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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在北京住院手術,術后第一天陽了 | 三明治
原創 elplaneta 三明治 收錄于合集 #每日書 386個
2021年8月,我在拳擊時扭傷了腳,久未痊愈。去年12月初,我在北京等待醫院解封,好住院手術,距離受傷已經一年零四個月。
在傷病懸而未決的一年里,我經歷了疫情中的艱難創業、完成了被防控政策卡著喉嚨一拖再拖的藝術項目、陪伴腰椎骨折的母親從床上站起來、獨自度過上海四個月封城的日子。
共計輾轉29個臨時住處,被封控171天,想自殺3次,和家人斷絕關系4次。
11月底,我帶著全部家當從檢出了陽性客人的酒店連夜逃出,有幸被同學家收留。同學一家人的溫暖善意讓我從反復崩潰的狀態中走出,重拾內心的平靜,想要寫下這一年的故事。我知道對于那些在疫情中失去生計、失去家人甚至失去生命的人來說,我的經歷已十分幸運,但我的小小世界或許也是時代切片中一粒努力顫動著的塵埃。
健身房拳擊訓練受傷,我本以為靜養就能自愈
左直拳,格擋,右勾拳,膝擊。厚重拳擊手套和層層繃帶里的雙手開始出汗,不停息地連過十幾招讓我有些微微氣喘。我在上海這家健身房已練了近一年的拳擊。
又一次左腳點地轉動,腰部發力,帶動左臂出拳。突然,我感到左腳大拇指有種別著筋一樣的疼痛。“教練,我好像扭到腳了”。我俯身運動了一下扭傷的腳,“好像不是很疼。”“那咱們換一邊腿繼續”,教練說著,擺好了踢腿用的靶子。
空中鞭腿,肘擊,轉身出拳。我一邊繼續訓練,一邊在動作中感知左腳的疼痛度。這種細小的疼痛令人喪失警惕,也許明天就好了,我想。走出健身房時,我感到左腳內側在走路時不能用力,只能撇著腳用外側著地。
當晚,我發現受傷的拇指關節隆起一個大包,整個腳背也腫如面包。疼痛有所加重,但我仍未太過在意,只是噴了點白藥,認為三天就能自愈了。
第二天,疼痛愈發明顯,水腫也更嚴重,我決定去醫院看看。我的左腳已經腫得穿不進鞋,只得套著拖鞋,單腳蹦跳著出門,去最近的瑞金醫院。醫院門口的保安大叔見我費力跳躍前進,上來調侃我:“要幫忙嗎小姑娘?我可以把你背進去呀?”我連忙擺手拒絕。
照了X光片,開檢查報告的醫生竟然還將左腳寫成了右腳,我又單腳蹦跳著去改。急診醫生看了片子,說骨頭應該沒事,沒有骨折。但是筋斷沒斷就不知道了。
幾天后,我去另一家醫院又檢查了一次。這次我升級了設備,在美團上買了一副雙拐。三腿的我健步如飛。骨科醫生伸手摸了摸我的關節,判斷說筋應該沒有斷。之后他一邊洗手,一邊囑咐“最近盡量少走路”。護士從一只不銹鋼桶里舀出粘稠的黑色中藥膏,厚厚地敷在我的傷處,纏上了繃帶。
◤纏繃帶的左腳速寫
健步如飛三腳貓◥
回西安后,我的設備再次升級,從雙拐三腳貓升級為賽博格機械腿。我也去看了西安最好的骨科醫院紅會醫院,醫生說:“多用鹽和醋泡腳。”我就安心展開了老年養生生活,以為接下來會是一段平靜的養傷時光。
戴著矯形器去散步
結果卻是,在和傷病同甘共苦一年半后,它并沒有完全離開。于是我來到北京,想要手術來徹底解決問題。經過一系列的封控困擾,終于可以入院了。
朋友的媽媽來送我。辦完手續,阿姨幫我把行李拿到了住院部足踝科門口。從這道大門開始,病人們必須獨自應對一切,一切外部的探視和物品都不被允許進入。門口的護士問,“東西都帶齊了嗎?下肢抬高墊、便盆、尿墊、一次性手套都有嗎?”“都有”,我說,護士低頭看了看我明顯超出要求的行李,說:“你東西也夠多的。”
前幾周,剛做出一個人在疫情封控的北京住院手術的決定時,我在酒店默默哭了一晚上,感到自己沒有做好獨自應對一場手術的準備,內心充滿抗拒。同時也自怨自艾,“為什么我遇到的每一次人生重大時刻,都沒有親友在身邊,只能一個人面對?”
我平日從不在朋友圈發私人內容,但那晚情緒決堤,發了一條“本孤寡也要解鎖一個人住院手術的高級技能了”。第二天起來,發現收到了很多朋友的鼓勵,有朋友說“一個人住院很爽,醫生護士都很友好”,有辣媽朋友勉勵我說“我一個人住院生過孩子,沒事”,還有的表示“等我解封了就去看望你”。
在許多慰問下,我也平復了心態,純粹把眼前的困難當作具體的問題去逐一解決。我開始在知乎上查“住院用品清單”,在淘寶上瀏覽“住院必備神器”。在裝滿一整個行李箱、一個大行李袋的住院用品,又準備了一個辦公用的床上桌板之后,我有了一種不是去住院而是去旅行的錯覺。
這次來北京手術確實一波三折。在西安的家人一直彈窗無法來北京,醫院在特殊時期也取消了陪護探視。我從上海迂回到京,恰逢全城居家。檢查前一天我自己也被莫名彈窗,沖去社區理論一番后才解除。本來上周就應入院,入院前一天又被通知醫院封了,傳言要改方艙。當晚,我所住的酒店檢出陽性客人,我連夜帶著所有家當逃出酒店,所幸被同學一家收留。在同學家等待的一周內,全國局勢一天一變,從封城傳言到全國疫情宣布結束,政策放開的速度超乎預期。
這周終于得以順利入院,因為風向已變,原先計劃手術前的單間隔離也取消了。我提著行李,被護士帶進了三人間。待我收拾好行李、鋪好自帶的床單,躺下準備休息時,一個護士進來對我皺眉道:“你的床單是花的,不能鋪。我們醫院的床單是白的,如果你帶了純白的床單可以鋪。”我疑惑,“這有很大影響嗎?”“不能用自己帶的床單。”護士毫無商量余地。“我皮膚過敏,必須用自己的……”我試著堅持。“你晚上可以鋪,但是白天不行。”“可是我白天晚上都只能穿著病號服待在床上,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對,不能。”護士不耐煩地走了。我只好將床單收起來。
旁邊床位是一位剛做完拇外翻手術三天的阿姨,一直在問護士要止疼藥,還不停地給教友發語音,“我在北京做手術,祝我早日康復,為我祈禱,感謝主……”每發完一則語言,她要回放三遍以確認自己的聲音。
晚飯時,我被叫到辦公室,和實習醫生曾醫生確認病情。他看了看我的病例說,“你練拳擊的?真看不出來,你這體格不像。”旁邊的醫生冷冷道,“所以這不進來了嗎。”我連忙解釋,“我不是專業的,只是愛好。”
醫生認真地問了我一堆問題,諸如:“從0到10,你怎么判定自己的疼痛指數?”之后又去照相室拍照,他用黑色馬克筆在我腿和腳上畫了待宰的標記。翻看我的片子時,他說,“你是跑遍了全國最好的足踝科嗎?從西安紅會,到上海六院,到復旦華山,再到積水潭。你可真厲害。”
雖然有些醫生認為“你能走路不就行了,還想運動,你要求太高了”,家人也認為“能不開刀就不開刀”,但為了還能重新起舞和奔跑,這一年來我自己去了無數次醫院,確實屬于積極自救的患者了。
帶了床上桌本打算病床辦公一把,
結果醫院沒WiFi,卷不起來了
昨晚一夜未眠。鄰床的阿姨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按鈴叫一次護工,上廁所、喝水、刷抖音、發微信語音,依舊是發一遍回放三遍。我也鼻炎發作,鼻塞口干,渾身燥熱,鼻腔干痛。整個夜晚,響徹著各個病房此起彼伏的“正在呼叫中”和《獻給愛麗絲》的鈴聲,以及阿姨斷斷續續的說話、咳嗽和呻吟聲。
我躺在病床上,由于鼻塞,只能像魚一樣張著嘴呼吸,感到身體里的水分被抽干,但阿姨明早才能再來給我們打水。外面似乎一天天恢復正常了,居家辦公三周的朋友們立刻卷入到加班工作的節奏中。前幾周聽聞我住院之后頻繁和我聊天的朋友們漸漸也不再回復我了。我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倍感凄涼。
八點,主任醫生帶著一大群年輕醫生和實習生來到病房。我垂死夢中驚坐起,還戴著眼罩、嘴角掛著早餐喝粥的印跡,開始解釋自己的病情。“她這個有點怪……我不確定是否要動骨頭。”主任醫生看起來沒什么把握。助手們檢查了我的片子,要求我把在外地做的檢查全部在本院重做一遍。
經過我多次央求,一個好說話的護士終于同意讓我換到一間空病房。至少接下來三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昨天的曾醫生又進來,“來,伸出你的寶貝腳。”他再次檢查了一遍我的關節活動情況。“你這個背側和底側都有問題,奇怪。你下午再去做個核磁和B超吧。”“我哪天手術?”“下周二。”“哪個醫生做?”“一般是賴醫生。”“賴醫生?”我在腦內搜索了一遍,并沒有印象。“手術你就不用擔心了。”他笑瞇瞇地走了。
晚上,我們幾個同天入院的患者被一個師傅帶領著排隊去做檢查。幾天沒和活人聊過天,大家都顯得熱情友好,在核磁室外面等待的時候便相互交談起來。一個從內蒙過來的大叔,披著軍綠色大羽絨服,吊著一只腳走來走去。他的右腳踝曾扭傷多次,四個月前又扭傷,疼痛影響走路。為了做手術已經在北京親戚家待了一個多月,和我一樣歷經了北京疫情、醫院封鎖。
“我們這種骨科小病還好,還能等,那種絕癥病人怎么辦啊!”大叔感嘆。
和這些走路明顯一瘸一拐的病友比起來,我顯得非常正常,再加上一個人來過無數次練就的熟練業務,于是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大家的助手,幫忙取號、存放手機、指路、超市帶貨、幫師傅分發片子,儼然反客為主,要不是病號服暴露了我,可能就要被路人叫大夫了。
做完檢查,同學的媽媽幫忙送來了洗鼻器、生理鹽水和消炎藥,由護工阿姨取上來。使用完洗鼻器后瞬間七竅通暢,神清氣爽,從鼻腔堵塞粘液倒流的窒息狀態中活了過來。閨蜜已經在幫我查出院后的租房信息,甩給我好幾個鏈接。再次被愛拯救的一天,感到自己無比幸運。
早上六點醒來,感冒癥狀已基本褪去。我給同學媽媽發信息表示感謝,阿姨說,“昨晚我回去發現XX(我同學)發燒了,可能是中招了……”這已經是我親密朋友圈里第五個了。同學剛剛復工兩天,他們公司同事陽了一半,她每天戴N95,不坐電梯,但還是防不勝防。
這幾天大家的交流話題都是身邊又有誰中招了,要備什么藥,微信朋友圈里一片發燒病倒的,還有倒賣抗原的、呼吁早陽早好的。三明治寫作群也變成了病情交流群。慰問完同學之后,我又聯系了一遍家里的長輩,叮囑他們注意防護,不要去人群聚集場所。但還是晚了,有長輩已經在發燒了。
恍然間,回到了三年前的紐約。
2020年3月,紐約開始實行居家令,大多數公司開始居家辦公,學校在線上課。但居家令其實是一種非強制的自愿政策,公園依舊人滿為患,出門也不受限制。最緊張于防護的還是華人,當時我和舍友在家待了4個月,每周全副武裝地去超市買一次菜,進門必消毒全身和買來的物品,之后洗熱水澡、洗外衣。
因為公寓樓里很多確診,我甚至用水袋蓋住下水槽,用塑料布封住出風口。還有人把門縫都用塑料布封上的。在政府不對個人的生命健康負責的時候,只能自我保護,大家也不會把損失歸咎于政府。
三年后,我們也終于迎來了直面病毒的時刻。
再說說住院日常。每天早上八點、下午三點,護士查房,量體溫,詢問大便情況。周末,醫生和檢查室不上班,所以病人們清閑了很多。三餐時間是早七點、中午十一點、下午五點,非常有助于健康作息。今天中午伙食很棒,居然有一整根大雞腿。主食一般是管飽的雙份,比如米飯加饅頭。由于我還沒做手術,整個人精神抖擻,加上獨享三人間的怡然自得,顯得比查房護士的狀態還要好。后來護士已經不進來查房,只是在門口觀望一眼之后和記錄的同事說“哦,這姑娘,她沒啥事兒。”
我本打算住院期間趕一趕申請博士的論文,但因為排了手術之后今年已經來不及,只能明年再申,我便允許自己手術期間放松幾天,開啟度假心態。一日三餐和熱水送到門口,有阿姨一天打掃兩次衛生。除卻鬧人的《獻給愛麗絲》的呼叫鈴聲,幾乎就是隔離酒店的休假體驗了。
七點未過,我已經收拾好床鋪、洗漱完畢、吃完早餐,把檢查片子在床尾擺放好,靜候醫生查房。這次年輕醫生們簇擁著的是一個陌生臉孔的大夫。他聽完實習醫生的匯報,擺弄了幾下我的腳,對其他人說:“我估計是下面的筋受傷之后粘連了。我們回去在電腦上再看看片子。”醫生們又魚貫而出,大夫邊走出門邊困擾地說“粘連要怎么手術,這可不好做啊……”留下了滿心不安的我。
我呆坐在床,思考了許久諸如“這個新醫生(賴醫生)的說法和主任醫生怎么又不一樣?”“這個新醫生給我做手術會不會沒經驗?”“會不會做完手術沒效果甚至更糟?”“明天就要手術了,今天感覺他們還定不下來方案?”之類自尋煩惱的問題。最后,我打算做一回案板上的魚肉,相信現代科學。
午飯時,一個年輕護士冷冰冰地進來,甩給我一份簽字單,“你明天手術,今晚十二點過后不能吃不能喝。沒有藥物過敏吧。在這簽字。”
“明天什么時候手術?”我問。
“等著叫你。可能早上,可能下午,也可能夜里。”
我又好奇追問,“為什么不能吃不能喝?”
護士有點沒好氣了,“因為你明天要做手術,要打麻藥。”
“是會影響麻藥效果嗎?”護士非常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你手術還做嗎?”
“我做,但是我需要知道誰給我手術,以及手術方案,才能簽字吧?”
“那你自己去問醫生。我只是負責告訴你,今晚十二點過后喝一口水都做不了手術。我說清楚了吧?”
我簽了字,“那我應該去問哪個醫生呢?”
護士拿著單子疾步走出,“我給你隨便找……我給你找個醫生問吧。”
我有點不解,為什么這里的護士都是一副我欠了她們錢的樣子呢?
過了一會兒,實習醫生進來,“你明天手術,誰給你簽字?”
“我能自己簽嗎?我家人都在外地過不來。”
“原則上,不能自己簽……”
“那實際上呢?”
“實際上,鑒于最近疫情的情況,也有一些病人是自己簽的。”
“那我自己簽吧。”我接過筆,看了看文件,又有些遲疑,“我還是需要先知道主刀醫生和手術方案吧?”
醫生和我解釋了手術的大致方案:需要在足內側開一條口子,削掉一部分骨頭,上面和下面的筋都需要修復打釘。康復需要三個月,前三周每周換藥,三周后拆線,一個半月后復查。
“這個手術的風險如何?有沒有可能做了之后更糟?”我問。
“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做了之后比現在更糟的概率也是有的。風險比如說神經損傷……”
“但這個概率應該很小吧?百分之多少呢?”
“你這個病例比較特殊,不像拇外翻等常規手術,我們經常做所以有數據,比如拇外翻病人中有3%是做了之后情況更糟。你這個病例我們一年也遇不到幾例,所以沒法統計數據,統計也是不準確的。”
我聽了心里更懸,“但是……你們還是建議我做的,是吧?”
“對,我們建議做。”醫生又開始說起我跑遍全國足踝科的事跡,“你既然一年半以來看了這么多家醫院也沒看好,說明它自己是不會恢復的。你已經在全國最好的骨科醫院了,風險概率會很小的。你這個積極求醫的狀態很好。”
“好,明白了。”我拿起筆,在幾份文件上簽下自己和母親的名字。
對于開刀手術,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擔憂:如果手術之后還是沒有恢復,或者變得更糟,該怎么辦?一次簡單的健身房訓練受傷,怎么還變成難住積水潭骨科大夫的疑難雜癥了呢?說不定還能為推動我國足踝科技術進步做出貢獻?
打著厚厚石膏、被消毒水染成醬油色的左腿放置在藍色抬高墊上,握著止痛泵玻璃瓶、扎著針的左手抱于胸前,身體的其余部分則奮力向右上方伸去,企圖把一只電腦充電器插入墻上的插頭。“砰”,一聲巨響標志了行動的失敗,沉重的充電器、轉換頭、鼠標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無奈之下,我只好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請求護工阿姨的幫助。
于是,我終于得以將電腦架在胸前,開始寫這篇日記。
昨晚在決定做手術后,媽媽一直在微信上瘋狂轟炸我,說她臨時聯系到一個老中醫,讓我不要做了,先去試試中醫正骨。又讓其他親戚接連電話我,勸說我不要手術。
我不理解,為何一年半以來她并未對此事過多關注,卻在手術前夜臨時找到一個中醫,讓我不要任性,聽她的放棄手術。我只好說:“我可以理解你很擔憂風險,但是我已經決定了。這也是我自己看了全國各地五六家醫院后找到的最好的治療方法。字是我自己簽的,我也會自己負責。”
因為我偷瞄了手術排位,自己排在最后一個,網上說術前兩小時才需禁水,所以早上我還是沒忍住抿了幾口水(大家不要學我)。誰能想到,早上八點半,一個師傅進來說,“我來接你去手術了。現在趕緊去上廁所。”和護士確認了這幾口水不會影響手術后,我又噴了一些鼻炎藥,以防手術時鼻塞喘不過氣。“你的家屬呢?麻醉需要家屬簽字的。”“我沒有家屬……”
我躺上了鋪著深綠色被子的移動床,被推去手術室。一路上,我不安分地梗著脖子東張西望,看到墻上的標識從足踝科住院部,逐漸到四層大廳,南樓麻醉室。另外兩個護士開始麻利地幫我脫去上衣,戴起頭套,輸上鹽水。廣播播放著“XXX的家屬,請到麻醉室簽字。”“你家屬沒來嗎?”護士問。“來不了。”我說。于是我沒有簽字,直接被推進了手術室。
淺灰色的推拉門上寫著26,大門緩緩打開,因為冷和緊張,我感覺自己開始手腳冰涼。出乎意料,手術室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整個空間包裹著清新和煦的淡綠色掛板,墻和天花之間看不到折角,是圓潤的弧面。從墻上伸出許多白色伸縮臂支撐著的顯示屏,宛如科幻電影中的場景。手術室里放著輕松的民謠歌曲,各式各樣的儀器和管子包圍著中間的小小手術臺。幾個不同角度的圓形手術燈掛在頭頂,不銹鋼幾何結構閃閃發亮。手術室里有六七個人,歡聲笑語地閑聊陽性故事。
“麻醉了啊,你多重?”女醫生的聲音打斷了我參觀的目光。
“44公斤。”
“你也太瘦了吧,營養不良啊。倒是好打針。”
因為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內褲,蓋著薄薄的單子,我一直冷得瑟瑟發抖。加上不可避免的緊張,我感覺身體一陣陣痙攣抽搐,口罩也被淌出的清鼻弄濕。我想起從小到大每次重大考試、面試、登臺前,我也是這樣手腳冰涼,微微發顫。我咬緊了牙齒,希望止住顫抖。
麻醉師讓我蜷曲起身體,另外一個醫生按著我,麻醉師開始在我后背上打麻醉。有些鈍鈍的酸痛。之后又在我左腿窩里打了一針。
腿部開始酥麻沉重,但觸碰時仍有感覺。我擔憂,“我的腿還有感覺,等下手術也會這樣嗎?”麻醉師說:“當然,你又不是全麻。有感覺,但沒有痛覺。”醫生一層一層地把我的左腳刷成醬油豬蹄。
“我還是很冷,可以再多蓋點嗎?”我請求。
“你不會發燒了吧?”麻醉師有點緊張。
“沒有,我剛量過體溫。”
我又被壓了一層深綠色被單。之后,一個包裹著綠布的小架子被放在我胸前,用來阻隔視線。
“我們會先試試修復你的筋,如果效果不好,再動骨頭。”主刀醫生說。
我意識清醒地躺在床上,胳膊被固定成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姿勢。我聽到另一撥醫生們在聊天。“兒童醫院有幾個孩子,送過去48小時就沒了。”“萬一陽了只能自己去住酒店了,現在住店不看核酸了。”“遲早大家都得陽……”
過了一會兒,主刀醫生來找我商量:“我們已經把你的筋拉到和右邊一樣了。你受傷后粘連了,筋全長到一塊去了,一大團,我們已經清理好了。你要是能保證術后好好康復訓練,我們就不動你的骨頭了。”“我好好練”,我連忙表態,“別動骨頭。”“好的。你關節還有點損傷,我們再給你稍微修一修。”醫生又回到了床尾,繼續手術。
我還在思考麻醉劑什么時候能讓我睡著時,醫生過來向我示意,“已經做完了。現在給你打石膏固定。”他又再三強調康復訓練,“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練,不然就白做了。你可以在我們院康復部做,不過他們已經陽了一半了,也可以在外面的康復中心做。”
在麻醉等待區,我看見旁邊被裹住全身、只露出圓腦袋的人在和我打招呼:“這么快就做完了?”我辨認出圓腦袋是前幾天一起做檢查的內蒙古大叔。我們像兩只蠶寶寶一樣扭著腦袋聊了幾句。
被推回病房后,師傅把我翻到側面,在我身下墊了一張滑板,隨后輕輕一推,我便穩穩當當地滑入了病床。隨后,師傅抬升起病床兩側的圍護欄,把我像嬰兒一樣圈在中間。護工阿姨幫我墊上了下肢抬高墊。
至此,我終于有了一些病人的樣貌,護士姐姐也對我溫柔起來,幫我掛上了頭孢輸液袋。
昨晚一宿未眠,今天筋不痛了,開始傷口灼痛,像針扎火燎,關節一跳一跳地脹痛,好像有什么小生靈要破卵而出。太疼了休息一天,以疼湊字。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昨天下午感覺有些發熱。我跟查房護士說,可以幫我量下體溫嗎?說出這句話后護士和病友都陷入了緊張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戴著一次性手套的護士在我床上丟下一只溫度計。我一量,38.5,確實發燒了。我又拿出自帶的抗原測試,出現兩道杠的剎那,我竟然一陣輕松。該來的總會來。
我給護士臺打電話,“我剛自己測了抗原,是陽性。”護士沒說話,沉默一會兒說:“現在也不讓測核酸了,誰也說不準什么情況,你就自己多喝水多休息吧。”醫院藥房關門了,而且藥房也沒有任何退燒感冒藥了,善良的病友施舍了一片布洛芬,但是沒什么效果。經過三番五次的央求,護士給我打了退燒針和止疼針,早上退燒了。護士幾乎不再進我們病房,也沒有隔離我。我想醫護人員和住院病人可能已經陽了大半了……
值班的男醫生對我避之不及,跟我說話都遠遠站在病房門口。我因為下不了地,呼鈴想叫護工阿姨幫忙上廁所。男醫生接到后站在門口遠遠問我,你怎么了?我說我想上廁所。他說,那你上啊。
我當時一直38.7度,渾身無力,傷口撕裂痛,我說我發燒而且傷口疼不能下地,我也沒有雙拐,需要阿姨幫忙。醫生說,發燒難受正常啊,誰發燒不難受啊,傷口疼也正常啊。我最后幾乎帶著哭腔請求,請幫我叫下護工阿姨,我需要她幫助我上廁所,可以嗎?
今天早上,查房醫生像溜冰一樣進來轉了一圈,就迅速滑出了,我甚至一句話都沒問上。我費力地用嘶啞的嗓子喊:“醫生,我今天出院,要換藥嗎?多久復查?什么時候開始康復訓練?……”還沒說完他們就溜到了門口,頭也不回地說,“出院時都會通知你的。”話音隨風飄遠,人影已經消失在遠方。
后來我還是被轉移到了一個空病房。我聽見護工和護士經過我的病房時討論,這就是那個陽性?別進去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天邊的卷云,等待媽媽來接我出院,沒想到她錯過了飛機。我只得臨時找了兩個陽性朋友來接我(找沒陽的不厚道)。同學媽媽租了輪椅和雙拐,把我送到出租屋。我計劃再待一個月,復查完再回家。
晚上,媽媽到了。我又燒了起來,加上陽了之后顯得愈發劇烈的傷口撕裂痛,退燒藥和止痛藥又不能一起吃,一晚上都在翻來覆去沒怎么睡著。
白細胞:又是下肢傷口又是呼吸道病毒,你是要累死老子嗎?雙倍工作量,要加薪啊!
我:辛苦了辛苦了,這不是一石二鳥,提高效率嘛。
身體:不公平啊,本來手術和新冠是兩次假期,結果趕一塊兒,疊加成一次了?
我:攢一票大的,正好休到年后。
左腳、腸胃、頭、嗓子、鼻腔一起:可是我們都很疼啊!
我:疼痛只是一種刺激,一種感覺,并不是什么不好的東西。樹木抽芽,竹筍拔節,羽翼生長,疼痛永遠孕育著新生呀。
陽之后的流程,大家應該也都知道。加上我的傷口還需要痊愈,身體難受,術后康復也困難,折騰了很長時間。
12月22號,我和心理咨詢聊天,把心理咨詢師整哭了。
聊天的主題是在說疫情這三年,感覺自己一直在漂泊流浪,隨波逐流,大部分時間和力氣都用來對抗意外和痛苦。2020年以來,遭遇過疫情裁員、滑雪摔失憶、健身受傷、家人腰椎骨折,今年以來一直輾轉求醫的同時艱難地做獨立藝術家,卻又遇到上海封城四個月,全國各地封控,最后在封控的美術館里打著地鋪做完了作品。
一個人來北京手術卻又趕上最動蕩復雜的時期,北京封城,醫院封院,酒店出現陽性被封,連夜逃出后借宿同學家等待,終于等到政策放開,進院做完了手術卻感染新冠高燒不退,雙重折磨。
最近媽媽來照顧我,媽媽也陽了,我們兩個都疼痛無力,狀態很差,幾乎難以互相照顧。爸爸在十幾年前和媽媽離婚后就與我生疏,之前說出院要來看望我,聽說我陽了之后,就再無音訊。
之后說起了我在上海封城期間企圖自殺的經歷。在上海獨自隔離四個月期間,我的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抑郁加重,多次出現自殺自殘的傾向。有一天,我在極度崩潰的狀態下去廚房舉起菜刀想要割腕,在割腕前還下意識地用酒精噴洗了刀面。但我沒下去手,害怕自己力氣不夠雖殘不死,于是我出門打算換一種死法。
我們小區當時雖然封控,但有一條內部河道。我整個身體坐在石質圍欄上面,看著下面碧綠的河水和水中長著青草的小洲。我想,如果我跳下去,會順著水流被帶走吧,不知道水夠不夠深,水流夠不夠急。
正在我凝神望水的時候,一個大叔從這里路過,突然和我搭訕,“你是在看水鳥嗎?”接著大叔抓著我開始閑聊,并沒有撤退的意思,一直聊了很久很久。從各自的工作聊到附近開著的超市和疫情新聞,聊完之后我也不想自殺了,就回了家。
說到這里我發現視頻會議里心理咨詢開始捂住了嘴,之后不住地抹眼淚。“感謝那個不認識的大叔救了你”,她哽咽著說,“如果你當時死在了那條河里,我的一部分也會跟著死去的。”
“你看,經歷了這么多,你還是活下來了,而且你還在繼續做作品,參加展覽,這多么了不起。其實這三年,大家都只是活下來了而已。即使你羨慕很多人有你沒有的東西,穩定的事業和感情、和睦的家庭,但這三年你深深了解到這些東西有多么脆弱。你熬過了這三年,你的掙扎是多么帶勁兒,多么富有生命力。”
“你的三年沒有白費,至少你保全了自己。之后,你可以說,我經歷了這么多,所以我之后還會繼續選擇冒險的生活;也可以說我經歷了這么多所以我想省省力氣,選擇安全一些的生活,這沒有對錯。況且對于一個創造者來說,這三年的極端體驗,或許也能成為你的素材和養分。”
結束咨詢的時候,北京冬日午后的陽光正好照進屋內,照在我用以打發時間的畫筆和油畫棒上面,照在我戴著支具的腫脹左腳上,我的雙拐在金黃色的墻面上投下細細的影子,反光里映照著夕陽。
我在最不確定的時代、最不安分的年紀,選擇了最不穩定的事業、困難重重的感情、支離破碎的原生家庭。我的飄零是一種必然,卻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因為在這艱難的自由中,有我始終不能放棄的愛與熱望。
我會好好養傷,認真康復,我會專注地恢復力氣,恢復信念,不再自我譴責和自我傷害,我會像一棵樹一樣虔誠地等待春天到來。
我對自己說。
醫院康復大廳外的走廊上,新的一年加油!
原標題:《我一個人在北京住院手術,術后第一天陽了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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