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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條激蕩深潛的河流”丨譯林年度好書
“時間就是所有關系的總和”,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河中,人的一生如浪花般短暫易逝,然而一代一代的生命綿延不息,每朵浪花都留下了痕跡。
“世事流動,每個人都是一條激蕩深潛的河流,有著無法預測的小小航道”。
今天,我們分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張宇和青島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董卉川為《金色河流》撰寫的書評,以更加專業和獨到的視角,為大家解讀這部優秀的作品。
“每個人都是一條激蕩深潛的河流”
張宇 董卉川
魯敏的小說新作《金色河流》聚焦于有總(穆有衡)生命的最后兩年,借他的目光回望人生,以家族敘事牽扯出改革開放以來40余年的歷史。
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建構起一種獨特的“河流詩學”,借有總等人的財富史、生命史、心靈史,書寫此時此在溫熱的中國經驗。
眾人被奔涌的時代河流裹挾著向前,或是乘風破浪,或是巋然不動,或是隨波逐流,或是被拋擲岸邊……他們被沖刷著,相聚又分離,愛恨癡纏中,上演了一出時代的浪漫傳奇。
河流隱喻
魯敏在《金色河流》中精心選取了“河流”這一復雜的象征系統,搭建起河流的隱喻體系,包含了多重象征意蘊。
“河流”代表了物質財富的創造和傳承,又指涉傳統文化的綿延;既指涉作品的內部結構,亦是人生歷程的象征,既囊括書中人物性格,又是有總精神狀態的顯影,既是作品多聲部敘事聲音的體現,又是寫作過程本身的隱喻,同時更是作品哲學理念的體現。
“金色河流”首先跟“金錢”有關,是財富之河。改革開放以來,商業社會的壯麗與絢爛,以穆總為代表的草根階層,在摸爬滾打中創造出商業帝國,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神話,抑或經歷挫折與覆滅。商業大潮中的起起落落,在書中得以顯影。對于市場經濟的熱烈擁抱,悄然改變了這些弄潮兒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而他們的活動也反過來影響了時代,推動了時代的大潮。
魯敏生動地刻畫了有總“經濟人”的生存狀態,他們昂揚奮進追求成功的姿態、強烈的攫取金錢和地位的赤裸裸的野心,無異于當代拉斯蒂涅。盡管有時游走于灰色地帶,但其蒸騰的拼搏精神給改革開放時代留下了一個生動的側影。
河流自古而今生生不息,亦是昆曲等傳統文化的絕佳寫照。昆曲的困境,也是傳統文化在當代中國命運的真實寫照。魯敏對昆曲有著持久的關注和深沉的熱愛,在《冷讀閑讀》《看朱鹮起舞》等文章中都有記敘,她把這份對傳統文化的溫情與敬意投注到小說中。
傳統文化要保持活力,也需要自我更新,引時代活水灌溉,在兼容并蓄中不斷向前。正如王桑所說,“其實哪有絕對的原汁原味,傳送到每一代人手上,不都是其所在的當下此刻嘛?!嬲暮脰|西,自然經得住加湯攙水、插科打諢。”傳統文化的精魂,自當有傳承的底氣,亦應有變革的決心,如此不棄涓滴,才能巨浪滔滔。
小說分為“巨翅垂伏”、“尺縮鐘慢”、“熱寂對話錄”、“一物靜、萬物奔”、以及尾聲“如涓如滔”五部分,內在結構和河流的發端、受阻、壯大、歸海相互呼應。它不僅是有總的精神狀態的寫照,更對應了人類生命的各個階段。
正如扉頁引羅素的名言,以河流比喻人生,剛開始是涓涓細流,隨后穿山越石,漸漸開闊,最后融入大海。河流之中有漩渦、有暗流,支流匯入大河,大河歸入大海,恰似作品的多聲部體現。每個人都有其自足的天地,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精明多疑的有總,潑辣艷麗的河山,堅守藝術的王桑,追尋自我的丁寧,自得其樂的穆滄……各自的人生得以充分展開,罪愆的懲罰與寬恕,靈肉的遇合與分離,代際的沖突和解。
河流亦是作者生命哲學的體現。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奔騰的生命之河,不為任何人改變或駐足,它裹挾一切向前奔涌,最是無情,也最是長久。那些閃耀的,成為浪花,那些墮落的,沉為泥沙。不管是貧富善惡,最終都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之中,作為后世的滋養,“什么你啊我啊,什么好命歹命,什么孫子和票子,都是像河一樣,大街上到處流……”尺縮鐘慢,增熵熱寂,宇宙最終走向熱平衡,萬境歸空,而后周而復始,河流重新孕育新的文明。
魯敏在《金色河流》精心營構出復雜的河流隱喻體系,包孕著多重內蘊,這一隱喻體系裝置使文本意義不斷增殖??梢哉f,在當代文學中如《金色河流》一般有著復雜、精密、系統的隱喻的作品,并不多見。
史詩建構
作為改革開放的同代人,魯敏深刻感受到時代巨變,更深知物質創造的重要性。她在《金色河流》中,將另外一只“鏡筒”對準“壯麗的豐沛的財富物質創造”,為金錢和物質正名,繪制新鮮潑辣、生氣勃勃、泥沙俱下的改革開放史。
她避開二元對立式的價值判斷,也未站在道德至高點進行仇富式寫作,而是著力呈現巨大的物質創造及其綿延不斷的傳承。
不同于《伴宴》中藝術與世俗的緊張博弈,《金色河流》中,藝術與金錢成為盟友。不管是凹九空間的昆曲推廣計劃,還是河山的青山堂藝術畫展,都離不開金錢的支持,也離不開穆總的物質創造,穆總的遺產,給了他們藝術夢想實現的可能。這種膠葛與糾纏,正是魯敏新財富觀、新物質觀的展現。
在魯敏看來,精神創造固然偉大,物質積累同樣不可小覷。她正視財富的創造,認同物質傳承與精神傳承是人類社會發展不可偏廢的兩翼。經由穆總泥沙俱下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肯定“經濟人”的“尊嚴與價值”,借此重新處理個人與時代的關系,為物質與商業正名,昭示出在場書寫、及物書寫的勇氣。
除了為時代作傳,魯敏更是以細膩溫潤的筆觸,記錄下國人四十年來的生命史,解讀心靈密碼,繪制精神地圖。精神書寫是魯敏一貫的強項,在《暗疾》《謝伯茂之死》《奔月》等小說中都有精彩呈現。她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呈現人類心理、思想、精神、意志的復雜性,探索世界存在和真理,關注生命意義和道德實踐。小說中的人物,自有著一種強韌的精神力與生命力,他們生活河流中奮力掙扎,即使遇到巨石的阻攔,最終仍能以水滴石穿之勢匯入大海。
穆總挪用老友何吉祥的遺產,作為自己發家的第一桶金,經過生猛隱秘、狼吞虎咽的資本原始積累,創造了巨大的財富。然而穆總始終無法擺脫內心的罪惡感,河山和紅蓮的命運被他徹底改變,他用一生為自己贖罪,不計一切供養河山,打聽紅蓮下落,希望能減輕自己的罪孽,并將遺產留給河山運營。
中風后的有總漸趨衰亡,他成了“墻上的父親”,作為一位缺席的在場者,他的離開尤其漫長。他的精神遺傳,在子女身上各有不同的顯現:他對于生命延續的執著渴望,攪動了子女們的命運;他的物質財富積累,也牽引著“財主底子女”們的人生道路。
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穆滄如《莊子·應帝王》中的中央之帝“混沌”,“不區分、不留戀、不占有,只繼續保持他的自給自足”,“閉目塞聽”但通于大道。他如大海中的燈塔,是動蕩歲月中的唯一安穩之物。
穆滄的時間永遠停留在90年代,他是人類童年的象征。當所有人在狂亂中迷失時,只穆滄保留了人性的整全與真純。王桑是叛逆之子,極力對抗有總對他的一切人生安排,不管是學習、事業、愛情、生育,他都予以抵抗和逃避,直到父親日薄西山之時,聽到父親半夢半醒的口述錄音,才終于明白父親的苦心,與父親達成和解。
二十年的時間,“潛伏”的特稿記者謝老師由穆家的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甚至深度介入其中,他也由有總的仇讎變成了管家、秘書、老友……他的紅皮筆記本原本要揭露資本的罪惡,卻因為二十余年的相處,改寫了敘事的路向,最終走向了虛構,為有總留名后世。對于絕對真實的放棄,正是因為他已將自己的生命之流匯入了穆總的大江大河。
書中女性人物的生命史,尤為出彩與動人。河山作為小說中最耀眼的女性形象,一直野蠻生長,在男性世界中四處沖撞、掙扎,她利用自己的身體達到目標,但也因為身體被榨干、被拋棄、被傷害。她的出現,攪動了一切。
她是欲望女神,毀滅女神,但又是純潔的墮落天使。在她那美艷的外表之下,安放的是一顆殘缺破碎的靈魂。她的對鏡自白,裸呈出血肉模糊的悲哀真相。河山最終迎來了生命之河的拐點,飽受欺凌、自我毀棄之后重生,爾后山河寬闊,在人世的荒漠中,與穆滄彼此依偎。
丁寧則從一個“花瓶”成長為一個堅定的女性主義者。她原來只為愛而活,被王桑當空氣,忍受著冷暴力,她的人生就像文中那個發霉的結婚紀念日蛋糕,徒有甜蜜外表,內在早已腐壞。受夠了傀儡人生的丁寧,毅然走上了艱難求子的道路,并在孕育生命的過程中,復蘇了自我。她以“姐妹情誼”對河山進行愛的教育與啟蒙,補全了山河在兩性關系認知中的缺失。
肖姨,則扮演了一個大母神的角色,她以溫厚寬容的愛滋養著穆家,燒一手精致的江南菜肴,悉心照顧有總到最后一刻,關愛每一位穆家人。她是穆家的凝聚劑,也是定心丸。小說中每個人都是執拗的甚至是殘缺的,有各自難以放下的心結,也存在著各自精神的暗疾,魯敏以悲憫之心,照拂他們的人性,紓解他們的苦難,與生活達成和解。
魯敏中年變法,宕開一筆,不再拘囿于家庭空間,而是以開闊的筆勢,力圖為后四十年作傳,表現出宏大氣象與可貴野心。從“東壩系列”到“城市暗疾”到“荷爾蒙系列”再到“商業史詩”,魯敏不斷突破自我寫作的邊界,而對于人性,也有了更為寬厚與多元的理解。她不再執著于“人性中渾濁下沉的部分”,而是轉向“圓通、謙卑、悲憫”,以溫情的筆觸,皴染人性中的明亮與寬容,對人性進行“探測與撫摸”,感知人性的溫度與深度。
文體內爆
在魯敏所有小說中,《金色河流》顯得空前復雜,如水草豐美的河流一般搖曳多姿。它既融合了魯敏對于倫理、死亡、人性、藝術等母題一貫的敏感,又加入了“財富、死亡、兄弟、背叛、遺囑、傻子、孕婦、孤兒、失敗者”等吸引眼球的通俗元素,同時顯出新的質地。
面對潛在的敘事困境與危機,魯敏有意尋求審美的突圍,力圖在古老的長篇體式中尋求內爆,以此涉渡“寬大的、波濤洶涌的”文學之河。
《金色河流》由“紅皮本子”始,由“橡皮”終,謝老師作為“講故事的人”廁身其間搜集素材,穆家的故事以素材的形式出現在紅皮筆記本上,形成了嵌套結構。同時,昆曲的融入,在當代小說中顯得尤為新奇,顯示了跨界書寫的新可能。
跨文體寫作,其實是魯敏一貫擅長的。《白圍脖》中的日記,《白衣》里的民間偏方,《博情書》中的博客,《取景器》里的毛主席語錄,乃至其他小說里的電影錄音、歌詞、古詩,再到《金色河流》中的昆曲……這一嘗試,有效拓寬了小說文體的邊界。《長生殿》《獅吼記》《玉簪記》《牡丹亭》《白羅衫》《南西廂記》等昆曲唱詞的有機嵌套,化作文本肌理的內在組成,與人物的心境、命運密切相關。而以王桑、木良為核心展開的昆曲傳承與創新的故事支線,“一桌二椅·對話”的實驗、“昆曲+”的文化創意,都表現出魯敏出色的跨媒介創意思維。
小說本身也可以理解為謝老師的寫作過程,是魯敏對“元小說”形態的積極嘗試。
小說五個部分亦可以看作是不同階段的寫作狀態。185個素材,30多個場景,故事內嵌故事,素材中套素材,4種寫作“思路”,6個人生“橡皮”,盡力呈現“材料”與“文本”的雙向營構。
謝老師以“臥底”身份潛伏多年,穆總的生活被素材化,但同時謝老師又是故事中人,他的參與也在改變著故事的走向。紅皮筆記本的存在,營造出擬真幻覺,打破了紀實和虛構的界限。這種設置,是魯敏對海登·懷特的有意致敬,彰顯出“新歷史主義”的認知。
小說的敘事視角和聲音也尤為復雜。敘事者的視點與謝老師的視點亦有離合,有時附身其中掬一捧同情的熱淚,有時則超拔出來冷靜審視眾人。
同時,小說中還表現出復雜四層窺視視角,敘事者窺視謝老師,謝老師窺視有總,有總窺視穆滄,王桑窺視河山。不斷變換的視點與聲音,增加了小說的閱讀難度,但也豐盈了敘事的潛力。這種開放的書寫姿態,昭示出“個人生命史的崎嶇與蜿蜒,以及時代對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與延展”。
小說放棄了直露的道德審判,盡力呈現財富、金錢、人性、倫理的灰色地帶,因而每個人的存在具有自足性,各自的人性也得以充分展演,小說中融入穆總的聲部、山河的聲部,表現人物的自我剖白、靈魂省思,形成了一種“復調”敘述。
每個人抱持著人性的枷鎖艱難地前行,泥沙俱下卻依舊蓬蓬勃勃,充滿了一種混亂的生機。魯敏在個人的寫作中重新開辟了“一條旁逸斜出的陌生之徑”,以“閃閃發光的小說”,建造出紙托邦,表現出生命的莊嚴。結尾大團圓的結局設置,體現出作者對于善惡有報的傳統倫理的回歸,透露溫情主義的格調,也給了讀者甜蜜的精神安慰劑。
“時間就是所有關系的總和”, 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河中,人的一生如浪花般短暫易逝,然而一代一代的生命綿延不息,每朵浪花都留下了痕跡?!笆朗铝鲃?,每個人都是一條渾濁深潛的河流,有著無法預測的小小航道”。
魯敏在《金色河流》中,通過“河流詩學”的建構,將個人經驗與時代經驗融通、諧振,以筆墨為這些“河流”賦形,記錄下獨屬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財富故事、家族故事、情感故事、人性故事,探索中國人的心靈與命運,為當代文學貢獻了獨特的美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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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每個人都是一條激蕩深潛的河流”丨譯林年度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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