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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敏|懷念丁邦新老師
1月30日我曾跟何大安、楊秀芳兩位先生互通郵件,言及老師近來身體有所好轉,我們都感到欣慰。不想第二天31日一早又收到何先生發來的郵件:老師走了!噩耗傳來,驚兀不已,悲痛由衷而來,久久不能自已。老師的音容笑貌以及對我教誨的情形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現。這里回憶兩則故事,以表達學生對老師的哀思和懷念于萬一。
2007年作者(左)與老師(中)、師母在無錫太湖邊
1995年夏我從愛荷華大學轉到伯克利跟丁老師念博士。開學前夕,丁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一進門,最引人矚目的是老師的書桌正前方掛著一幅李方桂先生的玉照,玉照與第二則故事有關,容我后表。書桌旁邊是沙發還是其他擺設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上方掛著師母畫的一幅仕女圖橫軸卻記得清楚。師母是嶺南派畫家,老師與師母幾十年相影相隨,鶼鰈情深。師母的畫作常常是老師配詩,真是令人羨慕。坐定后丁老師就跟我講在伯克利讀書的計劃,老師說盡管你在美國其他學校讀過書,但是每個學校的制度不同,第一年要花一點時間適應和熟悉伯克利制度和修課要求,所以給你趙元任中心的獎學金,但是第二年得爭取做系里的助教。做助教必須成績好,一方面督促你讀書拿好成績,另一方面助教能鍛煉人,有這個歷練對你以后找工作也有好處。接下來老師跟我討論修課事宜。伯克利博士生在中期有資格考試制度(Qualifying Examination),通常一個人是2-3小時的口試,要考五個領域的知識面,所以修課要為三年后的口試做準備。丁老師跟我商討,要我重點學印歐語和歷史語言學、漢語歷史音韻和方言、實驗語音學、藏緬語等方向,并一一介紹伯克利這些領域里的專家。最后丁老師用商量的口氣跟我說你有些漢語音韻學和方言研究的基礎,愿意不愿意給我做個助教?我會另付你助教費,上課的學生不多,負擔不會重。我當然愿意,既能聽老師講課,學到知識,又有另一份額外的收入。所以我隨堂聽課做了一學期老師的助教。后來才知道這個班不滿10個學生,系里不會給助教名額,額外的助教費是老師自己出的。做助教每周要有坐班時間,輔導課,給學生做練習,解答學生的問題。要知道自己懂是一個層次,能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而且是英語講出來,讓美國學生也能懂則是另外更高的一個層次。老師花費心思讓我做助教,既在經濟上資助我,又在學問上歷練我,我深受感動。2004年我回到國內教學,在浙江大學任教,也在上海大學客座,教的都是研究生。當時國內尚未有研究生助教制度,我就自己出錢請自己的研究生做課程助教,做過我助教的學生都說這個制度好,對他們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我想這是老師為我做出的榜樣!
師母畫作老師配詩題詞。師母與老師同歲,屬牛。
另一則故事是老師對我的教誨。大概也是在伯克利第一學期,我在一份較為高檔的雜志上發表一篇論文,自覺興奮,就把一份抽印本送給老師。過了幾天,老師發電郵給我,讓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我在約定時間到達老師辦公室,書桌上放著我的那份抽印本,老師做了一些批語和劃線。坐定后老師批評我寫文章不嚴謹。原來是我自己調查的材料里字音沒有標聲調。本以為只是討論韻母問題,無涉聲調,再說在那個年代的電腦里,聲調的標記并不是那么方便,所以就省去了。丁老師說不行,漢語是聲調語言,如果你省略了,別人無法檢驗你記的音就是你說的那個字,再說寫文章還要考慮材料能否給別人用,如果不記聲調,別人就無法正確推斷別處方言的字是不是能跟你的材料里的字對應。材料是你自己調查的,為什么不記錄完整?除非以前的文獻,不記錄聲調,比如傳教士的,那沒辦法。老師所說的都是對的,我無法辯解。此時老師仰望李方桂玉照,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要像李先生那樣,做事要認真,做學問要嚴謹。接著講述了李先生做學問的一些故事。他告訴我說,李先生寫東西是非常謹慎的,但是李先生腦子很靈活,想法也多。他通常把有趣的想法寫在卡片里,卡片的背后是這些想法的一些資料來源,然后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資料會不斷補充,用夾子夾在這張卡片上,不急于寫文章。有的卡片放了十幾年才寫成文章。比如李先生的《上古音研究》里提出的四個元音系統,其實他的上古音系統在華盛頓大學的課上已經講了十幾年了,不斷修改完善,最后才在70年代出版,終成杰作。老師最后說寫文章要嚴謹,不能急功近利。我這才想到老師在辦公室掛李先生玉照的用意,一方面是對自己老師的敬重,另一方面是以李先生為榜樣來要求自己。
老師(丁邦新)演講時的神采與學生(陳忠敏)若有所思的聆聽
老師是具有中國傳統情懷的讀書人,他對自己的老師相當尊敬,也要求學生尊敬他。我相當理解老師這種情懷。2004年老師從香港科技大學榮退后,每年不辭辛勞從美國來國內講學,交流學術心得。我作為學生有特殊的榮幸,每次老師和師母來大陸講學我幾乎都有時間陪伴左右,聆聽老師的教誨和研究心得。而且每次聽老師的講座,老師總是把最靠近他的位子留給我,他會笑著說:忠敏,你坐在這里。這既是命令,也是一位長輩對學生的疼愛!現在老師走了,我再也沒有這份福分享受這樣的權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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