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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世界之間看不見的分界線:關于近身空間的神經科學研究
20世紀著名瑞士生物學家,同時身為動物園園長的海尼·海迪格(Heini Hediger)早就知道,動物們一旦感到危險就會逃跑。但是當他自己開始設計建造動物園時,才意識到還需要更精確地理解動物在彼此靠近時的行為反應。于是海迪格決定開始系統地研究逃跑反應(譯者注:全稱Fight-or-flight response,戰或逃反應,指對感知到的傷害、攻擊或生存威脅做出的生理反應),而在此之前從未有類似研究。
海迪格發現,動物周圍的空間被分割成相互嵌套的不同區域,精確到數厘米。最外面的圓圈就是所謂的逃跑距離:如果獅子離得足夠遠,斑馬就會繼續小心翼翼地吃草;但只要再近一點,斑馬就會試圖逃跑。更近的是防御距離:一旦越過那條線,斑馬就會攻擊而非逃跑。最后,還存在一個關鍵距離:如果捕食者離得過近,那么對動物來說,除了僵直(freeze)、裝死和聽天由命之外別無選擇。不同的野生動物有不同的區域范圍,但海迪格發現同一物種的戰或逃距離是非常一致的。他還重新定義了“馴化動物”,即它們不再將人類視為重大威脅,并且將對人的逃跑距離調整為零。換言之,被馴服的動物是我們可以足夠接近甚至撫摸的動物。
非洲納米比亞埃托沙國家公園,獅子正在追趕斑馬。
像所有的動物一樣,人類也通過與彼此保持距離來保護自己免受潛在的威脅。我們中的一些人尤其能體會這種感覺——在經歷了流行病引起的數月社交隔離之后,才開始再次與朋友見面,因為我們才剛剛能平衡對社交的渴望和對染病的恐懼。一旦將某物視作潛在威脅——即便這種評估只是來自于公共政策或專家建議——我們就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沖動,去維持充分的緩沖距離。
這個緩沖空間是進化史的副產物,它使大腦能夠認識到我們周圍環境的重要性,并且持續追蹤。這個空間也被稱為近身空間(peripersonal space),即身體內部以及周圍的區域(作者注:peri來自古希臘語,意思是“大約”、“周圍”、“封閉”或“附近”)。從魚類、果蠅到野馬和黑猩猩,近身空間在整個動物世界以各種形式存在。而其背后的神經科學機制令人著迷地揭示了人類和其他動物如何界定自我以及自我的邊界。你和世界的分界線在哪里?或許你會認為這是一個過于簡單的問題——顯然,以我們的皮膚為邊界,自我在這頭,世界的其余部分在那頭。但是,近身空間的概念并非如此簡單,這種劃分是混亂和可變的,所謂界限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模糊。
近身空間將空間、時間和生存緊密聯系在一起。這一緩沖空間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動物由此能夠在為時未晚時對威脅作出反應。捕食者的威脅距離不僅僅是一個客觀值,其遠近完全取決于是否引起動物的不安。因此,近身空間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空間,直接與我們在乎的事物以及我們的精神狀態相關,可以說近身空間的范圍綜合取決于距離以及我們的在乎程度。這也是為什么在面臨壓力時“需要空間”不僅僅是一個字面比喻,同樣也能解釋為什么我們能在地鐵早高峰自如地穿梭在擁擠的人群間,或者用力敲下一個釘子而并不擔心敲到拇指。我想說,這真是一個無比神奇和美妙的過程——奇妙的神經機制讓我們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保護著自己。
海迪格的同心嵌套區理論抓住了威脅升級的重點:危險物越靠近,我們能選擇的對應舉措就越少。對于一條正在穿過田野逼近的蛇,我們有充分思考該怎么做的時間;而對于已經來到腳邊的蛇,我們則需要立即采取行動。“目前來說,行動自如的野生動物,其主要關注點是尋求安全,”海迪格毫不浪漫地指出:
對動物的生存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逃生。饑餓和愛情則是其次的,因為身體和性欲的滿足可以推遲,而從正在逼近的危險敵人處逃生卻刻不容緩。
這也就是說,當面對危險時,反應的即物性和即時性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盡管作為人類,我們幾乎不會遇到掠食者,但也遵循著同樣的原則。比如當走進一個擠滿了學生和他們的巨大書包的教室時,我們會自然而然地避開路上的障礙;當穿越一條狹窄的山路時,會時刻注意到懸崖的距離;當通過一個狹窄的十字旋轉門時,會不假思索地調整身體以避免撞到——我們的生活充滿了這些細微的調整以保護自己的身體。哲學家們非常重視疼痛在身體保護中的作用,但事實上疼痛已是最終警告系統: 當我們感覺到疼痛的時候,通常已經出錯了。
在身體周圍設置一個空間緩沖區意味著我們并不總是需要有意識地避免危險。許多小調整是自動進行的,我們甚至不會注意到——盡管有時候我們確實意識到了別人的接近。自上世紀60年代,愛德華·霍爾(Edward T Hall)等社會心理學家及人類學家就指出,當別人靠得太近時,我們會感到不舒服。比如當獨自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一個陌生人突然坐得很近,這種闖入幾乎肯定會讓我們感到不舒服。解釋這種現象的一個方法是,感知覺系統預測這個陌生人會觸碰到我們,而我們很不歡迎這種社會接觸——甚至可以說是抗拒。
人與人之間的分界線
然而,在所有關于分界線以及特殊邊界的討論中,科學家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大腦十分重視空間距離的遠近范圍。神經科學家賈科莫·里佐拉蒂(Giacomo Rizzolatti)及合作者首次發現了近身空間是由大腦專門編碼的證據。在以獼猴為被試的一系列實驗中,他們發現猴子的相關神經元不僅在皮膚被觸摸時激活,在猴子看到它們身體附近的閃光時也會被激活。空間上的敏感區錨定于身體本身:如果某個神經元對手附近的威脅做出反應,那么它的反應范圍就會隨著手的移動而移動。
神經科學家邁克爾·格拉齊亞諾(Michael Graziano)通過直接插入獼猴大腦的微創鎢針電極刺激對應神經元,進一步深入探究了這些神經元的作用。這些區域的電流會使獼猴表現出受到威脅的行為:畏縮、掙扎扭動或舉起手來防衛看不見的危險。相反,冷卻相應神經元后,即使面對可見的威脅,猴子也毫無反應。
近身空間不僅是用以自我保護的區域,更是探索世界的地方
同樣的神經機制也已經在人類身上得到了印證,并且似乎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已存在。對我們來說,靠近身體的東西似乎很快就會碰到我們,甚至就像是已經觸碰到了我們,不論是它還是我們自己在移動。因此,看到或聽到有東西靠近會影響我們的觸覺。正如神經科學家安德里亞·塞里諾(Andrea Serino)及其團隊所發現的那樣,即使在黑暗中,聽到自身身體附近的聲響也會干擾我們的觸覺。這就是為什么格拉齊亞諾將近身空間定義為“第二層皮膚”。同理,即使咳嗽的人離得相對較遠,我們也會覺得她離我們很近,因為我們覺得可能會為自身健康帶來威脅。
為了提供關于近身空間神經心理學依據的進一步線索,該領域的頂尖研究者伊麗莎白·拉達瓦斯(Elisabetta Làdavas) 和亞歷山德羅·法內(Alessandro Farnè),對一種被稱為視-觸覺消失(visuo-tactile extinction)的神奇現象進行了研究。在右半腦中風之后,一些患者仍然能夠正確地檢測到來自左手的觸摸——除非他們右手相應的部位同時被觸摸,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無法感覺到左手的觸摸。奇怪之處在于,光是看到有東西靠近右手的對應位置,同樣的情況也會發生。
視-觸覺消失現象揭示了神經系統的一個深層組織原則:感知覺系統不僅對現有事物作出反應,而且對預測中即將到來的東西也會作出反應。預測是應對神經元緩慢反應速度的必要折衷方案。比如,腳趾撞傷的信號可能需要半秒到兩秒的時間才能到達大腦,因此我們的大腦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即通過預測可能發生的事情來提供迅速的反應。近身空間也不例外,因為其范圍內的預測作用會帶來更迅速的反應時間和更精細的感官處理。
以上關于迅速反應的討論可能會讓人覺得保護行為只是一種條件反射,但我們的保護性反應實際上也受到對潛在威脅背景知識的影響。海迪格飼養的那些動物提供了一個清楚的例子:斑馬會從逼近的獅子身邊逃離,但不會逃離其它斑馬。詹多梅尼科·伊安內蒂(Giandomenico Iannetti)及其合作者的一項研究表明,如果在被試的手腕和臉之間放置一塊薄木屏障,由電擊手腕引起的防御性眨眼就不會發生。這也就是說如果被試看不到自己的手腕,保護性反應就會消失。
近身空間不僅僅是用來保護自己免受外界傷害的區域,也是我們用以探索和行動的地方。所以其縮小和增大也取決于我們的行動范圍。當用掃帚掃落葉的時候,即使葉子距離很遠,我們也會覺得它就在周圍:掃帚延伸了我們的近身空間范圍,不論是它還是我們自己在移動。另一方面,如果手臂不能動了(比如打了石膏),那么我們的近身空間就會縮小,離自己的身體更近。
空間區域
因此,近身空間存在于一種平衡著趨避的奇妙雙重關系中。比如切一個番茄時,我們既需要使用工具來延展自己,同時也要保護自己免被貼著手指的危險刀具切傷。但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不只是一個僅僅充滿危險或工具的空間——它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巧克力和覆盆子、書本和智能手機、朋友和寵物的世界,所有這些都是我們喜愛而并不想遠離的。不論海迪格怎么說,我們都需要享受愛情,需要采摘漿果,需要舉起酒杯。近身空間是生活中美好事物發生的地方,一味在它周圍筑起密不透風的高墻并不利于我們的生存。
事實上,近身空間對于塑造積極和消極的互動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這解釋了大腦進化的深層機制。近身空間依賴于對接觸的預測,這種預測對我們想擁有或是想回避的接觸都是有效的。躲球和接球時我們其實采用了類似的機制,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都需要預測將要發生的事情以做好準備。
雖然近身空間最初是為了自衛而進化而來的,但其機制顯然已被重新利用,以把握周圍環境中的機會。這種功能的轉變符合我們對進化的一般理解——即通過合并或重新整合現有資源發展新用途——進化并不是從零開始創造新事物。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ois Jacob)所言,進化恰恰作用于已存在的事物——要么調整一個系統,賦予它新的功能;要么把幾個系統整合起來,形成一個更精細的系統。
這個過程的學名是擴展適應(exadaptation)。適應指經篩選形成一種新的特征以促進機體發展,而擴展適應則指重新調整現有的有用組織以服務于新功能。一個典型例子是羽毛對于鳥類的作用,鳥類最初形成羽毛這一特征是為了調節體溫,后來才被用于飛行。一些(也可能是大多數)認知能力也可以被認為是已有大腦資源的擴展:各個腦區并不專注于單一任務,而是被重復利用以支持眾多認知能力。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重復利用是有意義的,因為它比開發全新的神經系統更有效率。
不過,正如你所想的那樣,這種高效并不是無償的。復雜性(complexity)增加了,控制的難度就增加了,因此混亂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在現實中,最難的或許就是在過近和過遠之間找到合適的平衡。
允許他人觸摸我們的脖頸是十分危險的行為
人類對所處空間中其它人事物的反應方式與對其社會意義的評估有關。一直以來,脖頸被認為是性敏感帶。然而,事實卻是脖頸上的皮膚是身體最不敏感的部位之一,至少在純觸覺辨別方面是如此。但正如格拉齊亞諾所指出的:
脖頸活動是求偶舞蹈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這是身體最容易受到捕食者攻擊的部位——氣管,靜脈,頸動脈,甚至脊髓都要穿過它,所以對肉食動物來說,這是個不錯的靶子。相應地,動物們為它配備了強大的防御反射,通常通過低頭、聳肩和舉起手臂以阻擋來保護它不受侵犯。
我們的脖頸之所以“敏感”,是因為我們有強大的本能來保護它。因此允許別人觸摸你的脖子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行為——所換取的事物需要有相當大的吸引力才能克服退縮、掩護和保護的本能。
相比之下,那些本就能夠忍受分別的人在彼此之間不得不保持距離時當然會更容易忍受。19世紀哲學家亞瑟·叔本華用一個比喻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在寒冷的冬天,豪豬們擠在一起取暖;但是,當它們的刺開始互相傷害時,就不得不散開。然而,寒冷使它們再次靠近彼此,傷害再次發生。最后,在經過無數次抱團分開之后,它們發現彼此保持適當距離是最好的選擇。而叔本華認為,能夠忍受寒冷的人寧愿呆在可能會帶來刺痛的人群之外,在那里他們“既不會刺傷別人,也不會刺傷自己”。因此一般來說,那些看起來最冷淡、最疏離的人會覺得新冠造成的社交隔離最容易忍受。
在一個人們之間社會距離越來越遠的時代,我們很容易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小小的社會原子,彼此間有著明確的界限。但是對近身空間的研究表明,情況恰恰相反。近身空間會隨著我們的感受以及周圍何許人也而變化;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氣球,根據我們的心境情緒而膨大或縮小。
2020年是一場以整個世界為范圍的大型社交距離實驗。即使在最情愿遵守規則的團體中,人們也并沒有保持著距離彼此兩米之遠的整齊隊列。不過對于與他人保持距離這件事,每個人的感受不盡相同。焦慮的人容易感到身邊有更多的危險,研究表明焦慮程度可以通過近身空間的相應擴展程度來量化。顯然,每個人對身體與情感上親密接觸的容忍度不同:對于有些人,即使別人只靠近了一厘米也會感到驚恐;而其他人排著長隊,如同無事發生。
合適的距離
合適的距離尺度并不是均勻地分布在各個方向。早期的社會距離研究發現,人們排隊時總是嚴格地保持著前后距離,而并不關注左右兩側。動物權利支持者坦普爾·格蘭丁(Temple Grandin)對牛的研究表明,它們的逃跑區域往往是不對稱的:從側面逃離威脅意味著需要更多時間以轉身。同理,考慮到新冠通過空氣傳播——咳嗽、流涕、打噴嚏——人們是否會因此格外關注彼此臉部的距離?
近身空間不像氣球或泡泡,它更像是圍巾上的流蘇和花邊
顯而易見的是,近身空間并不對應于一個具有穩定的、明確邊界的客觀區域。正相反,它是一個主觀的區域,直接被我們的行為所影響。它留存著我們所經歷的人和事的痕跡。親密相處需要足夠的信任:有證據表明,比起德行有虧的人,我們更愿意被那些正直得體的人靠近。因此可以說,近身空間那道無形的界限來自一種信任與謹慎之間的巧妙平衡。
相對應地,經常待在我們身旁的人也會塑造我們的近身空間。正常的社會互動不僅以自我保護為目標,還需要人們能夠一起工作,彼此合作并高效分工。認知科學家娜塔莉·塞班茲(Natalie Sebanz)及團隊的一項研究表明,與不同人一起工作時,我們對周圍環境的感知方式有所不同。如果獨自工作或者和我們不信任的人一起工作,即使周圍人離得相當遠,我們仍然會覺得他們侵犯了我們的近身空間;但是如果我們與身邊的人合作愉快,即使視覺上能發現他們靠得很近,我們也不會覺得近身空間被侵入。
這一結果揭示了人類進化是如何由合作(不論是體力或腦力)而塑造的。用石器狩獵大型獵物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不斷地監視獵物和關注同伴,并且兩者需要同時進行。制作石器本身也是出人意料的危險,即使是現代工匠,在試圖重現舊石器時代技術的過程中,也會因為失誤而留下傷疤。因此需要傳承這種技術可能也是推動學徒制發展的一個因素,(學徒直接)向他人學習具體技能進一步強調了擁有一個能夠精細調整的近身空間的重要性:想象一下你坐在別人身邊,靠得很近以試圖看清模仿他們的動作,同時需要時刻注意保持你脆弱的指尖遠離鋒利的火石邊緣。
在討論近身空間時,將人與物、趨與避、人身威脅與社會威脅區分開來似乎相當簡單。然而,在現實中,所有這些部分都是雜糅在一起的,就像人、地點和事物在我們的情感生活中糾纏在一起一樣。一旦我們全面地去理解近身空間的邊界,就會發現它并不像氣球或泡泡,而更像圍巾上的流蘇或花邊——在微風拂動下改變形狀,以讓我們適應這個機遇與挑戰并存的世界。
(本文原載Aeon.co,原文鏈接:https://aeon.co/essays/where-is-the-dividing-line-between-you-and-the-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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