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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來路⑥|漫長歷史中的遷移與融合塑造了我們
一、返鄉
今年大年初一,我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江西省鄱陽湖沖積平原邊緣的一個小村莊。
上次回去還是三年前。當時老家的老房子按照省政府的要求被拆掉,村委允許我們在宅基地上蓋了新房子。那次回家給新房貼對聯、放鞭炮,算是辦了個簡單的啟用儀式。當時新冠疫情剛剛起來,我們沒有過多逗留,就匆忙趕回了上海。
三年沒有回來,老家的“新”房子看上去和三年前一樣,平時并沒有人住,只是堆了一些雜物。我打開前門,放了一串爆竹。這也是老家的習俗,大年初一必須要早起開門放爆竹,預示著主人一整年都會勤勞工作。
放完爆竹,按慣例來到村里的祠堂——也叫眾廳——轉轉。幾乎和三年前一樣,祠堂內并沒有太多人,大概十多人在聊天,圍著一個小火爐。村里一直有一個古老的傳統:從大年三十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祠堂里一定要燒一個大火堆,村民們圍著火堆拉家常、講故事,甚至嘮叨嘮叨村子里的公共事務,就像一個小小的議事會。只是眼前這個小火爐,和記憶中小時候的大火堆實在無法相連。那個時候的火堆要燒一段粗大的樹干,大火燒得可真叫紅紅火火。村里會在過年前砍下一棵大樹,整個樹干被截成好幾段堆在那里,到正月十五基本全燒完。那時,烤火的人多、熱鬧,偶爾還有小孩往火堆里扔個小爆竹,“砰”的一聲響,大家嚇一跳,又哈哈大笑,大人免不了要假裝訓斥一下頑皮的小孩。那才叫過年,那種年味真是令人回味無窮。
走進祠堂,兒時一塊兒玩耍長大的一個伙伴,看到我趕緊起身打招呼。雖然他只比我大一歲,要論起輩分還應該算我的爺爺輩。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看到我身邊已經長得很高大的兒子,又是一番禮節性夸贊。
我也問起他兒子有沒有回家過年。他說工作忙,大年初一還在值班呢!他兒子考入東北某985大學,讀完研究生回到本地市政府工作,前兩年下到基層做一個鎮的副鎮長,最近又調到另一個鎮。基層干部工作很辛苦,要和農民打成一片也是不容易。他抱怨說,孩子都快三十了,到現在還沒有結婚,談了個女朋友,正在北京一所著名高校讀博士研究生,等到讀好書再結婚,還得兩三年。話里透著一種驕傲,也有些許無奈。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記得當年他自己就很想讀書走出村莊,學習很努力,但終究沒能越過龍門,只得早早回村務農,以后又在外面打工。好在這些年,工作上的努力也讓他致富了,他在村里蓋起三層小洋樓,據說所費不貲。我猜,這不是他最得意的,最得意的應該還是兒子能夠考上大學,而且是全國重點大學,并且做了國家干部——這是江西農村人祖祖輩輩向往的具有光輝前途的職業。
我們邊聊邊來到祠堂大門口。門前的大水塘曾是小時候伙伴們夏天游泳的圣地。我記得,那時看著年長的伙伴一口氣從池塘一頭游到另一頭,我們小一點的孩子都仰慕得很。我自己也在這池塘游過泳,但通常有大人看著,游出三四十米就趕緊往回游,生怕力竭沉下去。我依稀記得,夏天池塘里長滿了荷葉和菱角,滿塘荷花盛開,那撲鼻的香氣沁人心肺。等到菱角長大了,大人劃一個大腳盆,就可以采上來很多大菱角,生吃又嫩又甜。那情景就像古詩里所寫: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學學這首詩的時候,我腦海里馬上聯想的,就是家鄉的這個池塘。
現在是冬季,整個池塘幾乎都干涸了,露出了塘底的淤泥和垃圾,包括村民丟棄的玻璃瓶、塑料瓶和其他工業垃圾。現在村里青壯年人平時都外出打工,即便春節也未必回村,聽說今年過年村里不足百人。眼前這個池塘,估計因找不到人手,很久沒有清淤疏浚了,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反差實在太大。
二、溯源
村祠堂大門前兩根門柱上有副對聯:“沙溪源流始出閩邵武;塘水清香祖引十郎峭”。15歲那年夏天,我通讀過家譜,知道這對聯里的故事。它是要告訴大家,我們這個黃姓村的祖先來自福建邵武。福建邵武曾經有一個人叫黃峭公,娶了三房妻子,各生了七個一共二十一個兒子。當時正值五代十國,天下動蕩。有一天,黃峭公要求,除了三房妻子的長子留在身邊外,其他十八子都要離開家鄉,遷居到其他地方去開枝散葉。他寫了一首《遣子詩》,叮囑這些兒子們,以后子子孫孫只要聽到有人能夠念出它,就要認其是家人,并給予必要的幫助。
我曾經把這首詩抄在本子上反復背誦過,所以至今記得:“駿馬登程往異鄉,任從勝地立綱常。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朝夕莫忘親命語,晨昏須薦祖宗香。愿得蒼天垂庇佑,三七男兒永熾昌。”我甚至聽村里一個長輩講,多年前他流落南昌,身無分文,迫不得已就在街上大聲反復念這首詩,最后還真有人領他吃了飯,并買了回家的汽車票。此事真偽已無法考證,聽上去倒是頗有傳奇感。
江西新余某村,黃氏祠堂。圖片來自作者。
指著對聯,我跟兒時的伙伴說,這是我們村的“攀附行為”。我們的祖先大概率并不來自邵武黃氏。邵武黃氏在整個黃姓人群中的確赫赫有名,福建、廣東和江西,甚至海外都有后裔分布,號稱有上千萬人之眾(當然大部分是攀附)。盡管今天福建邵武有黃峭公墓,每年有大量黃姓人群會去祭奠,但歷史上是否真有黃峭公其人,也并未有確切的歷史依據,其身世至今是一個謎。不管怎么說,邵武黃氏作為黃姓大支,其影響力是公認的,所以很多小支黃姓村落就在修家譜時,設法把自己家族和邵武黃氏聯系起來,自稱為十八子中某一個的后裔。
其原因也不難理解。中國南方,尤其是江西、安徽、湖南等省,有極其重視宗族的傳統,經常為了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而發生嚴重的宗族爭斗。所以,取得同姓村莊在道義上,乃至物資、人員上的支持,就是一種必要的生存之道,尤其是對我老家這種小村而言。
為何我如此肯定,老家村不太可能出自福建邵武?原因在于,我是一個分子人類學愛好者。前兩年,我在一家基因檢測公司進行了基因檢測,確認了我的Y染色體單倍群的具體類型。我的類型和專業機構提供的閩粵黃氏(邵武黃氏)類型并不一樣,血緣上相差甚遠。別說500年,就是2萬年,也無法追溯到同一個父系祖先。
按照分子人類學的分類,我所屬的這一類型在大類上是古代百越人的一支,該類型人群在湖南、江西有較高的占比,在浙江西部、貴州、湖北也有不低的分布,過去一萬余年以來,生活在長江中下游地區,有可能是稻作文明的創建人群之一。具體到兩千多年前形成的小類型人群,則基本活動在湘贛兩省,后期部分遷移到重慶、四川。
所以,父系上我們整個村是地地道道的江西土著,祖先應該說的是古越語,即《越人歌》的越人所說的語言。《越人歌》作為漢語史上第一首翻譯的詩歌,其語義是否忠實于原作?好在,古文獻中有用漢字記錄的該詩歌的古越語原音,中國的語言學家鄭張尚芳先生晚年借用同樣源自古越語的泰語成功地加以了破譯。
而專業機構認定的邵武黃氏的Y染色體類別,倒是和商周以來就處在江淮之間的一些古國如潘(番)、蔣、賴(厲)、黃、陸(六)共同擁有的一個主要類型是一致的。換言之,邵武黃氏極有可能就是古代黃子國公室后裔。考慮到五代時期河南固始人王審知帶領大批鄉黨入閩,邵武黃氏的先人很可能就此從中原來到福建,而后再播撒到南方各省甚至海外。
盡管我的父系屬于江西土著人群,但并不意味著我是一個純粹的南方人。根據基因檢測的結果,我的常染色體成分中有高達54%屬于北方漢人,而屬于南方漢人的只有38%。而且,從母系所屬的線粒體類型來看,我的母系祖先又應該是來自遙遠的東北亞(這個類型在日本、韓國人群中占比較高,而比例最高的竟然是堪察加半島的土著人群)。這些先人是如何在漫長的歷史中遷移到南方的,恐怕會是一個永遠的謎。考慮到江西是南方重要的人群遷移中轉站,歷史上形成的北方流人(主要是司豫流人,也有部分秦雍流人和徐青流人)到達江西后,經過幾代人的停頓,又因為各種新的原因,再次遷移到湖廣,并以湖廣作為跳板,進一步遷移到西南諸省。不難理解,在長期被北方移民包圍和融合的過程中,本地土著人群的常染色體的成分占比,必然會和本地北方移民人數的占比逐漸接近。
三、文化融合
按歷史記載,西漢已在江西建立政府管理機構,三國時期的吳國對江右地區進行了有效開發。但是,大量社會精英,尤其是文化人士南遷到江西,則要等到東晉衣冠南渡之后。直到唐朝,江西尚未成為全國的文化中心(盡管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把江西夸獎了一番)。到了兩宋時期,在長期人口遷移的文化浸潤下,江西的文化水平迅速躍升到全國前列,一時間人文薈萃、人才輩出。據統計,宋明兩代,江西籍進士占全國進士的比重超過10%,狀元占比近20%。
具體到我家鄉所在的新余市(包括古代的新喻縣和分宜縣),整個歷史上出的進士高達240余人(含3位狀元),此外,還有著名的史學家三劉(劉敞、劉攽、劉奉世)、文學家三孔(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經學大儒梁寅、以及政治人物王欽若、嚴嵩、黃子澄等人。盡管宋應星不是新余人,但他的科技巨著《天工開物》卻是在新余整理完成的。有意思的是,這些名人的祖上往往都可追溯到北方某個政治或文化大家族。
正是在這種南北多元文化的熏陶之下,江西人一方面依然保留了古越人的“蠻勁”——吃苦、耐勞、敢干;另一方面又呈現出中國傳統儒家文化提倡的知書達理、追求功名的特點。江西人把讀書做官看得很重要,在今天則體現在考大學的“內卷”之上。作為曾經走過這個“獨木橋”的一分子,至今我都不愿回憶當年高考前的艱苦學習和巨大精神壓力。好在今天市場經濟不斷發展,發展機會越來越多樣化,這讓具有深厚文化底蘊和精明敢干的江西人找到了新的出路。在老家的這幾天,我不斷聽到這種信息,當年的同輩人中有不少已經成為頗有成就的企業家,盡管當年他們并沒有走通考試的“獨木橋”。
聽到這些消息,我并沒有過分驚訝。我相信,在長期的文化熏陶下形成的江西人積極向上的價值觀,一定會成為他們成功的基石。這份相信并不是憑空產生的,因為曾經在故鄉生活了十八年的我,和他們一樣,接受過這份文化熏陶。它來自日常生活中父母的苦口婆心、長輩的諄諄善誘、同伴的砥礪較勁,來自口口相傳的祖先們篳路藍縷的故事,還來自小伙伴們在祠堂中嬉鬧時所看到的文字。
這些文字,自然也包括我老家祠堂的中堂上所掛的匾額和對聯。
這塊匾額上書寫著三個大字:“嘉善堂”。對聯的上下聯為:“嘉既孚兮彝倫攸敘;善誠好矣視履考祥”。不知這副對聯出自哪位江西大儒之手,但我相信,讀到此對聯者一定會為此位前輩精深的儒學修養所打動,乃至發出由衷贊嘆。我小時候被長輩多次問到是否明白其含義,也見過村里的長輩拿它互相考問及臉上所流露的窘狀。其實,直到考上大學,我也始終沒有完全弄懂其含義。知識似乎在傳承中丟失了,但現實未必如此沮喪。因為我從小不止一次聽到大人教誨說:“不好好讀書就連祠堂的對聯也不能解讀啊!”這份對文化的敬畏何嘗不是一種文化!
現在就讓我嘗試解讀一下。上聯的“嘉既孚”源自《周易?隨卦》的爻辭:“九五:孚于嘉,吉”,意為“處于九五之尊之正位者,能真誠地聽隨正道之言,就一定會帶來美好的結果”;“彝倫攸敘”出自《尚書?洪范》,“彜倫”,為天下的倫常秩序,“攸敘”,為“持續地得到展開與落實”。下聯的“善誠好”出自《孟子?告子下》中孟子所言“其為人也好善”,即“喜好聽到忠言善道”;“視履考祥”出自《周易?履卦》的爻辭:“?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上九屬于陽爻卻居于柔位,表示謙虛柔順,整個爻辭意為“回顧自己的所做所為并考察得失,再將這些經驗運用回實踐,就會得到吉利的結果”。為政之道,寥寥十六字,字字珠璣,可惜未必人人能懂!
最后,我想用一段因新冠疫情而未盡興的一場演講的幾句話作為結束:
“今天的中國,無論北方人還是南方人,都具有非常高的基因多樣性。這種基因多樣性來自歷史上不同族群反復從對抗走上合作的事實。基因多樣性越高的社會,文明形態越穩定,因為它塑造出更多向善的社會規范,讓人們愿意選擇合作、友善,并運用自由意志去塑造更加燦爛的文明。這些社會規范來自于歷史上我們南方和北方的祖先,是他們的選擇留下了這些精神財富。重返未來就是要重返歷史。我們從歷史走過,最終要走向新的文明。這個新的文明不會從天而降,而來自今天每個人的選擇——每個人運用負責任的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選擇!我愿意固執地相信,在這樣的選擇所塑造的未來文明中,你和我,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會是孤島!”
江西新余某村,嘉善堂。圖片來自作者黃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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