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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濤《中國人的大局觀》:讓隱身的傳統文化、常識與大眾見面
作家穆濤長期沉潛于典籍閱讀,從《史記》《漢書》入手,上讀先秦典籍,下讀唐宋、明清文獻,經、史、子、集四部無遺。讀原典,從典籍中汲取養分,抒寫散文;把自己由一個編輯、作家讀成了“漢代的經生”。
他最新的歷史散文作品集《中國人的大局觀》位列2022文學報年度好書榜。在這部作品中,穆濤孜孜矻矻于思考與創作,從星辰山川、先賢圣哲、古書典籍中,梳理中華文化的發展脈絡,以《詩經》《尚書》《史記》《禮記》《漢書》《春秋》等典籍為底本,對照當今,鞭辟入里又幽默風趣地闡釋著傳統文化常識,全方位地展示深植于中國人內里的文化氣質,讓黯淡了的、隱身了的傳統的文化、常識,與大眾見面的同時,告訴我們承續中國文化傳統,汲取典籍中的智慧重要,認知典籍之所為典籍的方法,包括典籍所置根的歷史土壤,以及人文生態同樣重要,同時結合一些社會問題,呈現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與深遠影響。
《中國人的大局觀》
作者:穆濤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
寫中國農村,要警惕“失真”
寫農村,應警惕一種“失真”,但中國作家“失真”著寫農村,是有傳統的。
比如田園詩。中國的農村,自古以來都是超負荷的。所謂的“農本”,就是國家的核心重量由農村和農民承擔,桑梓之苦遠重于田園之樂。中國古代的讀書人有一句座右銘,“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志時候書生報國,意氣風發,大袖飄飄走天下,失意了,或者致仕退休了,為修養身心和人格、歸隱鄉間一隅。田園于是成了古代文人們獨善其身的“公共場所”。說白了,田園詩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寫作”,是求身心舒坦,或文化妥協的一種寄托方式,察其動機,不是為了寫出真實的鄉村中國,更無探究世道民心,乃至民風動向的精神取向。
田園詩也有一個亮點,給自己放松。精神放松,但人品和文品獨立。隱身,但不淪落。
杖菊 【明】陳洪綬/繪
田園詩,按照文學史里的慣例,是從東晉的陶淵明說起,實際上還應該再往前推,源頭是東漢末年的《古詩十九首》,這十九首詩都是匿名作品,寫這種“日常生活詩”之所以匿名,是因為背后潛藏著一次極其血腥的文化傷痛。
這個話題說起來有點長,我簡單說一下梗概。自西漢起,具體是漢武帝時,中國開啟了學而優則仕選官模式,即科舉制的前身察舉制,讀書出眾者通過考試入仕為官。這個制度催生形成了古代知識分子階層——士群體。西漢之前的中國社會,文化人是天空里的鷹或燕,各飛各的,沒有形成群體力量。到東漢,這個群體進一步充實擴大,全國已有一半以上的官員是讀書人出身。東漢末年,具體是公元166年和公元168年,發生了兩次針對文化人的大清洗。事發起因是外戚和官角逐權力,士群體選邊站隊,站在外戚一方,宦官借皇帝之威得勢后大開殺戮。
《古詩十九首》的背景就是這樣的政治生態和社會形態。
《古詩十九首》整體是平靜沖和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這樣的詩和一場文化浩劫構成怎么樣的一種孽緣因果?是文化隱身,但不是逃逸,也不是對惡劣政治的失望,而是不再抱希望。《古詩十九首》是中國文化心理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此之后,才有魏晉名士的夸張和變異,才有陶淵明的逃隱和現實遮蔽,再至唐之后,定型為田園詩這樣的格局。
古詩十九首 【明】王寵/書
中國農業社會幾千年,但舊文學史里,竟沒有一部直視農村現實和農民苦衷的重量級作品。田園詩中也有一些個例:“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但也僅是個例而已。
當下的中國農村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大轉型,在脫胎換骨般變化著,我們通過具體數字看這種變化,當下有二億六千萬“農民工”,這是中國職業中的“新人類”,分布在中國所有的城市,包括縣城。在這個群體的背后,還有幾千萬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今天的農村問題,已不再是簡單的文明和落后、進步與保守,已經關乎于中國的社會進程,以及未來趨勢。
八股文的另一面
八股文是應試作文,明清兩朝應用了幾百年,今天不僅被一腳踢開,還成了世上最爛文章的代名詞。一種文體被人們如此厭煩,在世界文學史里也是少見的。
八股文是遵命文學。科舉是皇命,總考官是皇帝。貢生、舉人、進士這些名目,是向皇帝貢奉、舉薦、進呈之意的直率表達。皇帝的命令依古訓叫“制”,因此八股文的別名又叫“制藝”,也叫“制義”,指寫文章既是手藝活,也要顯示大義。八股文還叫“四書文”,明清的科考,“鄉試”和“會試”需考三場,首場以“四書”為命題考試范圍,作“八股文”。首場的應試文章不入考官法眼,二場、三場所寫的“論”“判”“案”等,基本也就廢了。稱“四書文”還有一層含義,考生所作八股文的立論依據,要遵循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不得擅自發揮。
八股是文章體裁,很程式化,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構成,每一股均有嚴格的規定。全是“規定動作”,沒有“自選動作”,寫作者不能自由發揮。八股文過于強調技巧,講究精雕細琢、修字煉句、對偶對仗,但也因此傷了文章整體的渾然大方,有佳句無名文,這是一弊。這一弊也帶來一點益處,后來楹聯的大興也受惠于此。再一弊是取悅龍顏,用張中行先生的話講:“著文,撇開自己,眼看皇帝,心想皇帝。還能寫出什么來呢?”
八股文大的益處是使“四書”成為普及讀物,不僅要讀通,還要讀透,否則考題也弄不懂。因為是命題作文,作文題目均取自“四書”里的原字句。有一字或幾個字的“小題”,有兩句三句以至全文的“大題”,還有比較荒唐的截搭題,“截取句子的頭尾,或前一句的尾搭上后一句的頭,或截前一章的尾搭后一章的頭,更有隔篇截搭的”(啟功語)。比如“王速出令反”這個考題,截搭《孟子》的“王速出令,反其旌倪,止其重器”一語。
八股文是一位歷史老人,顯赫了幾百年。至于它遵在上者之命,也不必太責備求全,做這檔子生意的又不止它獨門一家。八股文已廢止一百多年了,時至今日,各種面貌的新八股也還有。
八股文有一個突出的好價值,是在文風層面,用最簡潔的話說明白道理。八股文是應試文章,寫作者中舉之后就是官員。官員經過這種簡潔寫作訓練之后,政府公文和文件就清爽了。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公文寫作方面還需要再磨煉。
透過忠義的面紗
一部文學作品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以小說為例子吧。《紅樓夢》中寶黛的愛情故事是一條主線,卻不是主要的。作者的真實用心也并不系在這一處,而是把故事里和外的所有東西渾然一體,融會貫通。寶玉出生時候,一個鮮活的生命,口中銜著一塊玉。這條生命是活生生的,而這塊玉是個謎,是小說家付諸匠心的障眼法。這塊玉是小說,其余的都是人生。《紅樓夢》這部書所含的學養,也是今天的作家不好比的,中國園林、建筑、中醫藥、服飾、飲食、佛與道由虛而實的幡然借用,還有那一手硬實的古典詩詞功夫。
《紅樓夢》人物像 【清】孫溫/繪
《三國演義》是講中國故事的大書,是故事集錦,主要講人心莫測的那一部分,有菜根譚式的,還有厚黑學領域的。《三國演義》的棋高一處,在于透視出中國社會倫理的變化規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者羅貫中生活在元明兩朝之間,經歷錯雜豐富。元朝是蒙古人治理中國,是草原政治文化和中原政治文化兼容的時代。他又是出生在江南絲綢富商家庭,小時候受過扎實的儒學教育,因而他的文化視角是多棱多角的。
《水滸傳》這部書的好處是有局限的:主角是所謂罪犯、強盜和土匪,寫“負面人”的“正面人生”,有閱讀快感。但施耐庵的世界觀需要區別著去認識。金圣嘆的評論是:“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施耐庵傳宋江,而題其書曰《水滸》,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亂之徒,乃謬加以忠義之目”。
《儒林外史》成書在清朝乾隆年間,作者吳敬梓出身于世族,“舉人、進士,我和表兄兩家車載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東西”,但他是一介白丁,科舉不第,還是個“敗家子”,“鄉里傳為子弟戒”。他是飽嘗世態冷熱的人,窮困潦倒又不失性情,以“傾酒歌呼窮日夜”為“暖足,銷寒”。《儒林外史》看世界的視角是冷眼,透徹入骨地寫了一群中國舊讀書人。魯迅評價是“秉持公心,指擿時弊”。
馬二先生游西湖 程十發/繪
《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吳敬梓借鄉野老漢成老爹的口,講了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講中國社會規律的,是民間視角。用上個世紀一百年的起伏,也可以應驗。這期間均是河東與河西的規律在起伏。
好作品不在文辭,花拳繡腿或整容整出個好面相沒用處,也沒益處。中國作家要寫出中國智慧,寫出中國的世道人心,也要寫出中國的變化趨勢,以及顯的或隱的規律。比如當下寫農村和城市的,哪一位寫出三十年之后中國農村和城市的走勢,就叫有預見,就可以稱為劃時代的作家。
博覽群書這樣的思路
讀書和吃飯一個道理,吃飯長身體,讀書長腦力,長精神。有人說讀書是雅事,我覺著是苦事,需要辛苦扎實去做的一件事。一說雅,就虛了,弄虛就會有假。
我們中國人有重視讀書的傳統,有一句老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有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聽著俗,但話粗理端。今天的話說得文明,叫“知識改變命運”。以前不僅老百姓重視讀書,皇帝也重視,一個人把書讀好了,科舉考試中了狀元,皇帝會把女兒許配給他。
中國人重視讀書的這個傳統,是古代政府用一項制度推動著形成的。在漢代,具體是漢武帝時期,推出一項國家公務員選拔制度,叫察舉制,半推薦半考試模式,各地推薦“讀書種子”到長安,經過一年的集中學習,之后考試。考五本書,儒家經典著作“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讀通一經的,就拿到了做官的“上崗證”,“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文學”和“掌故”是兩個職位,相當于文秘和地方志官員。讀通“五經”的學霸,待遇很高,皇帝親自手書嘉獎令。漢代設置“五經博士”,相當于今天的院士,學術地位很高。這個制度起到了推動全民讀書的效果,到東漢時候,形成了一個讀書人的社會階層——士群體。隋唐之后,這項制度進一步完善為科舉制,直到清末廢止。從西漢到清末,這個以讀書取士的制度沿用了兩千余年。
博覽群書這樣的說法,是片面的。人這一輩子,像樹一樣,先要扎根,之后有節有序地慢慢往上生長。大人物如大樹,都是深扎根的。中國的讀書傳統講讀通讀透。“半部論語治天下”,吃透了《論語》,有半本就足夠做成大事了。如果是學者做學問,更要警惕“博覽”,東挪一點,西湊一點,法國搞個觀點,古希臘選個看法,就成“學術地溝油”了,于己有損,于人有害。
儒家十三經我們今天視為典藏之書,書一被藏,束之高閣,就不好好讀了。而在古代,是國家公務員“國考”用書。秀才、舉人、進士,直至狀元,這些“功名”,代表著對十三經的熟讀程度。
科舉考試,是我們中國的智慧創造,用今天的眼光看、至少有兩個亮點。第一,科舉考試的大門是開放的,底層的百姓可以通過科舉改變人生命運。讓底層百姓有盼頭,有希望的亮光、是這個制度最了不起的地方。普通人進入國家管理機構,廢除宗親制、貴族制,也應視為一種制度民主。第二,科舉考試是智慧中國建設的一種探索和實踐。從漢代開始,把儒家思想確立為治理國家的指導思想,這個制度的實施,使官員們成為儒家學說的內行,熟讀原典著作,考試再優異,才能拿到“上崗證”。用儒家思想治國,官員們首先應該懂儒學,做儒學的行家。科舉制度,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是用權力,而是用智慧管理國家。官員手中的權力,融入了中國傳統智慧的內涵。
原標題:《穆濤《中國人的大局觀》:讓隱身的傳統文化、常識與大眾見面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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