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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明中的垃圾桶是一個多重的矛盾體,既服從又反抗
通過地下管道、高速公路、鐵路和空運途徑,現代城市每天與外界進行著不計其數的物質交換。有些物質自始至終都處在過程之中,因其進入的是一個城市的生產機制,然后作為深度加工品離開這個城市。而另一些物質,在進入這個城市之前,在形態和功能上已經處于完成狀態,然后通過消費行為進入日常生活領域。對于人的生命延續和情感滿足而言,這些物質是無可取代的,但在文字領域,它們總是處于被忽視的狀態。
在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東西總是被忽視,而且不會引起深刻的反思,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有卓越的思想家,有嚴謹的技術人員,也有思維敏銳的金融分析員,他們專注于抽象的推理、確定的邏輯或無窮的數據,然后將自己看作是漂浮在日常生活之上的精靈。他們甚至會因為這種狀態而有虛擬的優越感,也就有理由忽視生產性或日常性的物質流動。
即使長久沉浸在虛擬世界中,他們也會渴,要端起杯子喝點水,也會饑腸轆轆,在正餐時間之外吃點零食。他們可以選擇不同的食物,例如餅干、蛋糕或酸奶,也可以用智能手機點一份熱乎乎的外賣。在現代分工制度中,他們遠離日常物質供應領域,卻無法拒絕一個道理,即物質維持著身體的正常運行。當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會發現這個被忽視的領域。對于人類而言,精神思考很重要,但在純粹的物質面前,包括日常性的物質,精神思考仍舊處于從屬與被動的地位。即使物質是沉默的,但精神仍舊無法否認這種本原性的存在。
盡管如此,我們仍舊不會關注那些處在生產過程中的物質,因為它們進入的是模糊的生產機制,而不是清晰的日常生活。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始終處在對外封閉或不可見的狀態,例如汽車零件、藥物配料、初級建筑耗材等。所以,我們更愿意分析那些直接進入日常生活的物質。一方面,這些物質維持了現代城市的理性、情感和審美的連續性;另一方面,它們也最大程度地改變了這個城市的日常景觀,例如街道商業狀態、超市空間規劃、城市廢物處理等。
這些直接進入日常生活的物質將會經過一系列的改變,包括形狀的改變、顏色的改變,以及內在結構的改變等。每一種改變又包括前期的改變、中期的改變,以及最終作為垃圾從日常生活領域中消失。這是消耗性的物質被日常生活改變的全過程,就像是一個關于變形的傳奇。
夜里十點,在現代城市向大型汽車開放道路通行權的時段(晚八點到早六點之間),一輛10米長的重型冷藏車進入這個城市的環城高速公路,從東部互通立交橋駛離收費站,然后進入城市內部。六缸發動機、柴油動力、460馬力、十二擋位,駕駛艙下有四個輪胎支撐,冷藏箱下有八個輪胎支撐,燈光明亮,一路轟鳴。司機在一個十字路口緩慢行駛,拒絕停車。因為在車身靜止狀態下,發動機如果要推動二十多噸的重量,變速箱將會承受極限狀態,減損使用期限。所以,冷藏車緩緩前行,5公里/小時。紅燈閃爍,綠燈亮起,司機踩下油門踏板,“嗡嗡嗡……嗡嗡……”在噴射壓力下,柴油以均勻、稀薄的霧狀形態進入燃燒室,然后被火花塞的電花引爆,巨大的沖擊力推動著曲輪軸。這種力量通過變速箱傳遞到輪胎上,同時也推動著發電機,制造穩定的電力,制冷機得以連續運行,維持車廂內的低溫狀態。里面有十噸左右的海產品,蝦、墨魚、帶魚、小黃魚,以及處于半加工狀態的海產品(魚丸、蟹棒、墨魚丸等)。
半小時后,這輛卡車到達海鮮批發市場,一個復雜的經濟行為隨之開啟。三個裝卸工扔掉手里的煙,穿上破舊的工作服,打開冷藏箱的門,一陣冰冷的霧氣奔涌而出。一個裝卸工進入車廂,其他兩人推來鐵質的獨輪車。成箱的海產品不斷從冷藏箱搬到獨輪車上,然后進入批發市場的冷藏系統。裝卸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其間冷藏車司機與三個工人沒有任何交流。精確的現代分工制度已經塑造了無須言語介入的商業共識。他首先站在一邊抽煙,然后到駕駛室拿著交接文件,走進批發市場辦公室。出來后,他直接進入駕駛室,獨自在里面休息。“咣當”,冷藏箱門關閉。他睜開眼睛,提起精神,啟動發動機,再次上路,在持續的轟鳴中離開這個沒有任何審美意義的日常空間。
他是一個生活在過程里的人,一個從車輪無限轉動的節奏中獲取生存資源的現代符號。他不喜歡靜止。在辛勞的工作中,他會饑餓,也會疲憊不堪,有時甚至因為交通事故而陷于困境,但他喜歡漂泊。在日常生活的意義上,他是一個用卡車謀生的卑微者。這輛卡車有先進的技術體系,卻絲毫不能提高他的社會地位。而在個體行為塑造的意義上,他不僅僅是一個現代流動性的符號,而且是這種流動性本身。在高速公路上,他日夜不停地駕駛,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經常在一天之內經歷自然意義的四季。
他開車離開的時候,可能都沒有注意到這個過程即將改變這個城市的日常景觀,影響著一群人的語言與行為。這批海鮮在批發市場存放四個小時后,一批零售商來了。他們駕駛電動三輪或小型貨車,將之運到這個城市的早市、飯店、商場或小型零售處。在這個過程中,每一次連接都會導致價格的上漲,每一次上漲都在塑造一個群體的心理狀態和行為模式,有時候使之高興,有時候使之難過。與之相關的是,大型超市的內部景觀改變了,其中的一個小空間變成了電力冷藏區。很多飯店的菜譜也隨之改變。一個小飯店的經理以每斤10元購入了50斤黃花魚,然后以每盤(半斤)30元出售。他要用這部分差價支付電費、工資、租金,以及客流空檔期的日常消耗。城市街巷里的早市的物質類別也更加豐富。一個騎電動三輪車的商販批發了30斤帶魚、30斤小黃魚,然后用棉被包好,騎行10公里,四點半到達早市。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將是他這一天的核心工作時間。他要保持嗓音溫暖,面容和悅,動作協調,用日常性的感染力去推動一個微小的經濟交換機制。
這些海產品進入這個城市的日常生活領域,最終以兩種方式離開:或是從下水道離開,或是從垃圾箱—垃圾處理程序中離開。并非所有可食用的物質都會以這兩種方式離開這個城市的空間,例如米、面、油、肉,它們更多的是以第一種方式離開,因其沒有不可食用的部分。而其他的物質類別,例如服裝、各類工具等,往往會以第二種方式離開。
垃圾桶是日常物質功能的審判場。它們立在居住區的門前,或在大街旁邊,既是具體的存在,也是抽象的存在。垃圾桶是一個處在現代文明邊界的符號,作為物質功能的終點。所有被扔在里面的東西,除了被人重新撿回來的塑料和金屬之外,都會從日常生活中失去意義,然后進入待處理的無用狀態。
現代人每天會丟棄很多東西,這些東西仍舊有未盡的功能。然而,當被扔進垃圾箱后,它們就成了垃圾。這是現代個體理性控制的過程。但對于物質本身而言,這是一個充滿了歧視的過程。因為一旦改變使用場景,它們就能甩掉被定義為垃圾的命運,重新進入生產性或功能性的領域,煥然一新。
這是一個道德和法律之外的問題,幾乎不受管轄。只要是個人占有的東西,無論合法占有還是非法占有,如果不再符合使用目的或失去了審美能力,他就可以隨意扔掉。有時候,這是源于實用主義的判斷,有時候卻源于純粹的個體感覺。本來是一雙嶄新的鞋,那個人不再喜歡它的線條或顏色。在那個時刻,他厭惡這些線條與顏色,但兩年后,他可能會再次喜歡。他已經陷入了一個關于新奇與厭煩、占有與丟棄的循環。這是在物質豐富的時代才會廣泛出現的現象,我們稱之為“奢侈”或“消費主義”。這個現象的出現有兩個前提,一是強大的經濟—物質能力,二是不受約束的丟棄行為。
現代城市文明希望改變這個現象,但它能做的僅僅是重新塑造垃圾桶的外觀和內涵:一是使之符合現代審美力與秩序感;二是改變垃圾桶的形狀與功能,以此規范物質進入這個空間時的層次與類別。但在當下這個時刻,在這個城市里,第二個愿望總是被淹沒。一方面,那些過度占有的人可以完全忽視垃圾桶的存在;另一方面,行走的人在扔垃圾時有極大的隨意性。他的手里有一個裝純凈水的空瓶子,他可以扔進垃圾桶的可回收空間,也可以扔進不可回收空間。完全的忽視與隨意的投放最終消解了現代城市文明對于垃圾秩序的想象力。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改變分析角度,在批判的同時發現這個現象的合理性。在工業時代的消費邏輯中,丟棄意味著人類在行使物質權力,也意味著人類在實踐一種根本性的自由。然而,這種自由違背了自然邏輯,卻讓這個奢侈者感受到了最新的時代精神,至少是用物質滿足創造精神滿足,再用精神滿足去激活關于現代空間與時間的想象力。鑒于此,“丟棄”有時會被人看作是對于時間與空間的、史無前例的發掘:
我們依賴于快速行動的能力,所以我們假定自己與咖啡杯、購物袋、各種包裝之間最短暫的關系,我們必須快速甩掉這些累贅,以維持可稱之為常規的、必不可少的“每日頻率”。這種頻率與我們的身份相聯系,這身份從來沒有這么富有可塑性,消費是我們此刻賴以傳播、認知和區分階級、教育、政治覺悟和宗教信仰的機制。
在這個過程中,垃圾桶掌握了物質審判的權力,但它們并不是這種權力的絕對擁有者。它們實際上也處在物質更替的過程中,作為人類物質秩序中一個短暫的類型。2018年,這個城市街邊的垃圾桶被統一更換,老式的被新式的取代。而新式垃圾桶,在承擔物質審判功能之外,還被賦予了審美功能。老式垃圾桶進入了廢物處理機制,就像那些之前被它審判的物質一樣,例如剩飯、紙張或塑料袋,等待著實用主義的審判。
……它們僅僅是一種承擔著人類目的的功能性結構,不能言語、沒有情感。它們在人類目的的主導下出現或消失,作為這些目的的反諷或隱喻。
具有審美功能的垃圾桶立在這個城市街道的兩側,深灰色架構,線條簡潔,美觀大方。中部頂端是容納煙頭的圓形開口;左側是存放不可回收垃圾的黃色箱體,箱體中間是紅色的“不可回收”標識;右側是存放可回收垃圾的綠色箱體,箱體中間是白色的“可回收”標識。這是一種區別性的理念,重新塑造垃圾秩序,補充現代實用主義的缺陷。如果嚴格按照垃圾分類標準,那些本來被定義為垃圾的東西可能會遇見巨大的功能翻轉。它們不會被運往垃圾填埋場,而是再次進入物質生產機制,例如塑料包裝袋,重新融合后會變成廉價玩具,或其他塑料制品。然而,這些垃圾桶并不能徹底實踐區分的目的,因為它們本身無法完全突破實用主義邏輯,相反受到這種邏輯的直接控制,即垃圾桶也會成為垃圾。
在抽象分析的意義上,垃圾桶是一個復雜的結構,它要塑造理想的物質秩序,又無法改變人類中心主義的問題。但在局部意義上,例如在現代城市的街道上,垃圾桶仍舊是能夠改變物質狀態的日常景觀,具有匯集和區分的功能,盡管無法克服關于自我存在的矛盾。2016年11月6日,《工人日報》針對垃圾桶的無效性發表評論:
八個城市入選全國第一批垃圾分類處理試點城市,十六年過去了,這些城市有大量分類垃圾桶,可回收物的垃圾與不可回收的垃圾混在一起,有人想要垃圾分類,但不知道怎么界定可回收物和不可回收物,有的昔日垃圾分類試點明星小區,配備的分類指導員已沒有蹤影。
現代城市文明需要確立全新的物質秩序,并將這個目的賦予了垃圾桶。很多城市都試圖實行垃圾分類制度,但困難重重。在理論意義上,垃圾桶是一種關于物質權力的景觀,但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垃圾桶對于物質秩序的重構力量是懸空的。
我站在一個垃圾桶旁邊,從一個日常意義的路人變成了日常物質形態學家,然后在這個身份的鼓勵下翻找垃圾桶,以實證性的態度發掘這個空間內部的物質結構,然后具體地展示物質分類權力處在懸空時的狀態。
不可回收的空間里有一個裝純凈水的塑料瓶、三個一次性快餐盒、四個一次性口罩,還有散散落落的紙巾、本地生產的冰糕紙和冰糕棍,以及一塊棕色糖果包裝紙,包裝紙背面有配表料:“牛奶巧克力(白砂糖)、可可脂、可可液塊、脫脂乳粉、乳糖、乳脂肪、精煉食用植物油、乳化劑(大豆磷脂)、植物油、食用鹽、雞蛋蛋白粉、食用香料。”
可回收的空間里有一個透明塑料垃圾袋,袋子里有兩個沒吃完的包子,已經發霉;還有一疊紙,是一份廢棄的房屋買賣合同;另有一個黃色的降暑飲料鋁罐,品牌秘方源自清朝道光年間,“采用本草植物材料精制而成,深受廣大消費者喜愛”,配料有水、白砂糖、仙草、雞蛋花、布渣葉、菊花、金銀花、夏枯草、甘草。最后是一個黑色的快遞紙箱,上面貼著信息單。最底部有一個廉價煙盒,中間被煙頭燒了一個窟窿。這是一個讓人想象的結果:一個人從煙盒里取出最后一根煙,一邊抽,一邊用煙頭燙這個煙盒。他是在思考,還是陷入了無聊?
在日常生活意義上,這些被丟棄的物質已經到達存在的終點。但在物質的原始意義上,它們永遠不會被垃圾桶的審判權征服,所以這個終點也可以看作是起點。物質的存在可能并沒有起點與終點之分,因為它們沒有知覺,或始終存在。如果被現代文明之火燒成灰燼,它們只是變換了存在的形態。
對于現代文明而言,垃圾桶是一個多重的矛盾體,既服從又反抗。它能準確地出現在垃圾集中地,對于現代文明的要求也會視而不見。在生產和消費領域,現代文明已經充分實踐了對于物質的強大權力。為了維持這種權力的持久性,它又發明了垃圾處理機制,并希望控制物質在這個機制中的存在狀態,使之符合實用主義的要求,所謂陳力就列,不能者止。但在實踐過程中,現代文明已基本上放棄了這個目的,最后只能用簡單填埋的方式勉強維持失敗者的尊嚴。這是一個無法否認也無法回避的問題。現代城市周圍分布著垃圾存放地,作為現代城市文明在物質權力領域中失敗的具體象征。
本文節選自《現代精神之花:一個東北工業城市的具體與抽象》(徐前進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 | 也人,2023年1月版),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摘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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