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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緯讀《青蛙有靈魂嗎》︱為什么要重溫科普達人赫胥黎
《青蛙有靈魂嗎》,[英]托馬斯·亨利·赫胥黎著,謝海倫譯,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264頁,79.00元
讀《青蛙有靈魂嗎》,我完全沉浸在十九世紀的科學世界里。有時候,思緒還將我帶回到二十世紀末的大學課堂里,動手解剖,觀摩動物心臟的跳動、腸胃蠕動、神經反射等等的場景歷歷在目。“青蛙有靈魂嗎”原本是英國科學家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于1870年在形而上學協會會議上的一個演講主題。我手捧著的《青蛙有靈魂嗎》當中囊括的七個主題為維多利亞時代的科普熱點,包括了當時的生物學前沿知識,蘊含了人們感興趣的哲學話題,如今讀來,意義已經超過了書中文字的承載力。
一、窮小子的逆襲人生
赫胥黎以支持達爾文的演化論最為知名,被世人稱為達爾文的斗牛犬。這種說法給人留下了他在科學史上的地位不如達爾文的印象,頗失公允。赫胥黎自身就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一直為推動英國的教育改革搖旗吶喊。坊間甚至流傳,沒有他的鼓勵,《物種起源》就沒有那么快面世。
1825年,赫胥黎出生于一個中產家庭,父親在學校任職。不幸的是,在他幼年時期,學校關閉,父親失業了。經濟支柱轟然倒塌,兄弟姐妹眾多,赫胥黎八歲才得以步入學堂,僅僅接受了兩年的正規教育。之后,他便開啟了自學成才的道路,繪畫、機械工程、德語和科學,樣樣精通。
托馬斯·赫胥黎
1908年的毛囊橫斷面圖,其中有赫胥黎層
十六歲時,他給一位行醫的姐夫當學徒。十七歲那年,他獲得了查令十字醫院的獎學金,有幸進入大學習醫。期間,他發現了人類毛囊里的一層構造,即赫胥黎層(Huxley’s layer)。這一發現成就了他的第一篇科學論文。可惜的是,在通過了初次醫學考試不久,他便失去了獎學金的資助,不得已借錢度日。負債累累的他不得不放棄后半段考試,這導致了他與一紙文憑失之交臂。
為了還債,1846年,他以外科醫生的身份加入海軍隊伍,在“響尾蛇號”上度過了四年。行醫閑暇,他鉆研海洋無脊椎動物,并于1849年,在倫敦皇家協會上發表了《水母家族的解剖和親緣關系》。二十五歲時,他就當選為倫敦皇家協會會員,兩年后又獲得了皇家協會金獎章,可謂少年得志。
1854年,赫胥黎被倫敦皇家礦物學校聘任為博物學(Natural history)教授,開始研究脊椎動物的生理學、形態學和化石。1856年,他接受了倫敦皇家研究所的富勒講師席位(Lectureship),轉向研究胚胎學。《青蛙有靈魂嗎》就很好地呈現了他的博學多才,領域涉及解剖學、神經學、細胞學、古生物學和生物演化等多個方向。
二、科普達人的先驅
相比今日盛況,科普讀物和視頻鋪天蓋地,令人眼花繚亂,在十九世紀,《圣經》才是孩子們學習的重點,傳遞福音才是主流,科普工作算得上是新鮮事物。赫胥黎在教學和研究之余,積極投入科普教育中,稱得上科普達人的先驅。
1847年首次出版的《簡愛》曾經描繪了這樣的一個場景。小簡愛動身去慈善學校之前,學校主管布羅克赫斯特先生來到舅媽家了解情況。當聽到簡愛說贊美詩相當乏味時,他表現出厭惡的神色,將她定格為品行不端的壞孩子。到了學校,簡愛除了熟背《圣經》,還習得了法語、數學、繪畫、女紅和音樂等等知識和技能。
當時的大學教育也沒能跳出類似的框架。包括牛津和劍橋兩所舉世聞名的大學在內,培養出禮貌、高尚、有能力和有修養的人才是高等教育的主要目標。大學在課程設置上偏重語言、理論和數學。科學研究屬于專業化領域,是象牙塔之外的事情,也是教授們的業余愛好。教授們的科學發現,拿到現在來講,只能歸為民科一類。赫胥黎極力反對這個陳舊的觀點,他堅持科學與經典、數學同等重要,提出大學也應該培養專業和職業人才。
十九世紀中葉是生物學科發展的重要時期,達爾文提出了演化論,孟德爾發現了遺傳學基本規律,細胞學說日益成熟等等。甚至在晚晴時期,為了吸引中國人加入教會,來華傳教士也創辦了一系列的科普報刊,對中國傳播西方近代科學技術發揮了很大作用。然而,英國精英匯集之地,大學未能跟上時代的步伐。不僅如此,民眾也缺乏科學意識,不重視科學,赫胥黎對此感觸頗深。如果說他最開始寫科普文是為經濟所迫,成名之后,向大眾宣傳科學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知不覺,他就成了科學的代言人。1894年,蘇格蘭民俗學家安德魯·朗(Andrew Lang)曾經這樣戲謔:“在英國,當人們談論科學時,他們通常指十九世紀赫胥黎發表的文章。”
赫胥黎面向上流和中產階層傳播科學,也深入工人階層。1868年,他擔任了南倫敦工人學院院長(head of the South London Working Men’s College)一職。這所大學不僅為男性工人提供教育機會,也為婦女提供晚間課程,甚至還為他們的孩子創辦了幼兒園。
在推動教育改革和向民眾宣揚科學知識的道路上,赫胥黎遇見了許多盟友。在曼徹斯特的歐文斯學院,化學家亨利·羅斯科(Henry Roscoe)于1866啟動了“給人民的科學課(Science Lectures for the People)”系列演講,直到1879年才結束。講座在市內的自由貿易廳(the Free Trade Hall)里進行。主講人由羅斯科和他的同事開始,而后拓展到整所大學,不久就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科學家。赫胥黎不僅在此講過文集里的《酵母》,還講過《珊瑚和珊瑚礁》。
19世紀的曼徹斯特自由貿易廳禮堂
英國工業革命早在十八世紀就已經開始,并催生了一系列的技術發明和發展,包括蒸汽機、珍妮紡紗機等等。人類的生產與制造方式也逐漸轉為機械化。商人因此賺得盆滿缽滿,英國經濟飛速發展。但是,從1871年的《自然》雜志為“給人民的科學課”做的介紹來看,彼時的英國科學家團體仍然缺乏組織性,他們對科學的追求熱情既沒有得到廣大民眾的完全支持,也沒有受到政府的青睞。為了吸引民眾和統治階層的注意力,他們必須向人民證明科學研究對人類確實有利,向統治者證明科學研究利于國家的發展。
一周后,讀者向《自然》反映,雖然座無虛席,但是聽眾眼神空洞,被復雜的化學成分分析搞得暈頭轉向。多數大學生對科學也毫無興趣,只是為了上課而上課。這位讀者認為對于農民來說,講講空氣的組成、植物的生活、動植物的相互關系以及如何判斷化肥優劣更加貼切實際。他還提出科學應該從小學抓起,好比點燃柴火必須從底部開始,熊熊烈火才可以形成,否則一切皆成枉然。
讓世人重視科學,似乎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可走。赫胥黎又陸續出版了生理學和動物學方面的教材。據說,1879年發行的《小龍蝦傳:動物學研究入門》是他專門為中學教師撰寫的教材。《自然》認為這本書不是寫給那些生活奢侈,頭腦聰明,僅僅擁有一點碎片化的科學知識的人,而是寫給那些一手翻書,一手拿著小龍蝦,在顯微鏡底下認真觀察的人。換而言之,這本書是寫給那些對科學感興趣的人。
《小龍蝦傳:動物學研究入門》,[英]托馬斯·亨利·赫胥黎著,風君譯,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
其實在赫胥黎看來,科學并不高深莫測。簡而言之,科學需要的是純粹的好奇心、求知熱情和力求完美的精神,三者還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關系。今日的科學家仍然將此掛在嘴邊。赫胥黎也提到,在歷史的長河中,人類的求知過程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先是自然常識,而后是博物學,博物學再發展為知識的最終階段,也就是自然科學。《小龍蝦傳》就是從最不起眼的小動物出發,從簡單常識著手,深入細致地研究,直達動物學乃至普通生物學的精髓。
赫胥黎不僅在英國受人追捧,他在全世界都有一定的知名度。嚴復于1897年翻譯的《天演論》就出自他的“Evolution and Ethics”。1876年,當得知赫胥黎8月即將抵達美國時,全美為之振奮。當時已經有部分大學相當重視科學研究,赫胥黎即將駐足一周的耶魯大學早在十八世紀就成立了自然科學學院,古生物學家奧瑟尼爾·馬什(Othniel Charles Marsh)在恐龍化石研究方面已經名聲鵲起,這些都不足以阻擋美國人對他的熱情。美國科學家期待他的來訪引發公眾對科學研究和科學假說的興趣,迫使大學加重自然科學在教育中的地位。
三、重溫赫胥黎
對于今日的讀者來說,閱讀赫胥黎的文字,無疑是在免費享受一堂又一堂的生動有趣的科學史課程。他像一位中學生物老師,一邊演示實驗,一邊耐心講解。比如,關于神經的結構和功能:
演講者首先將聽眾的注意力吸引到一根小小的指針上,這根指針和桌子上一個小型裝置相連,并正在非常有規律地前后震動。引發這種震動的是一只青蛙的心臟,它在心包被打開后小心地裸露出來,一根與指針相連的針插進了它的心尖。(20頁)
如果將這樣的實驗放到今天的課堂上來講,在某些地區,可能已經違反了動物倫理。在前分子生物學時代,對于科學零基礎的聽眾來說,這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與小動物打交道是我的工作日常,當目光停留在此時,我依然產生了一種希望復原赫胥黎課堂的沖動。讀者們,你們有沒有躍躍欲試的感覺?
箭毒蛙 洪緯 攝
進入十九世紀后期,生物學不再局限于描述性、研究結構與功能之間的關系,而是發展出了許多專門化的學科。在解釋酵母菌如何讓糖變成了酒精和氣體時,赫胥黎信手拈來最新的科學知識,順便向聽眾詮釋了一番什么是“致病的細菌理論”:
上面這個案例就像是一個疾病的傳染過程。其實,從第一次仔細研究發酵現象開始,就不斷有醫生在經過深思熟慮后認為,通過傳染和感染傳播的發酵現象,和通過同樣兩種渠道傳播的疾病現象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在這種聯想的基礎上,研究者們提出了一種關于許多疾病的令人矚目的理論,它已經被命名為“疾病的細菌理論”。(93-94頁)
疾病的細菌理論是指一種特定的病菌可以導致一種特定的疾病,由德國學者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提出來的。在十九世紀后半葉,他通過顯微鏡,在死于炭疽病的奶牛血液中觀察到了棒狀細菌,懷疑是它們引發了疾病。他再用患病奶牛的血液感染小鼠,后者也患上了炭疽病,由此證明了炭疽桿菌引發了奶牛患病。經過系列實驗,他提出了一個“四項標準”以建立微生物和疾病之間的因果關系,也就是至今仍然沿用的“科赫法則”。
不可忽略的是,相比當下,該文集存在著許多認知極限。我們大多數人都認識蘑菇,它通常如植物般長于土壤、不會行走,甚至形態都與之相像,簡直就是縮小版的樹。任何一位缺乏生物學知識的人,漫步在夏日的樹林,偶然遇見這些傘狀生物,都會想當然地將它歸納為植物。現代生物學將它明確歸為真菌類,與植物毫不相干。在赫胥黎時代,真菌就被歸為低等植物:
在低等植物中,伸縮性會在某些時期表現得更加明顯,這是一種規律,而不是一種例外。藻類和真菌的原生質在許多情況下,會部分或完全地脫離其木質外殼,并以整個原生質體的形態運動,或者由其身體上一根或多根的顫動鞭毛的毛狀延長體的伸縮力推動。(40頁)
當時,生物只分為植物和動物,這種狀況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才有了變化。1955年,美國真菌學家喬治·馬丁(George Willard Martin)發文質疑 “真菌是植物嗎”。然而,生物研究通常耗時費力,進展緩慢,大眾接受新生事物通常也需要一段時間,主流的一分為二的分類系統巋然不動。直到1969年,美國植物學家羅伯特·惠特克(Robert H. Whittaker)提出了新的分類方法。
科學就是一個不斷糾錯和完善的過程。赫胥黎一直在與前人對話,不斷提出新見解。《酵母》提到了酒的靈魂,涉及了化學和生物學等學科。《青蛙有靈魂嗎》里的靈魂則屬于神經生物學領域研究范疇。
神經生物學是一個涉及解剖學、電學、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等眾多學科的領域,相當復雜。盡管早期的生理學家用青蛙進行了一系列活體實驗,觀察到了一些有趣的現象,對于靈魂和意識這樣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對于個體來說,靈魂又與“生與死”牽絲扳藤。當我問到一個六歲小孩什么是靈魂時,嗓音稚嫩卻鏗鏘有力:“靈魂是身體的一部分,沒有靈魂就沒有生命。”歐洲經典小說也常常拋出類似的話題:“假使我的感覺毀滅了,假使我的肉體死了,那就沒有任何生存可言嗎?”這些都是對“靈魂”的拷問。
在十九世紀的科學界,關于靈魂的爭論還停留在兩大學派之間,一個是以懷特(Robert Whytt)為主的泛靈論,他主張靈魂存在于動物軀體的所有部位。靈魂會引起動物的感覺和隨意運動。另一個以笛卡爾為主,主張動物的機械自主性,即動物的機械性運動與神經無關,可以說是與靈魂無關。看到這,我想起了運動記憶,人一旦學會騎自行車,就永遠不會忘記。
在回答“青蛙是否有靈魂”這個問題上,赫胥黎提出了一系列可能性。如果青蛙有靈魂,這個靈魂是什么樣子的?它可以分成多個還是不可分割?動物是否可以在靈魂缺位的時候實現有目的性的動作?
他假設兩個人分別帶著來自同一只青蛙的頭和軀干,沿著反方向走一百英里遠,當他們停下腳步時,頭和軀干所執行的動作仍舊保持著目的性。如果靈魂只存在頭和軀干中的一個,那么這就支持了動物機械自動性學說,說明目的性的動作過程可以在沒有靈魂的幫助下由物質完成。如果說靈魂同時存在于脊髓和大腦中,這說明靈魂可分,也說明靈魂不可分。
讀到這,我有點茫然。他應該也和我一樣,和大多數人一樣茫然,因為大腦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系統,科學家們仍然在努力探索,直到突破的到來。本書中還有關于古生物學和演化論等等知識,囿于篇幅,剩下的篇章就留給讀者去一一探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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