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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住“陽康”病人
倪蘭搶到了一臺制氧機。
她和母親生活在安徽省中部某城市,去年12月,母親感染新冠導致肺炎住院,入院四日,母親癥狀加重,意識模糊,“白肺”面積40%。ICU醫生問診后為難地表示,醫院只有二十臺呼吸機,不夠用,只能等。
經過一系列治療,到了1月,倪蘭的母親眼見好轉,人清醒了,能吃下飯。醫生一直勸導倪蘭,待在醫院容易交叉感染,建議她帶母親先回家吃藥、氧療。
她沒有拒絕。配藥方便解決,但母親住處最近的氧療點有三五公里遠,交通不便。雖說母親已達到醫生判斷的出院標準,不吸氧還是會血氧跌到91%,“起床上個廁所都喘得厲害”。這讓倪蘭憂心忡忡,早在母親住院期間,她就開始試圖網上買制氧機,一連數天,各個網購平臺都顯示缺貨。她幸運地在母親出院后一天搶到了。
倪蘭的母親在家自測血氧,顯示為91%。 受訪者 供圖
新冠第一波感染高峰出現后,各地不同層級醫療機構相繼承壓,需要量入為出地使用病床。 病人何時出院,醫生手中的標準靈活而不易把握。
澎湃新聞記者采訪了多位不同地區、不同層級醫院的醫生,除了參考第十版《新冠診療方案》,他們均提到要綜合考慮病人的身體情況,包括血氧和基礎疾病嚴重程度,也有醫生談到要考慮病房的實際承載能力,甚至病人的經濟條件,比如是否負擔得起制氧機。
出院后重癥病人的后續治療,也持續考驗基層的醫療水平。
騰出一個病區,很快就收滿了
去年12月中旬,在北京某三甲醫院,醫生們前往急診搶救室時,不得不放慢腳步。
該院醫生呂宏對記者形容,急診科收治的病人擠滿了過道、衛生間門口、醫生辦公室、護士配藥室,后來沒有床位,有一些病人就歪在輪椅上,輸著液。有二十張床的搶救室里,一度有一百個需搶救的病人。百米開外的發熱門診,病人們排起長隊,數個小時,緩慢地前行。
12月18日,呂宏所在的科室騰出一部分床位,改成新冠病房,接收急診的病人,收治的病人由急診科往里搬。又一個科室騰出了一個病區,也很快就收滿了。
在這背景下,醫院管理層給各科室下了硬要求:每天至少騰出10%的病床,接收新收治的重癥病人。原有的住院病人,要不送重癥監護室(即ICU),要不轉診、出院,醫院ICU原也只有二十張床,與樓下搶救室一樣,膨脹數倍。
有的病人不發燒了、精神頭兒好,化驗指標也見好,呂宏會勸他們轉診或出院。他解釋,肺炎病人的肺部CT表現會滯后一些,而且醫院的CT室排隊實在太長了;有些病人還得用經鼻高流量吸氧的、上激素與抗生素的就轉入二級醫院,更好點的直接出院。
有些病人的血氧只有91%,但是相比昨天不到90%,已在進步,呂宏也勸出院了。他期望一些病人的家屬已在家備好制氧機。
呂宏說,一些病人經歷過在急診等病床的壓力之后,即使癥狀改善、康復前途明朗,也不情愿出院,擔心再犯病了,再進來又困難。他只能耐心勸說,病房里都是新冠病人,有交叉感染的風險。
不過,他覺得自己聯系二級醫院要床,沒有什么壓力。他所在的三甲醫院是人等床,而下級醫院是床等人,跟交接的醫生說明治療方案就能送走。
但是,在另一些地區,即便是三甲醫院,“轉診”無法成為選項。
李冰在海南一家三甲醫院工作,雖然處于地級市,但市區之外,并沒下屬的縣級市,只有鄉鎮。而一些鄉鎮衛生院是沒有住院部的。
1月10日,李冰對記者說,最近醫院的ICU擴張了大約三倍,每天,他所在的科室出院多少個病人,急診會很快送來多少個病人,幾乎騰不出整理病床、給床消毒的時間。他科室里的醫生基本“陽”過一遍,最近白夜班連軸轉,對于病房醫生,收一個新的病人,意味著更大的工作量,要檢查、與急診醫生和家屬溝通、寫病歷。
在他們的工作里,沒有轉診或轉居家氧療這種可能。有些病人的病情已不危險,進入對癥治療的階段——需要化痰的吃氨溴索,咽癢的吃地氯雷他定,以及調理下高血壓、糖尿病等基礎疾病,血氧達不到93%的繼續吸氧。另一邊,急診的人在微信群里等著他們報空余病床,甚至親自跑來他們病區,看有沒有床,令人感到疲累。
李冰眼見病人太多,不僅急診科的人在到處找床,ICU也成立了新的病區,用來收治已結束ICU治療、但又無法送入普通病房的病人。
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朱恒鵬曾在文章中提到,中國存在過度住院現象:“美國著名的大醫院,例如麻省總醫院病床不到1000張,梅奧診所不到1500張,而中國三級醫院的病床數平均達到905張,其中三甲綜合醫院病床數更高。”
麻省總醫院醫生楊喬欣對記者說,2020年下半年,美國流行毒力更強的新冠原始株,送來的肺炎病人,不送ICU的情況下,住院周期是5天左右,有一些病人三天就出院了。楊喬欣認為反應炎癥的C反應蛋白比較關鍵,明顯越過高峰就可以,不用等它跌到正常位置。
大醫院較高的床位周轉率,需要醫院附近及各個社區里的康復治療機構配合著。楊喬欣說,在美國,病人進入康復階段,可以送康復治療機構,機構的醫生每周只查房一兩回,主要靠治療師觀察、保證營養;病人可以在康復機構里吸氧,住上兩周;也可以在家自備一個制氧機,再請一個“家訪護士”,隔天上門看一看康復情況。
這些機制可以減輕醫生的壓力。持續監測出院病人的情況下,他估計少于10%的病人會在一個月內被送回醫院,“不比其他疾病更高”。
他說,當地2020年上半年也走了一段艱難的路,那時候,口罩、ICU醫護、設備都不夠用,康復機構也不夠用——楊喬欣的理解是,那些機構也怕新冠。于是,醫院里“壓床”嚴重,病人無法出院。后來,辟出幾家專門收新冠病人的康復機構,情況才有所好轉。
“什么情況出院才是安全的”
從李冰的工作的三甲醫院出來,開車一兩個小時就是海邊,路上會經過一些下級醫院。但是,即便被急診科催著,李冰也不會開口勸病人轉診去這些下級醫院,因為那里病房較破舊、窄小,藥不全,也不一定能吸上氧。據他所知,這些醫院沒有中央供氧系統。也許他們有氧氣瓶,但無法確認能同時供給幾個人吸氧。
2020年前,李冰嘗試過把病人往小醫院送,“很多地方新病房建了,蓋新樓了”,他想試試把ICU出來的病人轉去,小醫院卻怕治出事故,不敢收。
“不敢”是雙向的。采訪中,有其他的縣醫院醫生對記者表達對本地鄉鎮衛生院的不信任,有時候,會在接診中看到基層醫療機構的能力欠缺。
雖然呂宏能對接上二級醫院,大城市的醫生也不一定能順利為康復期的病人順利辦理轉院。
一名廣州三甲醫院呼吸內科醫生劉剛對記者說,二級醫院的床也不多,而且,“病人既然來了三甲,就不會因為報銷比例的問題轉回去二甲,都是治好了才愿意走。”
三甲醫院還可能遇到下級收滿的情況。1月初,一名武漢三甲醫院醫生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表示,科室里“收的三分之一的新冠病人,都可以在基層醫院治療”;他所在醫院的二三公里之外即是一家大型二級醫院。1月16日,該院呼吸內科醫生回復記者,沒有三級醫院轉來的病人,病房里所有病人都是本院收治的,工作量很大,危重病人多。
記者從河南多位鄉鎮衛生院院長處獲知,當地有些鄉鎮衛生院沒有病房;辦得好的衛生院,就會在疫情中收滿病人,無暇為上級機構提供什么。
1月中旬,有的衛生院有了空的病床,但沒有收到轉診的病人,一名河南鄉鎮衛生院長回憶:“以前有過這事,來回轉診,醫院預留床位給鄉村醫生轉診的病人,好轉后再轉回村里,后來不了了之。”
根據去年12月初發布的新冠分級診療方案,亞定點醫院只接收普通型、高齡與有嚴重基礎疾病的無癥狀感染者與輕型病例,但對于能力較強的基層醫療機構,病人涌入的時候,還是會“應收盡收”。
重慶一鄉鎮衛生院平時能做一些小的手術、能給人治肺氣腫,早已裝好中央供氧系統。一共有八十張病床。院長張強對記者回憶,12月底到1月5日左右,衛生院壓力最大,一度有118名住院病人;在他印象里,其中“30%-40%是肺炎病人,40%是有基礎疾病的病人”。他說,住院的肺炎病人是看著有“白肺”傾向的才收治,輕度感染、年紀也不特別大的,都在門診輸液。
張強的父親也有點肺部感染,住不進縣醫院,張強看著用藥和衛生院差不多,自己收治了父親。衛生院有兩名職工也因肺炎住進了自己單位的病房。
張強對記者說,如果是高齡、有基礎病的新冠患者,即便癥狀減輕,勸他們出院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他感到,難以判斷什么情況出院才是安全的,“除非他們愿意出去,否則我們不會(強求)”。
最近,張強管理的衛生院有了空床,但沒有收到上級下轉的病人。據他觀察,從醫院出院后來門診吊水、吸氧的極少。
有一些地區的醫聯體結合更為緊密一些。1月15日,湖北一家縣醫院呼吸內科主任胡陽告訴記者,院內有一個專家小組,判斷哪一些穩定期的病人可以送鄉鎮衛生院康復,“一個人不敢拿這個主意”。
在疫情高峰期,鄉鎮截留了一部分重癥病人,最近情況好轉,衛生院有了空床,胡陽說能把穩定期的病人往下級衛生院送了,不過數量不是很多。
縣醫院一般有900個住院病人左右,今年,高峰期擴充到1200個住院病人,胡陽覺得炎癥指標越過峰值,血氧超過90%就可以出回家。按他理解,有些老人皮膚涼、血液循環不好的,測出來的血氧都低,沒有呼吸困難的癥狀就可以。他很少和病人提掏錢準備制氧機的事,覺得不現實,“我們這地方經濟條件差。”
居家氧療的可能
張強對記者說,有一些病人不想出院,但目前“壓床”不嚴重,一是因為經濟問題,住院有些花費;二是因為春節臨近,老人的子女返鄉,都有人照顧;三是因為“農村有些人,能自己扛過去的時候,可能基本不管(治療)”。
一名江蘇某縣醫院呼吸內科醫生也表示,在收治階段,衛生院代替縣醫院分流了一部分病人,縣醫院的新冠病房里住的是“縣里的重癥病人和農村危重病人”;而在治療后期,他不會建議農村人轉院康復,而是治療到沒有明顯癥狀,直接辦理出院。他說,農村病人往往節約一些,不想留院觀察:“農村人大多征求醫生意見,如果問題不大,可以提前出院就出院,畢竟年關。”
他也不把在家用制氧機當做一種可能,因為:“農村留守老人不太會用。”
1月16日,一名浙江省縣醫院院長接起記者電話,語氣疲憊:“現在縣里還是病人很多。”該縣把需要上呼吸機、經鼻高流量吸氧的病人收入縣醫院,可以用一般制氧機吸氧的輕癥病人在鄉鎮衛生院,出院標準之一是血氧達90%;雖然,當地一直有“家庭病床”的做法,即重病人居家,由鄉鎮衛生院統籌,醫生上門服務,不過,目前并沒有醫生攜制氧機幫助患者居家氧療的機制,在他看來“這很麻煩”。
1月2日,公益組織NCP生命支援啟動制氧機漂流計劃。該計劃的最初目標是支援無法及時住院的病人。1月17日,該組織發起人郝南對記者說,最近,為即將出院的肺炎病人向他求制氧機的越來越多,據他觀察,一些地區仍處于重癥高峰期,肺炎的病程較長,一些血氧較低的病人被催著出院,可能與當地的呼吸內科仍在鏖戰有關。
即便是出于公益的目的,郝南自己去求制氧機,也感到很不容易。他對記者說,通過他們的問卷形式登記愿意轉讓的制氧機主數量不夠多,難以匹配求助需求,志愿者們一一打電話了解,除了一些拿著保健制氧機攪局的,大半都是想有償轉讓;他們考慮著地理位置遠近,把潛在的買家和賣家拉到一個群里,又經常因為價格的原因談不攏。一臺5升的醫用制氧機市場標價大約5000元,有的求制氧機的人表示,不能承受。
另一方面,“后臺好多人問我,家里有老人,該備一臺什么樣的?”郝南想到,每個人為了自己的家人考慮,(提前囤制氧機)又有什么譴責,有什么可責備呢?他一邊這么想,一邊回復,“現在別備。”
1月19日,工業和信息化部總工程師田玉龍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制氧機4天內日產量提高280%,最高日產量可超2萬臺,“供給已能滿足醫療機構基本需求”。
資源有限的情況下,NCP生命支援找到制氧機,仍然緊著情況危險的居家老人。對于要出院的重癥病人,郝南一般勸他們,先找社區解決。
國內一些城市的社區已可以提供灌氧,麻煩的是,郝南觀察到有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制氧機無法24小時運轉,而且灌氧設備的壓力不夠,沒法給容積較大的5到10升的瓶子灌氧。這種氧氣瓶“醫療器械商店能買到”。他建議,患者家屬可以去醫用氧氣廠充氣,也可以干脆買一批容積一升的瓶子,就是比較沉。
1月18日,記者在購物平臺上搜索“制氧機”,雖商家保證“盡早發貨”,但客服都無法承諾有貨或說出準確的發貨時間。
記者詢問多家制氧機網店,均表示無法保證到貨時間。
據美國互聯網醫療健康信息服務平臺WebMD,低氧血癥可能造成缺氧,即身體各個臟器收不到足夠氧氣,進而傷害機體。官網介紹,缺氧的常見癥狀包括,皮膚顏色發藍、或呈紅色,意識模糊,咳嗽,心率加快,呼吸急促等。出現缺氧癥狀應及時送醫。
嚴重的肺炎可能造成的后遺癥之一是肺損傷,導致病人血氧長期處于較低的水平。英國心肺研究所的一項研究跟蹤了3700名曾于2021年因新冠入院的患者出院后240天的表現,發現約11%的人有不同程度的肺部異常。
農業農村部總農藝師、發展規劃司司長曾衍德在1月18日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正在為每個鄉鎮衛生院免費配備1臺制氧機”。
不同地區配置氧療設施的情況不同。1月17日,浙江省某縣衛生健康局副局長告訴記者,這次疫情之前,該縣所有鄉鎮衛生院和一部分村衛生室可以提供病人吸氧,“一些偏遠山村還不能”。吸氧對于院前急救和慢性病的治療都有作用。
他們幸運地在2022年8月剛辦好中醫院搬遷,新址面積較大,因此相對平穩地“應收盡收”,只是醫療人員和設備的配備仍需快速擴張。他說,當地出院標準是血氧回升至95%。
2022年12月底,公益組織“大愛清塵”對一些重慶、陜西、湖南等地的縣醫院和鄉鎮衛生院進行調查,結果顯示,80% 緊缺制氧機,其中 17.5% 沒有制氧機。
組織康復活動,也需因地制宜。“大愛清塵”副秘書長曹瑞珩對記者說,以塵肺病的醫療來看,由于一些塵肺病患者居住地距離縣醫院太遠,因此他們一般與鄉鎮衛生院合作,成立塵肺病康復中心;而鄉鎮衛生院,仍然距一些患者家有幾十公里。所以,也要以村為單位開展康復活動。
(文中倪蘭、呂宏、李冰、劉剛、張強、胡陽為化名,澎湃新聞記者劉浩南、何鍇、實習生賈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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