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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媽說北方很冷,讓爸多帶些衣服
爸剛走的那幾天,我試圖瞞著媽。媽有阿爾茲海默癥,我估計操作難度不大。不過看著空出的床,媽還是覺察出了事態的嚴重。媽問爸去哪兒了,我王顧左右而言他,她不依不饒,一直問,一直問,然后不吃。
我被迫給了媽一個答案,爸去北方出差了。沒想到答案對上了媽的頻道,她說北方很冷,讓爸多帶些衣服。說完,她吃了滿滿一大碗肉絲面,撐得直打嗝。
媽根本分不清北方在哪兒,東北或西北對她來說都是過于冷僻的概念。只是在她萎縮的大腦里,北方和寒冷之間有一種關聯,而挨凍的是她跟了一輩子的人。所以讓爸多帶些衣服,是媽的記憶庫存里為數不多的工具,用于應對爸的遠行。
其實打我記事起,但凡爸要出差,臨行前都不是媽關照爸多帶些衣服,而是媽親自動手為爸收拾行李。嗯,真是個費力氣的活。從背心到秋褲,從罩衫到棉襖,從襪子到手套,層層疊疊往爸的行李箱里塞,塞到行李箱的拉鏈針腳開裂。媽的努力,好比是農人在秋末就給柴房堆足了柴禾,誰知道爸要離家多久,又會經歷怎樣的降溫?
媽是有理由擔心的。爸經常出差,短則三五個月,長則七八個月,極限紀錄是一年又兩個月。他工作的幾十年里,差不多有一半時間是待在北方的某處導彈靶場。媽容不得爸受冷,尤其是爸不在她身邊時受冷,那是她的失職。不能失職是媽的強迫癥。我曾看過爸和媽年輕時的通信,信的開頭永遠像約好了似的——
媽問:冷嗎,帶去的棉襖穿了嗎?
爸答:不冷,有基地發的軍大衣。
一問一答,隔著兩周的郵路。簡單而重復的文字,客觀反映了爸和媽教育背景的巨大差異。爸是這個國家最早的一代理工男,而媽初小學歷。識字不多的媽,沒法引經據典表達思念,看不懂更寫不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媽知道,既然被稱作爸的“愛人”,就等于同爸長成了一體。生死與共首先是冷暖與共,不能左手溫熱而右手冰涼。
但左手要去感觸右手的涼熱,有時要跨越幾千公里。爸生前多次對我提及媽第一次探親的事,那是五十多前,我還沒出生,姐還沒上學。第一次探親也是媽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去北方,她要去中蒙邊界一個叫額濟納旗的地方。那個年代沒有智能手機、沒有微信支付、沒有網上訂票、座機不得私用,最快捷的通訊工具是電報。我試著在地圖上還原媽的探親之旅,從上海到額濟納旗。火車的下客站是蘭州,隨后坐長途汽車穿過河西走廊,末段是在酒泉搭兩天一班的軍用卡車,全程無人接送。
我能想象媽當年拍這部公路片的難度,每個環節都有脫鉤的可能,她還要時刻牽著未成年的姐。與此同時,她得拎著兩只帆布旅行袋,背著人造革皮包。帆布袋里有媽不知從家里哪個角落又搜出來的絨衣,之后幾十年的每一次探親,她都會給爸捎一件御寒的衣物,哪怕在夏天。人造革包里藏著爸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字跡大而工整。那是爸在苦寒之地,用竹筒圓珠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寫就,握筆的手沒準凍得發抖。這是爸給媽唯一的指引,遠道而來的媽給他帶了絨衣,和南方的溫暖。
媽似乎畢生都在追尋著爸,照著信封上的地址,媽總能找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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