我就把徐江交給他,相信他一定會演得跟別的黑社會不一樣。
鳳凰網讀書:你在寫劇本的過程中,有沒有明確覺得這個角色就應該哪個演員來演?
徐紀周:李響和高啟盛,都是給李健和蘇小玎量身訂做的。我們合作十幾年了,我對他們的性格和表演方式都比較了解。
李健是部隊大院出來的,他的成長環境讓他對體制內公務員的壓抑有一定體會。我覺得他先天身上就有那種氣質,我只是把這個氣質強化出來。你看一單元的李響沒那么亮眼,但到了二單元時就讓人印象深刻,他整個變得像個老干部,身上充滿暮氣,到哪兒都帶個茶杯。李健之前跟我聊起他在部隊大院的日子,好多這種氣質的東西,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會完成得特別好。李響人物的復雜性和后續的升華,觀眾對他的共情,都是二單元建立起來的。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為什么塑造了一個高家弟弟這樣的角色?對劇情有什么幫助?
徐紀周:我是覺得高啟強需要一個助推力,而且他能這么快完成階級越級,以他原來的格局和生存環境來說,缺乏一些信服力。有了高啟盛的話呢,一切就合情合理,他在高啟強身邊起到了軍師的作用。
在最初的劇本設定里,高啟盛像個小綿羊一樣,但這在戲劇功能上會跟高啟蘭重合,所以就讓他變成了“斯文敗類”。其實他比他哥惡多了,他身上那種要證明自己的欲望,想把所有人踩在腳下的欲望特別強烈。所以他在面對機會的時候,比他哥哥要兇殘得多,而且無所不用其極。這家伙沒什么底線的,平時顯得很弱,但到發泄的時候特別極端瘋狂。這種兩極化的東西,蘇小玎一定能演出來,而且他是雙警家庭,社會上形形色色好多人,好的、壞的,他都見過。這樣極致的角色交給蘇小玎,我知道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只會加分。
鳳凰網讀書:在配角選擇上,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徐紀周:說說李宏偉吧。和演員阿如那見面的時候,他挺瘦的,臉上帶著一種很粗野的攻擊性。然后我們聊天,他跟我說他是上戲的,我說上戲的怎么能長你這樣呢?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后來我看資料,我說哎呀,《驢得水》是你演的。他在《驢得水》里是個很木訥的人,但是那天我看他充滿攻擊性,我心想這家伙塑造能力挺強。后來也是聊閑天,他說他小時候確實在農村長大的,經常被欺負、被霸凌。我說我們這里有個霸凌別人的角色,你能不能演?之后從造型上就把他打扮成村渣、村霸。
拍他欺負李青那段戲的時候,我看他真像壞人。我說你原來干過這事?他說,不是,導演,我確實是見過,但是我是被欺負的,小時候在我們村,我是李青那樣的人。
鳳凰網讀書:聽說有很多名場面,比如說兩個人在KTV里互相砸頭的段落,是碰撞出來的?
徐紀周:原劇本就是他砸了賈冰頭一下,賈冰又拿起酒瓶子砸了頌文頭一下。煙灰缸是橡膠的,是我們做的模具。但拍的時候,因為水晶的煙灰缸看著很沉,賈冰演的時候就砸了兩下。賈冰知道我要的點在哪,就是“我流氓,我一定要找回來,不能倒了面”。
《狂飆》劇照
其實我們那個瓶子是糖漿做的,就做了四五個,我給他們說戲的時候,還捏碎了一個。當時我還挺害怕,我說只能拍兩遍,拍完一條,咱把頭發里糖漿渣子掃出來,再來一遍。拍了兩遍,砸完了,那個勁都出來了。
然后頌文一出畫,賈冰演疼得不行,直接蹭上沙發了。頌文一看,說“導演,能不能再給我加個鏡頭,服務員走過去之后,我也疼得不行”。這樣的話,這場戲就會有一些戲虐感,化解了純黑幫斗爭的慘烈,會把一些傳統橋段消解掉。
# 02
《狂飆》三階段: 草莽、江湖、廟堂
鳳凰網讀書:“狂飆”其實是來自于一首詞?
徐紀周:毛主席的詩詞《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頭兩句是“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最后兩句是“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這是我從小被家里逼著背的,印象特別深。當時是要掃蕩舊社會的罪惡和腐敗,現在是我們政法系統內部刮骨療毒,自我革新,掃黑除惡常態化,再加上刀刃向內,教育整頓。所以“狂飆”一詞和這個劇的主題也相契合。
鳳凰網讀書:你是因為看了《茶館》,所以想拍這種三幕劇的形式?
徐紀周:不光是《茶館》,還有《北京人》《古玩》《天下第一樓》。這些戲都是三幕,每一幕有個核心大事件,在一個固定場景里講一個行業、幾個時代的變遷,群像式地展現人物,每個人物有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性格,非常豐富。我是學戲劇出身的,希望在電視劇里重現經典。但《狂飆》的三幕其實比較像美劇,13集一幕,然后每一幕通過一個核心大件,把社會各階層的人串聯到一塊。
鳳凰網讀書:為什么會選00年、06年、21年這三個時間節點?
徐紀周:這三個時代的治安有不同的特點。2000年中國開始出現貧富差距,且限于當時的刑偵手段,極端暴力犯罪比較多。我那時剛畢業,高群書導演帶著我拍《中國刑警》時看了好多卷宗,觸目驚心,國外各種奇案,中國都有原型發生;2006年的關鍵時代要素是房地產、巨額的財富、拆遷征地,好多暴力犯罪都是圍繞拆遷展開的;到了2021年,我們的掃黑除惡工作結束了,開始做掃黑除惡常態化,要去根,同時徹底打擊保護傘,倒查20年。倒查20年跟我這20年又能契合上,所以選了這三個時段。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這20年的跨度給服化道、置景各方面都會帶來很大的考驗吧?
徐紀周:對,他們基本都當三個戲拍的。要在一個城市里展現三個不同時代的特點,首先就是選景。負責置景的同事告訴我,就內陸來說,第一,很多城市拍得太多了,有審美疲勞;第二,因為基建的速度太快,很多地方同質化嚴重。后來他們帶我去江門看,說你看這邊有華僑政策,有好多華僑回來,而且他們很多祖屋都留下了,建筑非常有特點,舊的和新的共存。我眼前一亮。你看一單元里的建筑好多都是舊廠街家屬樓那種,一下就能把觀眾拽回去。
道具的選擇則要看很多的資料,還要跟不同地區的人聊:你記憶中那個年代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因為每個人的記憶點會不一樣,要盡量找大家都有共同記憶點的東西,你找著一個,刺到觀眾的記憶點,他瞬間就會對這個東西共情,就會覺得你準。
《狂飆》劇照
造型也要有辨識度。我們在造型上定了三個階段:一階段叫草莽。因為基層的戲比較多,所以衣服穿得比較雜亂,但是一定要把“草莽氣”給弄出來;二階段叫江湖。強調一種階級的對立感,高啟強窮人乍富,全是大撞色的衣服,一看就是暴發戶,包括他手下那幫人,穿的都是那類風格。有人說黑社會是穿這樣嗎?我說黑社會穿什么沒有統一標準,這幫人想穿成這樣,他們要不斷顯示社會資源和社會地位,就會往那個方向去扮。同時莽村那幫人,穿的顏色比較暗淡,通過著裝色彩強調階層之間的對比;三階段叫廟堂。這個階段的斗爭是含蓄的,迂回的,表面波瀾不驚,暗流涌動,所有人的著裝就趨向于日常、含蓄,你不會看到有大的色彩,全部泯然于眾生。
鳳凰網讀書:高啟強到后來好像又“返璞歸真”,騎著電動車去買菜。
徐紀周:我們倆第一次坐那個小院里聊,他就向我描述高啟強第三單元的樣子,跟我心里想的很像。那時候他只看了三集劇本,第三單元還在拉大綱,后面的劇情都是他聽我說的。我覺得三單元不應該像二單元那么張揚,但我又不想人物每天穿中山裝,喝功夫茶。頌文跟我說,這個人這時候一定是最低調的,因為他跟官員打交道,如果還那么張揚,官員會覺得很危險,他跟官員走得近,一定在著裝上跟官員很像,而且他的氣場會比官員還小,還謙卑,這樣人家才會吸納他。我說太好了,聊完后我對他第三單元的形象會更清晰,劇本上也更往這個方向去調整。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安欣有沒有一個原型?有觀眾覺得這個角色有點過于完美了。
徐紀周:我們去采訪,廣東那邊介紹來的第一個政法干部就一頭白發,跟安欣當時一模一樣。我說老師,您剛34?人家挺不好意思的。他跟我談話時,工作還在進行中,他也是很防范的,也在審視你,跟三單元的安欣很像。所以我跟他見面之后,就把安欣在三單元第一次出場調整成了那樣。
鳳凰網讀書:聽說現實中有的警察根本不求人,確實是一些很軸的基層干部。但是他也會遇到媽媽在ICU的情況。
徐紀周:對,確實有這種情況。采訪時候,他們跟我聊,孩子不上學,老人不得病,你感覺不到你跟社會的聯系,你可以自己鐵板一塊。但孩子上學、老人看病,誰都得遇上,到那時候都頭疼。說白了,資源分配畢竟沒有那么均衡。你媽得病了要做手術,得排到三個月之后,三個月之后人都沒了。那對方掌握了你的需求,打個電話下周安排手術,你能不讓你媽做嗎?
《狂飆》里始終都在講人情社會和法制社會的沖突。你說這時候怎么抉擇?如果你讓你媽做了,就算是錢都交足了,你也欠他一人情。人家說請您吃頓飯,慶祝阿姨康復出院,醫院大夫也作陪,你說你去不去?你去了,坐在那兒,這個交往就開始了。人家突然有一天找你幫忙,但在你職權范圍之內不違規,你幫了,人家說我要謝謝你,弄一車茅臺,跑你單位門口天天耗著你,這不給你找事?或者他下次再找你辦一個事,也在你職責范圍之內,但是這樣積累兩三次,你們其實就形成關系了。有一天他就會找你辦一個違規邊緣的事。
我看的資料里,好多干部都是這么一點點被拉下水的。我們設計安欣是孤兒,包括后面一直未婚,寫的時候就有人說偷懶,但是到現在我也沒有想到太好的解決辦法。如果他有這些軟肋,有孩子、妻子、老人,我覺得以高啟強的性格,他一定會拿這些攻擊安欣,那么你就一定會面臨情與法的抉擇。我把這種抉擇的兩難更多放到了李響、張彪身上。
掃黑除惡工作真的很難,堅守初心真的很難,雖然我們在劇作上幫安欣擋住了很多軟肋,但現實當中這些軟肋都是存在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情社會里,你要堅持法制精神,一直守規矩,不觸碰這些東西,不被拉攏下來,幾十年的時間是很難很難。所以要掃黑除惡常態化。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高啟強有沒有原型?
徐紀周:他是一些案例的匯總,但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比方說電力系統部分,涉及到“哈爾濱李氏兄弟”。還有大連的徐長元,他在土地招標時有一些手段,我們放到了莽村部分。至于性格方面,高啟強有一些人性共通的弱點,有一些貪婪,但也有人情世故的練達。以及頌文很多他自己對于故鄉、對于親人的情感表達,我都放到了高啟強的身上。
鳳凰網讀書:《狂飆》的官場語言寫得很好,這是如何做到的?
徐紀周:這個主要感謝與我合作的朱俊懿編劇,他家是山東濰坊政府大院的,他從小對這方面有接觸,見得比較多。另外是演員的加分,像張志堅、鮑大志老師,他們接觸過也扮演過官員,演起來很清晰。包括我們找的王秘書的演員鄭家彬,他家里也是政府機關的,他從小見過這個,知道大家怎么說話,話不說滿,話留半分,為自己留余地。好多官場話術,只有經歷過的,才知道這個話怎么說,怎么拿捏這個語氣。
# 03
從“打黑”到“掃黑”
鳳凰網讀書: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接觸影視劇創作?
徐紀周:我1997年考上中戲,大二大三的時候開始寫劇本。黑澤明在自傳《蛤蟆的油》里說,很多人想當導演沒有條件,但你至少可以拿一根筆、一摞稿紙,把你的想法全寫下來。我看完那個就覺得應該自己寫劇本,寫完之后四處去投,有個劇本就到了高群書導演那里,他看完之后找到我,說你的劇本寫不錯。
鳳凰網讀書:什么題材的?
徐紀周:當時看了《羅拉快跑》,覺得還挺好玩的,三段式,生活有三種不同可能的方向,我自己也寫了一個那樣的。他說你這個沒法拍啊,我現在在各地采訪公安,拍一個紀實的刑偵片《中國刑警》,你要是下去采訪,能把劇本寫出來,我就讓你拍。我說那也行啊。那個時候你還敢挑?能當導演拍啥都行,然后我就去采訪了。
我一個大三學生,采訪的時候直接開了眼,各種各樣的案子。當時選了一個案子,兩個情侶鬧別扭,男孩把女孩殺了,殺死之后把尸體扔到廁所里,還拿墻給砌上,后來把那白骨挖了出來。我當時起了個比較商業的名,“白骨奇案”。拍完就跟高導建立了聯系,之后又跟著他拍了《打黑風暴》,當時是2001年,全國正開展“打黑專項斗爭”。“打黑”打的都是劉華強那種,就是當地惡霸,跟政治勾聯很少。
鳳凰網讀書:你怎么看中國早年的涉案劇?
徐紀周:引我入行的是高群書導演,他學新聞出身,跟我們學戲劇的不一樣,沒那么自我。我看他拍的《命案十三宗》,會覺得里面有很強的作者悲憫,但同時視角上又很克制,那是新聞調查所賦予他的。那個時候的涉案劇,我覺得都有特別強的社會性,像高導拍的《征服》、管虎導演拍的《黑洞》、王冀邢老師的《黑冰》、海巖老師的涉案言情劇......《重案六組》拍攝之前,全國的案卷都拿去看。
鳳凰網讀書:還有一個童年陰影的存在,《紅蜘蛛》。
徐紀周:《紅蜘蛛》屬于紀實的。我那時還小,不明白那些戲為什么引起那么大的震動。但是當時間維度被拉開,我覺得它們所反映的社會性,跟那個時代的情感共鳴,特別強烈。
2004年,涉案劇退出黃金檔。后來互聯網網劇逐漸興起,又把中國的涉案劇帶了起來。但是這一批網劇受西方片和韓片影響較大,形式感強,影像風格較為強烈。我和《心理罪》的作者雷米聊天,也聊過大家還是偏重影像和形式化的表達,偏重奇觀性的表達。特別強調社會屬性的作品沒那么多。
《征服》(2003)
所以我特別希望再拍一部警匪戲,能把這種社會屬性的東西強化進去。《狂飆》這個機會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就接了。說是向傳統致敬會有些狂傲,但其實真的是跟前輩導演學來的手藝,他們精益求精,采訪,調研,努力描摹、還原社會的真實,生活的真實,塑造人物也按著一種寫實的方式去塑造。有人說《狂飆》是一個老派的作品,我覺得是很大的褒獎。
鳳凰網讀書:你大學沒畢業就去各地采訪,你采訪什么樣的人?他們為什么會跟你說實話?
徐紀周:我也不知道人家說的是不是實話,我一個小孩,啥也不會,就瞎問唄。采訪安排我去公安局,坐那兒先吃飯,然后人家給你案子,看你挑上哪個。我說這個案子不錯,他說這案子xx辦的,就把辦案人叫過來繼續說,誰去的現場,誰抓的人,誰負責審的——當時不同環節還不是一個人。我就問當時怎么個情況啊?抓的時候費了什么勁啊?人家看你是小孩,覺得你這干嘛呢,也不愿跟你聊那么多。
那時候我還是不太會采訪,現在去的話就會好一些,你的氣場不要太強,不要咄咄逼人。我跟人家瞎聊,聊點正事,聊點家常,盡量晚上約著吃個飯。采訪場合大家都會比較拘著,怕說錯話。到晚上吃飯,人家沒那么多防衛了,就多聊。但是別老圍著你的采訪目的聊,要多聊一聊人家自己,聊一聊這個歲數正常的話題:老人身體,小孩上學,年輕的聊一聊談戀愛的事。等放松下來再聊到工作的事,他就會給你講出不同面的東西。其實這和我們拍戲一樣,別光盯著案件本身去拍,那就太干了。
鳳凰網讀書:在《狂飆》里你也拍了很多吃飯的戲,現在腸粉、豬腳面都火了。
徐紀周:吃飯是一個儀式,也是一個手段,大家都不是為了吃飯,而是通過吃飯完成其他目的。高啟強和安欣的斗爭延續20年,從一盒餃子起,到最后一盒餃子結束,是個儀式感的東西。他倆的較量從頭到尾也沒有拿槍互相指腦袋,我覺得那個東西好俗啊,就是爛梗。一頓飯,表面波瀾不驚,內里波濤洶涌,一次一次的試探,一次一次的考驗都在里面了,這個才高級。
《狂飆》劇照
# 04
一個寫警匪戲的人,愛看汪曾祺
鳳凰網讀書:這部戲在劇本創作時最主要的困難是什么?
徐紀周:《狂飆》就是自我設置障礙。我跟朱俊懿共同定了個標準:從人物到故事橋段、事件設計,打死不跟別人一樣,打死不跟自己一樣。這也是上學的時候我們老師教的。還有一個是不注水,我們盡量讓這個戲密度特別大,信息量密集的同時,節奏凌厲。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劇本里事件塞得特別多,反轉特別密集。現場拍的時候,演員盡量多演,演出不同的方案。最后雖然素材量特別大,但到剪輯的時候下刀又特別狠,該刪的刪,這樣看起來才能很酣暢淋漓。
鳳凰網讀書:好的劇本有什么特點嗎?
徐紀周:好的劇本一定是人物寫得好。劇本是寫給演員看的,人物寫得好,演員才會有欲望。演員班子搭起來,你這個戲才能拍。觀眾最終看的不是劇本,是你的戲。演員愿意來演,你這個戲才能拍得成。
鳳凰網讀書:高群書導演評價你文學功底很好,能不能介紹一些對你影響比較深的文學作品?
徐紀周:汪曾祺,我從高中就喜歡。他的東西百讀不厭,我現在有時候心煩了,也是看他的東西。他對生活的態度,文字當中獨特的節奏和悲憫感、對故土的眷戀,我特別喜歡。而且他的文字讀起來很親切,沒有任何的壁壘和障礙。我每次讀汪曾祺就像吃家鄉飯一樣,無比舒適。我寫劇本也像汪老師的散文那么寫,強調閱讀感,讓人能讀得進去。
鳳凰網讀書:你是會有很多閑筆嗎?
徐紀周:我會有一些場景、氣氛、心境的描述,演員不一定完全遵循,但我會把我對于這場戲的想法描述清楚。比如一單元最后兩個人在十字路口相見,眼神已經不一樣了。“高啟強眼里頭有一絲得意,又有一絲躲閃,安欣決絕地從他身邊走過,兩人擦肩而過,漸行漸遠。鏡頭拉開,他們走向了彼此未知的命運。從此,天上云霓可能注定再也無法交錯......”我自己寫的時候,感覺就是拍了一遍。
《狂飆》劇照
鳳凰網讀書:張譯和張頌文都是七零后,你們有沒有什么共同的時代記憶?
徐紀周:頌文看了我劇本里音像店那場戲,他說導演,為什么弄音像店?我說我對盜版碟印象特別深刻,當時去新街口,全是盜版DVD。他說,是,我們那時候也去新街口淘碟。那時候好多去電影學院賣碟的,拎著個旅行箱,打開全是新碟。然后送到系辦公室,老師挑完了,學生才能挑,好多藝術片、老片,學生老師都愛買。這個經歷我們倆一聊,特別共情,是我們自己的陽光燦爛的歲月。
編輯 | Lithium alune
校對 | 駝駝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草莽、江湖到廟堂:《狂飆》何以“狂飆”?|對話導演徐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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