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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堅 | 印度,一場巨大的行為藝術
原創 于堅 楚塵文化 收錄于合集 #于堅 9個
“于堅作品系列”之《印度記》第二版(增訂本)已經上市。中信出版·大方&楚塵文化聯合出版,陸智昌先生設計。
2011年,于堅受玄奘以及艾倫·金斯堡尋找失去的靈光之印度之旅影響,抵達了恒河之岸瓦拉納西的一個火葬臺。他飲用了恒河之水,抱回來一個陶罐。幾年后,再次前往,抵達印度西部的阿拉伯海,在一個印度教寺院門口被拒絕入內(只有印度教教徒可進)。書中也寫到尼泊爾方向的喜馬拉雅和偶遇的不丹王子。
于堅的先鋒散文一直在探索一種現象學式的碎片拼貼寫作,一種超文本。在這種后現代文本中,隨筆、散文、分行的詩、小說,引文、議論和圖片融為一體。它營造了一種相當新鮮的閱讀體驗,猶如在某種廢墟之間漫步,讀者被引入一種對時間、生命和語言的沉思。
于堅:我是梵的眾相之一
加爾各答非同凡響,這不是世界流行的那種拜物主義的城市,比如紐約,活潑潑的,永遠水泄不通的時代廣場,那是拜物者的狂歡節,巨大的電子廣告吸引著無數游客像長頸鹿那樣仰視著摩天大樓。“一個被我們忘卻的事實是,需要管理的是物而不是人。”(庫爾馬·沙哈尼)加爾各答卻是生活的狂歡節,物在這里毫無尊嚴,被生活踩成爛泥。某棟樓的屋頂矗立著電影院寬銀幕那么大的廣告牌,廣告布已經失色,布匹被風撕得千瘡百孔,就像招魂的經幡,我估計在那廣告上曾經風光一時的商品都早已停產了。人們當然知道物的價格貴賤,但物就是物,貴賤只是功能不同,而不是價值面子尊卑之內涵的不同。在這里,物顯露了它毫無價值的本相,那就是一堆垃圾。加爾各答把一切物當作垃圾來使用,臟亂差徹底消除了物的傲慢,人高踞一切物之上,人控制奴役著物。我在加爾各答發現了人控制物的秘密,就是把它們視為垃圾,渾身泥污的汽車、黑漆漆的電視機、 綁著繃帶的蘋果手機、灰頭灰腦的電腦......在人之上的是神靈,這個城市沒有不信神的人,不信神是完全不可思議的,神高于一切。中間是人,下面才是物,物就是第十八層地獄里的一堆垃圾。世界的拜物教在這里被解構了。人有效地控制著物,決不讓它升華到神的位置。用生命、感覺、信仰、詩意來解構它,解構它的性能、功能、產品說明書、操作規則、時刻表,把物當作長工、囚犯、丫鬟、挑夫、扳手、開關、起子、代步器...... 能用就行,好用就行。在印度,我不僅看見被用得死去活來的汽車,也隨時遇到被用得死去活來的電腦、蘋果手機、洗衣機、電視機......它們全都喪失了在別處的那種尊嚴、那種至高無上的地位,被使喚得雞飛狗跳。
▲ 加爾各答 ,2010年
紅磚砌的豪拉火車站,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巨大建筑,像一座宮殿。人群潮水般地朝里面涌去或者涌出。人們大包小包,頭上頂著,手里提著,一個挨著一個,摩肩接踵。從高架橋上涌下來,淹沒了隧道。公共汽車像 蝗蟲一樣飛來飛去,一群人猛撲過去抓小偷似的抓住其中一輛。灰塵滾滾, 滾滾狂灰騰起來又消散,人們在灰塵里各走各的,各忙各的。鞋匠蹲在地 上安靜地為過路人補鞋,他真會找地方,補不完的鞋啊!警察高舉著木棍 在人群里吆喝。那樣多的人,那樣密集的人,在中國很少見到。似乎全印度的人都在涌向加爾各答,如果不是人們隨遇而安、泰然自若,這場面真的就像是一場逃難。
▲ 加爾各答 ,2010年
人群里忽然閃出一位僧人打扮的老者,不由分說,一把捉住我的右腕,說時遲那時快,一串紅絲帶穿起來的金剛菩提子念珠已經套上,結了 死結,取不下來了。要取下來,只有剪斷。然后伸手就討錢,周圍的印度人譴責他。翻譯要我取下來還他,說是這種事在印度太多了,都要戴的話, 以后恐怕整只胳膊都要戴滿。隨緣吧,我沒有取下,給了他一點錢。珠子 有十二顆,穿成2、4、6三組,什么意思?印度有那么多神,我不知道這 是來自哪一位。十二顆珠子,據說在佛教里代表十二因緣。有部奧地利電影叫《白絲帶》,里面講當地風俗,孩子犯了錯誤,父親就要讓他們戴上白絲帶,直到他們反省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重新成為純潔正直的人才取下。那電影暗示,這條絲帶對于少年們是一種政治正確,藏著暴力的餿味。我仿佛就此和印度結了緣,某種保佑或禁忌轉移到了我身上。這一串珠子意 味著什么?我要小心什么?我要修煉什么?正在出神,老者已經隱身不見,真像是紅樓一夢!
浩浩湯湯、轟轟烈烈的車站并不妨礙另一些人在島嶼似的地帶出售各種快餐,污黑的地面上堆積著被洗磨得亮閃閃的鍋碗瓢盆。島后面有一條依然在走車的垃圾路,垃圾成了路基,路邊矮墻上蹲著成群的烏鴉,這條路是它們的餐桌。一條高架橋在路上方穿過,下面橋洞里睡著流浪者,其中不乏相貌酷似大師、高僧的老者,或者他們就是。這條幾乎廢棄的大道成了天然廁所,總是有一大排男子站著小便,流液淙淙。但轉過一條街,世界忽然安靜下來,出現了華貴典雅的餐廳,被設計成一艘海盜船的內部,擺滿真假難辨的古董,籃子里露出進口的葡萄酒,菜單印得相當精致,侍者穿著潔白的燕尾服。而隔壁,是人去樓空結滿蜘蛛網的空宅。再走幾步, 是賣五金的鋪子。
▲ 加爾各答 ,2010年
夜晚,滑膩污穢的人行道邊,許多人鋪床席子,呼呼大睡,或者不睡,在黑暗里星星般地睜著眼睛。旁邊就是垃圾堆甚至排泄物。有人就在睡眠中死掉了,人們從他旁邊拍拍屁股爬起來,將他視為大地,繼續在上面生活。一覺醒來發現身邊同伴已經成為尸體,毫不足怪。印度人對死亡的看法沒 有那么大驚小怪,有點像莊子。沒有死亡,只有轉世,轉入天堂或者地獄 是你今生今世的業的結果。這也是印度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似乎現世只是一個渡口,對衛生條件、對臟亂差、對長命百歲滿不在乎。印度思想把現實視為幻象,如果這一切只是幻象,那么坐高級轎車、身上灑滿巴黎香水、聽著小夜曲的人與躺在污水溝旁、患著麻風、看著老鼠游戲之輩又有何高 低貴賤之分呢?印度生活就像一本活著的關于生命與死亡的智慧之書,各種現象,無論在另一種文化里看來是多么糟糕、絕望或者神奇、怪異,都另有深意。如果你陷入印度的現實,以入世的眼光去看印度,很多時候你會因為現實的丑陋而沮喪。我看過路易·馬勒20 世紀 70 年代拍的加爾各答,麻風病人、貧民窟......有些場面真是地獄的景象。我沒去過那些地方, 但我知道它們依然如故。進步的思想其實只是世界思想之一端,原在甚至后退也是世界大多數人的想法,只是他們在這個世紀的廣告牌上不得勢而已。印度就像一場巨大的行為藝術,似乎全部表演就是要把現實的真相呈現出來,令人失去入世的信心。在印度旅行,我時常感覺到那種無所不在的超越性,你不能拘泥于現實。拘泥于現實,被沼澤吞沒的是你自己。
印度講梵我合一,梵是一,我是萬,既有一,也有萬。我是梵的各式各樣的化身,都要歸于梵,但我并不會因此消滅,我是梵的眾相之一。梵是底線,我之相無論如何偉大、英明,都要歸于唯一的無相的梵。我是幻,但這個幻不是虛無,而是一個我必須把握的當下的業。這個也決定你的來世。我的業是我的來世的渡口。印度是有是非的,但這個是非不是真理、 道德、主義、意識形態......而是對輪回的肯定和對執著的否定。輪回最深刻的地方,就是神也要輪回。梵使現世不執迷于現世,來世也不會執迷于來世。輪回并非一勞永逸。這種根本性的消極,導致歷史本身的輪回。
▲ 加爾各答,在恒河岸上等待祭祀時間來臨的人們,2010年
從另一個立場,例如印度移民,現今定居在大不列顛本土的作家V. S. 奈保爾的立場 , 印度則是這樣的 :“它暴露在我們面前的是千年的挫敗和停頓,它沒有帶來人與人之間的契約,沒有帶來國家的觀念......它退隱的哲學在智識方面消滅了人,使他們不具備回應挑戰的能力,它遏制生長。”“印度需要新的教條,卻沒有。”他引用某位德里人士的話說 :“看到 你畢生的工作化為灰土是件可怕的事。”(V. S. 奈保爾《印度:受傷的文 明》)V. S. 奈保爾畢生的工作沒有化為土灰,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和印度人后裔,奈保爾算得上一個權威,但他說服不了我,我直覺地熱愛印度,直覺到它的方式中那種超越人類智識的東西。
開業已經三百年的服裝店,整個鋪面被布匹打磨得光可鑒人,像是一 顆玉石的內部。店員看起來就像19世紀的人物。依然在量體裁衣,手工制作。已經當了爺爺的伙計,笑容可掬,也透著由于該店數世紀一貫的守信而積蓄起來的德高望重所培養的傲慢。比伙計年輕的老板,衣冠楚楚,正在玩弄著量尺。顧客一進去,就有人端上茶來。最令我驚訝的是,印度土布與華達呢、麥爾登什么的并列著,土布在印度依然被大量地使用。我對此印象深刻,是因為我外祖母曾經是開布店的,在 1949 年以前,她在昆明有兩家小布店,賣的大部分是蠟染的土布。但在我少年時期,社會風氣已經以穿土布為落后了,我記得 20 世紀 70 年代的某日,我父親在專為干部開設的內部商店買到一塊日本進口的化纖布料,叫作“塊巴”。全家歡欣鼓舞。我得到一塊來做了一條褲子,成為我最珍惜的褲子,只在節日或約會時才穿。土布和加爾各答這樣的老布店,在 1966 年以后的中國, 已經差不多絕跡了。
▲ 加爾各答,2010年
布在印度有悠久的歷史,考古顯示,公元前5000 年,印度河流域居民已經在利用棉花紡織。印度依然被布裹著,而且是被土布裹著,到處是土布,飄著的土布,穿著的土布,裹著的土布,鋪著的土布,掛著的土布, 打開來晾在風中的土布,長衫、裙裾、圍巾、袍子、筒裙、披肩,各式各樣風一來就飄起來的東西,印度總是拂著。圣雄甘地是一位偉大的布衣,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照片,永遠難忘的就是他身上的布和赤腳。布在印度意味深長,它已經成為一種偉大的印度象征。
《印度記》
內容簡介:
《印度記》(增訂版)是于堅一本關于印度、尼泊爾、不丹之行的隨筆集。于堅以富于感性色彩的文字,細膩真實地描繪了旅行所到之地,字里行間洋溢著對印度精神世界的獨到感知,如電影場景般歷歷在目,行文處處流溢出“反求諸己”的自覺意識,其中包含著對故鄉昆明的某種舊日情懷,全書配以攝影圖片,互為表里,為讀者帶來身臨其境般的閱讀感受。
此次增訂版,作者增加了一篇兩萬余字的《在印度迷宮深處》和四十張相應的攝影圖片。該文記錄了詩人于堅和來自全世界的詩人一起拜訪印度的一座監獄,給囚犯們朗誦詩歌的一個獨特經歷,令人對當下印度鮮為人知的一面有更深的了解。
原標題:《于堅 | 印度,一場巨大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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