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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新聞采寫 | 職校生:在一間無法離開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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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學期,21級本科新聞和20級本科播音班分別開設《新聞采訪和寫作》和《新聞采訪》必修課,2022年9月開始由陳紅梅老師主講。同學們進行新聞采寫綜合練習,陸續提交課程作業。經補充采訪修改完善后,任課老師將挑選一部分優秀作業,不定期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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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會永遠記住2018年的六月,當自己大部分初三同學還在書桌前準備考試時,他在一天突然被叫去老師辦公室,心情復雜地簽下了《自愿放棄中考申請書》,“經慎重考慮并與家長協商,本人申請不報名參加今年的中考,提前報讀中等職業類學校,并承諾不反悔。”對很多職校生來說,“被嫌棄的一生”由此開始。
九年義務教育之后,中國有近半的學生無法升入高中,他們之中,小部分選擇不再升學,大部分則是進入了中職學校,即職業高中、中專和技校。社會對他們的刻板印象是“學習不好”“打架不少”“在學校就是混日子”。2022年5月,新《職業教育法》規定“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同等重要”,原子說自己那天打開直播,看到新聞聯播里在報道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順手就截了下來,有天晚上又劃到截圖,他怎么也沒再睡著。
(原子的截圖)
人生中最好和最后悔的事
兩年前,小希曾被家里的表妹問起是上普高還是職高,她當時歇斯底里地晃著表妹的肩膀說,“你別傻了,你一定要讀普高。”
小希說自己是中考卷子只能做兩三百分的人,實在是沒有選擇,“我就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擠不上前50%的,我英語怎么也學不好。”面對成績剛好卡在中間的表妹,她再三強調,哪怕只能去不好的普高也一定別來職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自己或許領略得太晚。小希也不認為父母給予孩子自主選擇的機會是什么好事,“直到現在我也沒想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又能要求一個初中生想明白人生的什么事呢?”小希至今無法忘記上學第一天班主任在講臺上對全班同學的告誡,“希望各位同學有點分寸,不要一個人進來,三個人出去。”全班當時哄堂大笑,反射弧長了一截的小希懵懵地小聲問身邊人這是什么意思,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學反問她,難道你不知道。想明白后,在震耳欲聾的教室里,小希趴在桌子上無聲地流淚,事后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那時候很搞笑。
小希在入校第一天發誓一定要離開這。在護理專業,除去正常的語文、數學和英語課程外,她們還要學習護理專業的課程,為了提升英語分數,她說服父母給自己報了補習班。“雖然結果最終還不錯,我大概也沒有盡全部的力。”小希嘆了口氣,她在第一年堅持了打卡背了360天單詞和課文,之后的時間,自己還是放棄了很多習慣,被同學拉著下課了就往小賣部沖刺,追劇、游戲和戀愛占據了新的生活。
(小希在上護理專業課)
每年招生,不少同學會為了學校500元的招生費在社交平臺上為學校宣傳,小希在高二刷了整整三個晚上的貼吧,把每一條這樣的宣傳樓下都評論了一句“同學不要來這里,快去讀你的普高。”一年之后當她再想起這件事,重新打開貼吧,發現自己竟然有條評論被回復了,“謝謝你的建議,我已經在普高了。”小希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It’s the best thing in the world”,她用標準的英音興奮地說。
相比起小希激烈的后悔,阿四對自己中職生的身份接受更為坦然。作為嗶哩嗶哩平臺上最近爆火的up主,她在視頻里并不避諱自己中職生的身份,真實幽默的視頻風格,生活氣息強烈的創作內容讓阿四在短短三個月內積累了六十多萬的粉絲。她與同學在班上慶祝生日時一同歌唱,穿著空乘專業的制服在學校里端莊邁步,興奮地在視頻里與粉絲分享自己在專業課里學到的雙語播報腔。有時,她是素面朝天的短發女孩,對著鏡頭狂笑;有時,她又是紅色制服正裝加藍色三角絲巾的精致女孩,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專業和愛好——阿四坦白,“最開始也不是這么順利的。”
(阿四視頻《航空服務到底會學點什么以及有什么煩惱》)
在入校后,阿四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時期。航空服務專業對于女性的長發有嚴格規定,為能夠梳起標準的職業盤發,短發是不被允許的。阿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抵觸心理,秉著對抗的意識,她在高一剪了接近男性的超短發。“后來我知道,國際和國內有很多重要會議和活動都會找我們學校這個專業的同學去做服務,其他學校同專業的也有,但就那個幾個名額。”阿四記得選拔的老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流露出失望的樣子,她猜測老師會覺得,在頭發上都做不好管理的人自然在專業上也是差勁的。因為一時的沖動,阿四失去了很多次能參加重要會議和實踐的機會,看到身邊同學紛紛拿到證書和證明,她很后悔,想到自己有時或許還是太任性了。“不過現在已經養長很多了。”阿四迅速地從沮喪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扭頭展示出腦后一小團盤發。
阿四對于職校和職校學生的印象也在切身體驗后被打破,自己從對化妝能從完全抵觸到接受也是多虧身邊同學的鼓勵。民航概論、地面值機服務課、對不同乘客的禮儀和應對方法,阿四漸漸喜歡上了航空里一切都跟代碼相關聯的系統——飛機有代碼,機場有代碼,旅客有代碼,行李有代碼,餐食有代碼,“就像是用代碼構建起來的神秘世界,有心的人愿意了解這套代碼,才能明白這個世界的一切。”在充滿謎語的航空系統中,阿四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一顆需要被解碼才能發現的真心。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1998修訂版的《新華詞典》里,有關冒號應用的例句這樣寫道,“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1981年,白華只有15歲,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中專,只可惜中考當天母親病逝,他趕回家奔喪導致缺考兩門科目,只能抱憾上了一所普通高中,自己最好的朋友則實現了技校理想。在當時,中專畢業有干部身份,技校畢業則能直接進工廠。白華當年的偶像是“中國航天發動機焊接第一人”的高鳳林,從技工學校畢業的他在四十多年的職業生涯里焊接了130多個火箭發動機,我國有一半的航天飛行器都曾經過他手,技術精湛到可以把數百根幾毫米細、長度達兩個標準足球場的空心管線焊接在一起,無數工作經驗的積累都來自他上學時的下廠實踐。受他影響,白華希望自己能做一生鉆研份事業到精通的人,“那時候還沒有大國工匠的說法,但我當時想做的就是那種人。”在畢業后,他考入大專走上醫學道路,而當年成功進入中專的朋友則進入一家國有電子工廠,兩人都通過自己的努力,養活了一家人。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1999的除夕。白華對那個冬天印象深刻,路上煙花爆竹的聲音轟鳴激烈,但更多家庭在那一夜里大門緊閉,沉默著面對一桌的年夜飯。在過去五年間,中國國有企業大規模裁員,白華的朋友也在那年新裁員的名錄之中,一個家庭的收入來源和主心骨轟然倒塌。白華記得當時聽到春晚小品節目里那句經典的臺詞,“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上崗”,甚至于很多年后,他連那個節目的名字都忘了,這句臺詞卻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在小兒子原子出生后,白華孜孜不倦地在他耳邊嘮叨了十幾年,“好好讀書,上個大學。”“不讀書你就只能去打工。”
(1999年央視春晚小品《打氣兒》)
事與愿違。從小到大,原子的興趣從來不在考試和學習上。自從家里在他十歲那年添置了一臺電腦后,游戲是他整個青春奉獻最多的事情。在初中時期,原子已經在廣受年輕人歡迎的moba游戲里獲得了中級榮耀(市級)的稱號,然而這依舊不讓他滿足。為了提升電腦的配置,他潛心自學了顯卡和網絡相關的知識,甚至廣泛延伸到機械相關的一切——單反相機、手機、平板、游戲機。原子并沒有錢直接買到機器本身,于是就在網絡上癡迷地搜索國內外科技博主的測評視頻,“這種視頻在國內當時巨冷門,我看的很多也就十幾播放量。”難解的參數和細碎的零件為他的青春裝上了最大的喜悅,也裝上了無盡的煩惱。原子與初中的女朋友在畢業不久后迅速分手了,他在分手當天痛哭了三個多小時。再回想時,原子感慨這也很正常,她在那么好的普高,他們未來也沒什么好聊的。說完,原子又嘆了口氣,否定了自己的說法。他在進入一所職高的計算機專業后,決心再也不為過去的事情后悔。哪怕有重來的機會,原子相信自己依舊會走上這條讓父親失望的道路。在上學期間,原子無數次聽過自己的學校被稱作“差生收容所”,他感到不悅也做出了自己的反擊:差生是不會應試,但我們并不是差人。
標簽之外的普通生活
當被問到中職學校生活時,機電專業的句號平和地給出了自己的評價,“很普通,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從早上六點半起床吃完早飯后,他和同專業的同學上四節課,吃午飯,再上四節課,吃晚飯,晚自習上到九點回宿舍睡覺。課上的氛圍不好不差,有人睡覺有人玩手機,但也能維持正常的教學秩序,句號遇到自己不喜歡的水課時會睡過去,但因為很喜歡機械制造技術課的老師,那節課他會好好聽。在校期間,句號有兩次因為口角和同學起了肢體沖突,但對于大眾印象中類似幫派械斗一樣的校園日常,他表示這很陌生。2019年,句號加入了同校學長的項目組,主要研究太陽能相關的分布式光伏發電,他主要負責硬件部分的安裝和接線。因為參加競賽項目組,句號得到老師的批準可以不去班上上課。在共同努力了七個月后,他們的項目在省級技能大賽里獲得了全省第二名,句號獲得了保送大專的資格。這種經歷給了他經驗和信心,面對未來的專升本選擇,句號目前正在繼續找項目組去參賽,計劃用一樣的方法升上本科。
(句號參加項目組時的展示活動)
進入職高后,句號與當年進入普高的朋友依然保持著不錯的關系,一群朋友在暑假重聚時,每個人都在激動地擁抱老友,講述自己學校發生的趣事和吐槽生活的不快。“找工作肯定是要先評判我們的學歷的,但談戀愛、做朋友這些事還是先看人本身。”句號在交友的自我介紹時,并不避諱講述自己在職高的經歷。對于部分標簽的狹隘的定義,他依舊相信這是能幫助人快速了解自己的途徑,唯一的要求是要保證人是在標簽之前的,即使有再多刻板印象,都要建立在了解一個人本身的前提下。“如果有人上來就把標簽放在一個活著的個體的之前,那這樣的人不交往也行。”句號篤定地點點頭。
破與立的現實
或許人們從來不會想到,根據2012年的《中國職業技術教育學報告》的數據,在一所所被定義為“差生收容所”的學校中,82%的中職生是農村戶籍,70%的中職生來自西部地區,45.7%的家庭年均收入不到3000元……在異地戶口和窘迫家庭條件的強壓下,所謂選擇人生的機會從來不屬于一部分人。在進入學校后,學習與實習結合的模式雖然能幫助一部分學生快速掌握專業技能,但在這些環節中,依舊亂象叢生。
句號在工廠實習時,發現不少流水線上的年輕人學的根本不是相關專業,完全空白的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讓他們只能加入最簡單的零件裝配環節。句號和其中一位同學聊天后才知道,原來別的學校來這實習甚至需要交錢才能爭取到一個機會——不符合規定的勞動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內容和廉價到幾乎要反貼錢的工資,為什么還要做下去呢?眼前的同齡人回答他,因為有實習經驗和實習證明,實習過才能畢業。
原子則在更早就對中職學校的亂象有了認知。為了完成中職生數量的指標,初中班主任手上有必須完成的指標,一個班五個人,缺一個名額就要扣800元工資。原子在簽下《自愿放棄中考申請書》時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班主任,“她挺高興的,初中三年以來,她會因為我而高興就只有那次吧。”在原子身邊,很多沒有參加中考的同學都有著相似的經歷。
(原子在簽志愿書當天放學后拍攝的晚霞)
2021年全國在校中職學生有2800萬人,同年,本科生占全國比例是4.3%。小希一直認為自己是社會中“大多數”的那一派,但媒體對高考和考研鋪天蓋地的宣傳,于她而言更多像是一種“看電影”的體驗——“無高考不青春”“無大學不青春”的說法讓她時常跟朋友調侃,自己的青春什么時候就被悄無聲息地剝奪了呢。愛好校園劇的小希一直希望能有一部影視作品講述他們的故事,“明明是我們人數更多,為什么會一直都沒有人想到要拍呢?多好的市場”。
(小希與朋友在校的合照)
阿四在新的幾期視頻彈幕的反饋里也收到了相似的、屬于“大多數”的信號,有不少粉絲在私信里向她傾訴自己的中職經歷和生活煩惱。阿四初中的朋友絕大多數升入普高,這種同類的親近感是她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從未體驗到的,“沉默的大多數”帶著進入中職學校的標簽和與其相關聯的惡意的刻板印象,這讓他們壓抑了傾訴與表達的欲望。阿四認為自己肩上也有了更多的責任,從前單純為了自己興趣愛好開設的賬號已經成為了一小部分中職同學可以表達自我的窗口,她希望能越做越好,不過也不希望單純靠這個標簽來運營。阿四在平時的生活中已經受到太多標簽的困擾,除中職生外,空乘制服與色情相關的聯想是她在學校最常感到氣憤的事。“我們同學穿著制服在學校里走的時候,會有其他專業的人在背后竊竊私語,”阿四百思不得其解,很多時候甚至他們中大部分是女生。“想打破”,阿四認為這是自己高中生活的關鍵詞,想要打破所有來自內部和來自外部的牢籠,想要一直為自己發出聲音,最想要的是“我們”不再沉默。
一間無法離開的教室
原子2022年的年度單曲是萬能青年旅店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里面有句歌詞唱道“沉默的注視,無法離開的教室”。原子每次聽到,都會有種內心被木槌猛敲了一下的沖動,他用三年的時間渴望逃離給自己的高壓的初中生活,兜兜轉轉,還是發現人生中已經被那幾年的教室永久地留下了烙印——“之后,我還是會坐在新的教室里,去專升本,去拼命找實習和工作。”原子明白未來的一切會變得更艱難,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遲來的“步入正軌”。他確實在不該任性的年紀選擇任性了,但是也沒人能說出,未來到底什么時候才是能任性的年紀,為自己活過也算不錯。原子灑脫地看待未來的就業困境,他坦言:“就等我未來后悔那天再來罵現在的自己吧。”
句號的生活依舊精彩,不過他還是傾向于用“普通”來形容自己。他和同學加入了學院的羽毛球隊,想換一幅好球拍是他最近攢生活費的最大動力,原本已經足夠充實的生活還在往“忙碌”的方向持續狂飆突進。在球場上,句號意外遇到了自己一見傾心的對象。除去打球和學習,他目前最大的事業就是這場小心翼翼地展開著的、“普通”又熱烈的愛情追逐戰。在四處向同學了解對方上什么課時,句號意識到,“如果我們是一個班的,能坐在一間教室里,相處的機會就會比現在多很多了。”
(小希的朋友圈)
小希已經在家附近的醫院參加實習。在疫情放開后,醫院的病人數量激增,在她熟練地為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拔針后,對方緊緊地擁抱了她,用稚嫩的童聲說,姐姐你好溫柔,小希說這是她實習里最難忘的場景。她在給病人輸液的瞬間回想著,自己在跟那個男孩相同的年紀時,也總是喜歡在過家家游戲里給小朋友反反復復的扎針拔針。在過去和現在重疊的記憶里,小希逐漸能放下心里的后悔,選擇坦然地接受這個命運的巧合。只是在深夜值班的偶爾的幾個時刻里,一種無法實現的可能性還是會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假如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護士是怎樣辛苦的職業,是不是我也能自豪地對小時候的自己說,你看,我實現你的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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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 | 21級編輯出版學 李初臻妮
編輯|王楠 施雪琦
審核|杜彬彬
原標題:《學生新聞采寫 | 職校生:在一間無法離開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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