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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過年,父親說他最想要的年貨是一盞大紅燈籠|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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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閻海軍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在重啟的時間節點和全面復蘇的生活秩序中,全新的一年幡然鋪展于我們眼前。嶄新的歲月里,我們將與無數全新的驚奇相遇,也期待能與那些懷戀已久的往日煙火重逢。鏡相欄目此前發起「疫中重逢」主題征稿,試圖記錄這個春節里的日常觀察、沿途見聞或人物故事,在新的開端之下,講述這個不普通的新年。
下文是本專題下的第六篇作品,冬雪覆地,故鄉一片蒼茫。作者驅車回到家鄉,參與家族的祭祖儀式,熟悉的習俗日漸消失,鄉村社會也正在經歷著劇烈的轉型,遺失的年味還回得來嗎?
回鄉的路,總有不暢
過年的情緒是有傳染性的,周圍的人“轟”一聲,說要過年,你心里也就難以抗拒地想過年了。
尤其對于鄉村社會長大的人而言,過年的記憶普遍大量地占據著腦容量。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故土在城市工作生活,返鄉也逐漸成為熱詞。
前兩年由于疫情,春節難有大規模遷徙。今年人口流動又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
距過年還有一周時間,出版圈的朋友已經正式放假了,很是讓人羨慕。做傳媒的人,總要堅守到最后一刻才能回家。有一年,逼近年三十,領導還在“關心”民眾。編輯部的人心急如焚地等啊等,等到下午才能完成編發工作。遇到這樣的時刻,返鄉的路總得摸黑。
2022年春節前,冬雪覆地,故鄉一片蒼茫。走夜路進村時,車子打滑轉了兩圈。路邊崖畔沒有防護欄,第一圈轉起時,頭腦發蒙,頓時產生了失去一切的念頭。兩圈轉完,車子反彈到道路內側墻根,停定。老半天才回過神。
我下定決心,以后返鄉再也不走夜路。
故鄉全貌
今年比較順利,年三十前一天的工作,趕在下午2點多就完成了。下午4點,我就開啟了返鄉的旅程。兩百多公里,三個多小時,到達鎮子時,前路難行。這一天,是一年之中集鎮的最后一天逢集,沒有采購年貨的農民,要趕在最后完成任務。已經采購了年貨的人,還要在這一天再來補點倉。有記憶以來,臘月里總是集鎮人最多的時候。故鄉的集鎮在一條公路旁。我世紀初離開故鄉前,農民趕集都是騎自行車,街道車水馬龍,溢出來的人車會造成公路擁堵,但只要有汽車經過,汽笛長鳴,人總會慢悠悠讓出一條路,不至于道路完全被堵死。
如今,街口溢出來的是汽車和人,公路被堵得嚴嚴實實。一位身穿制服的交警拿著小喇叭不停疏導,而好不容易疏導開的口子,瞬間又會被不守規矩的車子彌合。
暮色正在降臨,交警的身影倍顯單薄。一輛加長貨車,被卡在街口,交警疏導周圍的車輛避讓,我識趣地將車排在了一輛靠右停止的皮卡后面。我們左面,停放著一長串不知車主去向的汽車。不一陣,后面的來車有的依次排了隊,有的開進了路中間的通道。交警很快被車輛淹沒了。
耐心等待,半小時后,街口對面的通路被打開。這邊不守規矩搶道中間的車一溜煙開走了。我跟在他們后面一邊走,一邊想秩序的建立問題。慣用理論的人肯定會從“破窗效應”之類的總結中找答案。我思考的倒是另一個問題,集鎮上的先輩,多是自行車都騎不起的赤貧農民,他們的后輩走出鄉土,如今返鄉駕駛汽車時耀武揚威不守規矩的神氣,到底習自何方?是鄉村固有的弊習,還是城市染來的疾患?
因為車多為患造成交通大擁堵而延遲回家,想想上世紀以及更早的前輩們外出的艱難情況,剛好是兩個極端:無車可乘,難出遠門;車多擁堵,寸步難行。
回到家,夜已深沉。突然撞開大門,站在屋中時,年邁的父母都露出了驚異的表情,“你回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每次返鄉,父母都要這樣問我。
我一直不按他們的期許做。我知道,一旦告訴他們何時回來,他們總要翹首期盼。一旦遇到堵車之類的插曲,總會延誤時間。人老了,經不起太多反常事物。
祭祖是過年的重頭戲
在隴西黃土高原上的鄉村社會,過年最大的任務,莫過于祭祖。過年最隆重的事情,也莫過于祭祖。
中國在商代時,領袖的主要任務就是請求先公、先王作為人神之間的媒介,向自然力量祈求保佑,避免災害,這反映出了對祖先的崇拜。
許倬云在《中西文明的對照》一書中認為,“中國古代的祖先崇拜,可以說是從死靈崇拜發展而來的。這一轉化,必須有對于家族血脈的認知和觀念,才能經過家族系統,回頭去祈求祖先的保佑。……有了祖先崇拜,顯然,也會有對于傳統的尊重,憑借宗族和婚姻關系延伸出的網絡,也成為鏈接、合作的系統。于是,家族倫理和尊重傳統這兩個觀念,數千年來建構為影響中國人行為的價值尺度。”
祖先崇拜是村莊結構中生命儀式感最強的標志性符號。記憶中,每年祭祖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都要來我家參與祭拜。父親在兄弟之中排行最小,奶奶晚年生活在我家,所以祖宗的牌位也都在我家里。臘月三十的下午,各家人會將準備好的紙張,拿到我家制作紙錢。手頭寬裕的買白紙,手頭拮據的買粗麻紙。后來,粗麻紙不見了,大家更熱衷買印刷好的冥幣。自制紙錢必須用鐵制銳器,在折疊好的紙張上打制出半圓形的花紋。
一切準備妥當,全族人都會到齊,然后開始請“紙”(即祖先神位)。所謂請“紙”就是把做好的紙錢,分給每位逝去的人一沓,置放于飯盤中。族中長幼次序不等的人分別端飯盤,來到村口,將祖先的靈魂請回屋內。紙錢成了祖先靈魂依附的載體。
整個請“紙”過程很莊嚴,大人們個個神情凝重,但孩子們一個個嬉皮笑臉,這個時候可以合法地大放花炮,體味煙花爆竹爆裂時的歡樂。
“送紙”:向每位逝去的祖先燒掉紙錢,意味著當年正月的祭祖儀式圓滿完成。
我的家族正月里祭奠祖宗是三天。從臘月三十請進來,一直到正月初三送掉。送“紙”前,要將條桌上供奉的紙錢按之前分好的單位進行細分。由于之前紙張為了打出半圓形花紋,已深深重疊,現在要一頁一頁分開。老一輩總會吩咐年輕人,“分仔細,分不開的紙錢是假貨,陰間不收。”
每個先人的紙錢不能混合,必須嚴格分開。這可能是人間“親兄弟明算賬”的寫照吧。紙錢全部分好,再裝入飯盤。依舊按照長幼次序列隊出發,到請“紙”的地點將所有紙錢燒光,就算送掉了先人。整個祭祖過程,好似魂靈來人間作了三天客。
進入新世紀,家族中很多人在外地工作或者打工,過年也不能回家,家族成員祭祖的人數嚴重下降,再也見不到數十人一同祭奠祖先的熱鬧場面。再后來,二叔和三叔相繼去世,堂兄們都要各自祭奠父親,家族的祭祀活動變得異常繁瑣。去繁就簡,家族的所有祭祀都改成了臘月三十上午請進來當夜送走。
鄉村的一切都有嚴格的儀軌,老一輩人的生存向來依循著儀軌。改革后的祭祀活動,依然處處彰顯長幼次序:大家最先來我家請“老紙”(所有逝去的祖先),之后去二叔的兒子家請“二叔”,然后去三叔的兒子家請“三叔”;“送紙”反過來,先送幼再送長。這樣做的目的,盡可能讓最尊重的長者接受更多的祭奠。
往年,我們都是按照這個流程祭祀逝去的先人。2023年,在我家完成請“老紙”的程序后,我沒有再去隨同大部隊參與祭奠二叔、三叔。我選擇了在家里陪父親貼對聯。父親已經76歲了,每年我們請完“老紙”去祭奠“二叔”、“三叔”時,都是父親一個人在家貼對聯。
過去很多年,都是父親一個人完成這項工作。
父親一生隱忍,少言寡語,想想他一個人貼對聯,其實是一件孤獨的事情。對于我的動議,父親很高興。小時候,干任何農活或者類似祭祀的事,都是父親主導我幫工,2023年,完全反轉了。父親幫我做了漿糊,我們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完成了五個大門的對聯張貼。
我的舉動對二叔、三叔的后代而言,不夠禮貌,但我想盡可能讓父親開心一點。貼好對聯,吃過午飯,我專程去給二叔和三叔磕頭上香,表達敬意。
2023年,我和父親一起貼對聯。
我們家族依然聯合起來祭祀祖宗,擁有宗族共同體意識。村中有很多類似的家族,因為老一輩人的去世,大宗族共同祭祖的形式也宣告解體,家族由此變得四分五裂,各行其是。
早前,正月祭祖期間,村莊還流行互相“拜紙”。各姓男子互相走動、串門,進入對方家中,第一件事先給對方祖先下跪磕頭,逝者為大的禮數備受尊崇。這種走動能夠溝通情感、促進社區融合。
春節期間,村莊的年輕人冒著風雪互相串門。
不過,“拜紙”習俗正在日漸消失,即便同族同胞,都減少了走動,更別提另姓人之間的交往。
2022年春節,父親在城里過年,我們家族的“老紙”祭奠,依然在我家舉辦,我專程趕回家協助大哥張羅祭祀。當地“坐紙”講究活人一定要陪著先人。年三十下午,我一個人陪祖先,父親的李姓發小和大哥的孫姓發小先后前來“拜紙”,令我很是感動。
2023年深夜,祭祖進入尾聲,我和父親一起陪先人,等待家族中其他人前來“送紙”,大哥的孫姓發小完成自家祭祀后,再次前來我家“拜紙”。我答應來年一定要回拜。
正月初三,父親的李姓發小前來串門,提起先一年“拜紙”,說他看見我一個人陪先人,“很可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對“可憐”之論不大認同。
遺失的年味
回鄉過年,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開門的炮聲總能震醒我。
初一是一年的開頭,人們祈求開門見喜、全年平順。開門放炮的目的是祛除邪惡。
初一的炮聲響過之后,村莊就陷入了深沉的清寂。
記憶中的鄉村年俗,很繁華。每到年關,人人思歸,無非是沖著那些美好的記憶。但目下的鄉村,基本找不到太多年味兒了。
小時候過年,光是祭祖,就要進行三四天。這三四天,族中親人每天來往,吃喝不斷,很是熱鬧。如今,簡化祭祀,年三十熱鬧到后半夜,大家離開后,時光迅速歸于寂靜。
小時候,村莊還沒有通電,每年過年,大家都流行出高燈。找出木椽或者繩索,在院落旁的高樹或高墻上,掛起一盞紅燈,里面放煤油燈盞,從正月初一持續掛到正月十五。黑暗的夜,有了星星點點的紅燈籠,頓覺村莊有了希望和溫情。
父親不太嬌慣孩子,小時候他從來沒有支持我做過高燈。有一年,我偷偷從掃帚里抽了幾根直溜的竹棍,嘗試扎燈籠,被父親發現后一頓訓斥,便拉倒了。隴中高原寸草難生,竹掃帚都是外地進來的稀缺山貨。農民缺錢,買了掃帚都十分珍視,我的小制作要破壞物件,這在嚴厲的父親眼里屬于不務正業。
再后來,姐姐成婚了。還沒過年,我去姐姐家時,看到姐夫家有鐵絲,他又吹噓說自己會做紅燈籠。姐姐姐夫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就抓住了機會,一哭二鬧耍死皮,央求姐夫給我做個燈籠。姐姐見狀只能下旨。姐夫領了命,回去真用鐵絲扎了一個燈籠架子,趕在正月初三轉岳丈的時候,才送了過來。我喜出望外偷了父親寫對聯剩下的紅紙做了裱糊。由于扎制的鐵絲骨架過于稀松,裱糊出來的燈籠并不太圓。我在門前的一棵大椿樹上綁好滑索,用繩子每夜升降,很是開心。那也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出高燈。
再后來,村莊對面另一個縣的村莊通了電,人家每年過年故意加掛瓦數大的燈泡,惹得我們村里人干瞪眼,干羨慕。進入新世紀,我們村里也有了電,掛起電燈的人們對紅燈籠完全失去了興趣。
有年過年前,我問父親需要什么年貨,他說什么都不要,有大紅燈籠買一個。父親對天安門城樓上的大燈籠念念不忘。經歷過赤貧的他對大紅燈籠背后的殷實充滿羨艷。我很善良地滿足了他的愿望。想想他在我小的時候不支持我掛高燈,其實我多少有點憤懣。人老了就成了老頑童,獲得燈籠的父親自己往里面放了瓦數最大的燈泡,每年都要在過年的時候拿出來掛到最高處。而此時的我對此毫無興趣。可見,事物總是在變。
素簡的土墻莊院,大門掛上紅燈籠,門楣貼上當地特有的——春葉(非遺文化項目),年味就出現了。
2018年帶父母去北京,天安門剛好在維修,上不去。站在天安門廣場,父親想看大宮燈,城樓的大半截子都被腳手架遮住了。看不到。
小時候,初四一過,村里就開始籌辦社火了。一個村莊能否擁有一支組織嚴密、節目內容豐富的社火隊,是村莊是否有向心力、凝聚力的具體體現。社火要和周邊鄉村進行交流會演才更熱鬧。我們村的社火隊去別村演出時,只有年齡較大的青壯年才會跟著去,我那時是小孩子,大人不讓去。我們只能等到村里做主場的時候,才能一飽眼福。舞獅、耍燈、唱小曲,鑼鼓喧天燈火通明,可謂一夜狂歡。非常遺憾的是,村里的社火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停辦后,一直未能恢復。
沒了社火以后,村里曾興起過籃球運動。偶爾會在過年的時候開展籃球運動會,邀請周圍村莊代表隊前來比賽。村里的球隊也會到別村去參加比賽。不過,近幾年,籃球運動會也無人張羅了。
年三十,祭祖的人都在鄭重地放炮,隆隆炮聲大有攀比之風。除了鞭炮從一千響增加到一萬響之外,大型禮花的燃放也在逐年增加。打工青年除了攀比開回家的汽車檔次之外,就是用禮花燃放自己的體面。隨后的日子,場院的汽車,巷口的禮花垃圾,都是過年隆重的象征。
過去人們十分重視的走親訪友,如今也有些浮皮潦草。一位村干部告訴我,如今的人走動,比如看望病人,大都提著遠比過去高檔的禮物,但是放了禮物,少有人關心病人的疾苦。而過去盡管困難,看望病人或許只能拿出幾顆雞蛋,但個個會圍著病人問長問短,傾訴關愛之情。要是即將離世的老人,更會依依不舍地表達關切。
村民的閑暇時間被電視機和智能手機搶占,過年也不例外。很多人瞅著電視機,刷著小視頻,一看就是大半晚上,也就懶得再去串門聊天、交流互動。
時代變了,因為物質的豐厚,因為城市化的進程,鄉村社會正在無可適從地經歷著劇烈的轉型。所有的牽絆,將搖擺于未知的未來。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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