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鴛鴦蝴蝶派”的名號是因為迷張愛玲小說時，聽講她師承的就是滬上這個所謂才子佳人哀情類的通俗小說門派，此派最貼近我們日常生活的當代傳承即是香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民國情愛電視連續劇，像《京華春夢》（改編自張恨水的小說《金粉世家》）、《萬水千山總是情》等等。由辛亥革命誕生起至五四運動盛行期間，“鴛鴦蝴蝶”那批作家的名號里常帶有“鴛、蝶、鵑、鶴、燕”等，比如當年“鴛蝴”的代表作家周瘦鵑先生，就是他看過黃岳淵推薦的張愛玲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后十分欣賞，于是作為伯樂在他主編的雜志《紫羅蘭》上發表了這部作品，令張一炮而紅，成就“出名要趁早”的神話。前年曾經跟隨幾位老師去過周瘦鵑先生家在蘇州的“紫蘭小筑”拜訪，周先生生前親手打理的精致園林與花藝更讓人對那段不食人間煙火的文壇佳話神往不已。

周瘦鵑生前打理的園林

去年，丁夏老師編撰的漫畫家祖父丁悚先生的《四十年藝壇回憶錄》出版，好評如潮。丁悚曾為鴛鴦蝴蝶派雜志《禮拜六》繪制封面。《四十年藝壇回憶錄》書里主要講1902-1945年間，上海美專隔壁天祥里的丁悚家，作為文藝沙龍會客廳，與金焰、王人美、馬徐維邦、胡蝶、周璇、聶耳、黎錦暉、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張光宇、嚴獨鶴、邵洵美等海派電影、音樂、戲曲、繪畫、文學大家們交往的八卦軼事。近日，顧錚老師策展的“慕琴生涯——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展”在劉海粟美術館精彩開幕，大量那個時代的繪畫、月份牌、雜志書籍與攝影作品陳列出來，尤其一冊冊珍藏的《紫羅蘭》《禮拜六》原版雜志的呈現，著實增強了疫情過后想要繼續尋覓“鴛蝴”舊書的興趣。

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獻藝術展上展出的《紫羅蘭》雜志

《禮拜六》雜志

記得很早就在文廟舊書市上淘到過“鴛蝴”名家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張恨水號稱民國“最貴”作家，稿費幾乎是魯迅先生的兩倍，主要他寫的才子佳人章回體小說更接地氣，對官場與上流社會揭露譴責，對社會底層人民的遭遇更有共情，將言情、社會與武俠結合完美，因此雅俗共賞。

張恨水的《金粉世家》

能淘的除了舊書市還有舊書店，但上海的舊書店因為網絡與疫情的沖擊變得屈指可數。已經關門歇業的瑞金二路弄堂里的新文化舊書店曾是吾輩中人最愛逛的一家，很大一間店面里，星羅棋布的舊書讓愛書人可以在里面駐足翻閱一天。我就曾經在其中覓得過“鴛蝴”開山代表作徐枕亞的《玉梨魂》、李涵秋的《廣陵潮》，以及秦瘦鷗、周瘦鵑的《秋海棠》系列。《玉梨魂》是以徐枕亞與一位寡婦的親身情感經歷寫就的現象級愛情悲劇小說，控訴吃人的封建禮教；而《廣陵潮》講的是五四運動時期揚州（古稱“廣陵”）的稗官野史，與網蛛生的《人海潮》、朱瘦菊的《歇浦潮》合稱著名的“三潮”；有“民國第一悲劇言情小說”稱號的《秋海棠》則描述京劇藝人與軍閥姨太太的哀情故事，秦瘦鷗寫完轟動文壇后，老友周瘦鵑又執筆續寫了《新秋海棠》，1980年代，龔雪主演的同名電視劇曾是改革開放時代的經典記憶。

新文化舊書店舊址

《玉梨魂》、《廣陵潮》和《秋海棠》系列

新文化品牌的舊書店在黃浦區的福建中路上還有一家，后來搬到古籍書店的樓下，有幸在那里淘到過一套八本罕見的“鴛鴦蝴蝶派散文大系”。而老南市中華路文廟路路口的另一家舊書店，至今還屹立不倒，尤其門口一元一本的打折書極為吸引路過行人。而店內的價格也算公道，諸如“鴛鴦蝴蝶-禮拜六派經典小說文庫”系列也常能見到幾本，與未拆前的文廟書市遙相呼應。這套小說文庫里最吸引我的有“偵探泰斗”程小青和“俠盜文怪”孫了紅，原來“鴛蝴派”盛行中期兼寫偵探小說的有五十多人，其中最著名的三足鼎立，是寫《霍桑探案集》的程小青，《俠盜魯平奇案》的作者孫了紅，以及《李飛探案集》的陸澹安。程小青從翻譯《福爾摩斯探案集》得來靈感塑造出霍桑這一民間偵探英雄，而孫了紅的魯平是脫胎于他翻譯的法國文學《俠盜亞森羅蘋案全集》。偵探小說在那個年代的走紅印證了都市化進程中對現代邏輯推理與公平正義的民間巨量需求。

搬到古籍書店樓下的上海舊書店

城隍廟里的一家舊書店

“鴛鴦蝴蝶派散文大系”

“鴛鴦蝴蝶-禮拜六派經典小說文庫”

《霍桑探案集》

在上海東北面，名氣最響的舊書店肯定是復旦舊書店。原先身處復旦大學附近政肅路的這家，60多平方米的書屋最有特色的就是木制樓梯、兩層閣樓與沒有門類規則擺放的舊書。如今搬到大學路網紅街區的偉德路，面積翻倍，特色依舊。記得曾在老店淘到過“足本鴛鴦蝴蝶派武俠小說叢書”系列，也由此知曉“鴛蝴派”除了言情與偵探外，還有一個分支曾經兩度風行中國大陸與華人世界——就是武俠小說。民國時期寫武俠小說的鴛鴦蝴蝶派作家不在少數，都是因為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爆紅于市民階層，洛陽紙貴，于是大多寫言情的都改行去創作武俠，像徐卓呆的《女俠紅褲子》、張春帆的《球龍》以及張恨水的《劍膽琴心》。而從鴛鴦蝴蝶言情派寫成武俠小說名家里最出名的就要數顧明道了，早年他寫的《夢斷沈園》、《蝶魂花影》、《花萼恨》與張恨水、周瘦鵑齊名，是才子佳人類的翹楚，但在發表了武俠作品《荒江女俠》（金庸少年時最愛）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成為擊技派名家。另外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武俠之后，還流行過滑稽、歷史、宮闈、黑幕甚至勞工小說等，并且為早期中國電影提供了海量的劇本原著，可謂鴛鴦蝴蝶盛世。

“足本鴛鴦蝴蝶派武俠小說叢書”

《江湖奇俠傳》《劍膽琴心》《女俠紅褲子》《球龍》

顧明道的《夢斷沈園》、《蝶魂花影》、《血雨瓊葩·胭脂盜》

當然，可以逛的二手書店還有北蘇州路上的犀牛書店、嘉興路上的開卷書屋、紹興路上的明室等等。其實走過每家舊書店，總會尋獵到鴛鴦蝴蝶派的些許影子，與海派后浪的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更注重描寫現代都市心理的新感覺派不同，這類從沖破封建舊社會束縛蛻變至都會消遣的商業小說早已植根于滬上市民階層的肌理中。如今看來，猶似西方通俗小說至今流行綿延不斷，文學的多樣性與趣味性而并非單一性才是城市文化軟實力繁榮長久的基礎。

犀牛書店

寫此文時的清晨從海派學者名家陳子善老師處痛聞上海圖書館研究員、海派與鴛鴦蝴蝶派文獻研究專家張偉老師不幸離世，只能冀望子善老師與張偉老師主編過的《海派》文叢繼續出版，將“鴛蝴”的精髓傳承發揚下去。

《海派》第1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