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印象中的蔣華良是什么樣的？”

話筒遞到沈敬山手中，10秒鐘，他沒有出聲。席上眾人向那異樣的沉默看去，發現沈敬山雖極力克制，但已是泣不成聲。

小雨淅瀝，是懷緬故人的時節。2022年12月23日15點54分，著名藥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蔣華良因病醫治無效逝世，終年57歲。

蔣華良追思會。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為 華東師范大學 供圖

2023年2月9日，在蔣華良逝世的“七七”，一場“蔣華良校友追思會暨個人檔案捐贈儀式”在華東師范大學校友之家舉行。蔣華良的一眾親友、同事等圍坐一屋，一起講述他們記憶中的蔣華良；一些蔣華良的墨寶等，也在現場被其家人慷慨捐出。

在室友兼多年老友戴立益看來，蔣華良是一個真實、豐富而又不一般的人，科研、燒菜、書法，樣樣鉆營；在學生兼同事許葉春看來，他極具家國情懷，在2003年非典和2020年新冠疫情中，都二話不說沖上了一線；在學生李洪林眼里，蔣華良是朋友、嚴父、后盾、榜樣、大男孩；對夫人徐嶺，蔣華良則每隔十年鄭重其事為其寫下賀歲書法作品，“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在眾人的描述中，逝去的蔣華良變得清晰而具體。

蔣華良

逝世當日上午仍在參會

蔣華良不幸辭世的消息一出，四座皆驚。這樣正當年的突出的科學家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蔣華良，1965年1月出生于江蘇常州，1987年畢業于南京大學化學系，1992年獲華東師范大學理學碩士學位，1995年從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博士畢業后留所工作。1997年獲得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資助，2004年擔任華東理工大學藥學院首任院長，2013年至2019年擔任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所長。2017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蔣華良

蔣華良主要從事藥物科學基礎研究和新藥發現，曾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何梁何利科技創新獎等獎項。他系統發展了藥物作用的靶標發現和藥物設計理論計算的新方法，被國際同行高度重視和應用，推動我國該領域研究水平進入國際前沿，同時發展了能預測化合物藥效的理論計算方法，解決了藥物設計領域的重大難題，并針對多種重要靶標，發現了數十個新結構類型的先導化合物。

而據業內人士透露，在蔣華良去世當天上午，他還參加了兩個小時的VV116藥物研討會。2023年1月29日，經國家藥監局應急審評審批，1類創新藥民得維（VV116）附條件獲批上市，用于治療輕中度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成年患者，這是我國自主研發的靶向新冠病毒RNA依賴的RNA聚合酶（RdRp）的抗新冠病毒口服藥物。在VV116研發落地的這幾年中，蔣華良協調、研究，付出良多。這款上市新藥，也被認為是蔣華良留給世界的最后一份“禮物”。

沈敬山發言。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圖

同為藥物研發而攻堅克難，沈敬山現為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研究員，亦即蔣華良的同事，“這段時間，我極力不去想華良，但今天，我十分想他。” 發言時，沈敬山語速很慢，“其實我后來想過，如果他那天上午沒開那個會，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嗎？”

現場，沈敬山念了一首他模仿寫就的作品《七七祭祀華良兄》:

長相思 訊來訴與君

雨風淫，歲還春。春進千家送疫瘟，共期萬木新；

望晴云，恨悠深。難忍追昔淚滿襟，訊來訴與君。

沈敬山寫給蔣華良的詩作

“天才型的學生，又有超越常人的努力”

“那時考研500分滿分，一般能考到360、370分已經很不得了了，但華良居然考出了403.5分的最高分，幾乎全校最高。”華東師大副校長戴立益，與蔣華良恰是昔日的同窗好友， “他確實是天才型的。”

“華良既擅長理論研究，同時又長于實驗，動手能力很強。他有極天才的一面，但也能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戴立益記得，那時候蔣華良會帶上一些方便面、面包、淡饅頭等，一頭扎進實驗室一連好多天。

研究生期間，戴立益和蔣華良一同去參加了全國量子化學會議，遇見了諸多專業領域頂尖的傳奇人物，像唐敖慶先生和他的八位弟子；后來，他們又在爬泰山的時候遇到了著名藥物化學家嵇汝運院士。“突然之間有了終身奮斗的目標：將自己所學到的有機化學和理論化學知識用于藥物研究。”多年后，蔣華良在《國之所需，吾志所向》一文中這樣描述這段泰山上的經歷。

蔣華良的學生許葉春和同事段文虎，不約而同地聊到了蔣華良的這種家國擔當，“1993年到藥物所認識他，科研上，他非常有擔當，從非典到禽流感等，都是當夜組成研究小組，他來分配我們連夜分工推進。在國家有需求的時候，他說要第一時間撲上去。”

在抗擊非典期間，蔣華良帶領團隊全面投入到藥物研發科研項目攻關中，被評為“全國防治非典型肺炎優秀科技工作者”。在新冠疫情暴發伊始，他牽頭組建了抗疫聯合攻關團隊，全力開展抗新型冠狀病毒藥物研發，悄悄留下遺書，先后兩次逆行武漢抗疫一線。

蔣華良帶領團隊發現了一批抗新冠病毒的活性分子和中成藥，是我國抗新冠病毒I類候選新藥VV116、SSD8432和FB2001等的主要發明人之一。

2006年8月9日，蔣華良入選首批上海市“領軍人才”。

“愛”“情”“緣”“志”“信”，連續五年的畢業寄語

華東師大介紹，積極謀劃頂層設計，全力推動藥學和醫學領域的布局和新突破，是近年來蔣華良對華東師大轉型發展的重要支持之一。他受聘為華東師大醫學與健康研究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擔當學校發展的好參謀。

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陽懷宇，跟隨蔣華良多年，蔣華良主持學科發展的成功案例歷歷在目。很多人以為蔣華良很嚴厲，在陽懷宇看來，導師一直在默默支持學生們自由探索，基于新的研究方向搭建實驗室和自主組織團隊，他了解每一位學生的特點。

“蔣老師往往把學科發展和人的發展統一得非常好。他盡力幫助青年人才發展，青年人一旦嶄露頭角，就自然能建立起一個個新優勢學科。”陽懷宇說。

在擔任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所長期間，蔣華良院士曾連續五年分別以“愛”“情”“緣”“志”“信”為主題寄語歷屆研究生畢業生，五年的發言主題連在一起，即“談情說愛講緣言志講信”。已留所工作的陽懷宇也銘記在心，“他說最想送給大家的是愛。他給我們的就是無私的愛，一直照耀著我們前進。”

做菜、唱歌、書法……一位有趣的科學家

席間，不少人談到了蔣華良身上的生活氣和有趣——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中，這似乎與科研人員形象有悖。

“從個人來說，他的去世，讓我失去一個有趣的朋友。在單位他會罵人，但不會記仇，他很率真，但生活上的樂趣很多。” 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研究員段文虎說，“但他的志向是在骨子里的。有一次我們吹牛，幻想如果中一個大彩票怎么辦，有人說去曬太陽，華良說，那他就不去申請基金，躺在床上就可以做科研了。”

錢旭紅發言

華東師大校長錢旭紅記得，2004年12月31日，他與蔣華良在三亞的一處酒店落腳，等待第二天的學術研討會。不意在那個跨年夜，蔣華良竟在酒店大廳跟著演出人員跳起舞來，更妙的是，當晚和第二日在他的帶領下，現場圍觀的上百人一起融入了舞蹈，“1月1日開會時，投上屏幕的照片就是華良帶著大家跳舞。”錢旭紅忍不住笑了。

現場更多人也分享了這位院士更多的“寶藏”面——想過要寫本揚州園林的書，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獅子頭、紅燒肉這些，對詩詞歌賦有研究，寫得一手好字，會唱越劇，還會在聚餐的時候表演近段時間學來的新歌。

蔣華良書法作品

蔣華良曾寫過一篇名為《紅燒肉中的著名化學反應》的科普文章。他在文中介紹：“做紅燒肉時通常要加白糖和料酒（黃酒），一般認為氨基酸與乙醇發生酯化反應，生成氨基酸乙酯，這一反應顯示了料酒去腥的作用，紅燒肉的香味主要也是氨基酸乙酯的功勞。”還向讀者介紹了一種不用醬油，而用糖飴（焦糖）上色紅燒肉的做法。

徐嶺將蔣華良書法作品捐贈給華東師范大學

來自華師大檔案館的李煒菁向記者介紹，為了更好緬懷和感念蔣華良，華東師大也于日前發起了征集蔣華良校友檔案和實物的活動，獲得了家屬和他的學生等的全力支持，并將部分展品向師生展出。當日，蔣華良夫人徐嶺將一幅蔣華良書寫的《惠風和暢》和一卷《道德經》書法作品，捐贈給了華東師范大學。徐嶺還提出，后期準備整理先生的詞、散文、書法，想委托華東師大出版。

蔣華良賀夫人徐嶺生日書法作品

“這場活動不僅是追思會，我想也是卓越科學家培養研討會。”儀式的最后，錢旭紅談到，當下很多人只了解自己一個小專業的一小部分，而蔣華良有很好的數學、物理、化學的全面的基礎，這對大家理解未來什么是突出科學家有幫助；此外，蔣華良是多方面發展的，在散文、詩歌、書法等都很有造詣，別樣的思維方式烘托了他，也有助于大家思考如何培養有創造力的科學家。

“我們要呵護培養更多的卓越科學家，倡導科學家精神，為他們提供更好的舞臺，蔣華良校友沒有完成的使命，我們一代代人一起去完成。”錢旭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