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釋放后的秦才東

一杯白色的不飽和溶液，靜置在客廳餐桌上。吞一小口，口腔很快被咸味包裹，像是浸入海水……平平無奇，卻又似乎“暗藏玄機”。

這是令秦才東背負兩樁罪名的“組合物”，由他自主“發明”，自稱可以抵抗癌細胞，是“癌癥患者的福音”。2022年12月30日，秦才東因犯生產假藥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判三年緩刑四年。同天，在被羈押了301天后，秦才東走出了看守所。

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關于秦才東的國外學位認證書

“組合物”是否有療效是該案爭議焦點之一。馬鞍山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出具復函，經專家組論證，涉案產品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紅星新聞記者翻閱了上百份患者手寫給法院的情況說明，他們表示自己是“組合物”的受益者。

在秦才東被羈押近10個月的日子里，斷了“組合物”的病友們從有關部門拿到了配方，開始自配“組合物”試圖減輕痛苦。關于秦才東究竟是“江湖騙子”還是留洋博士、制造的假藥有無療效等問題漸漸浮出水面。這背后不可忽視的，是一名留洋博士的“偏門”科研夢。

剛出來，就收到“求藥”信息

秦才東個頭不高，衣著樸素，一只眼鏡腿纏繞膠帶，頂著一頭蓬松的亂發，幾近花白。

但只要聊到他“發明”的治癌“組合物”，秦才東按捺不住興奮，神情專注，握著茶杯的雙手不由顫抖。“組合物”的原理、他與不同患者相識經歷、患者的病情和療效，秦才東講得滔滔不絕，如果不是全國各地媒體和癌癥患者不斷打來電話，他可以自顧自地說上幾個小時。

在被釋放6天后，記者來到秦才東家里。他瘦了七八斤，小肚子沒了。在與記者聊天的1個小時里，手機顯示有28個未接電話，未讀消息76條，秦才東來不及點開，就有新消息彈出。

秦才東展示他收到的眾多求“藥”信息

看著這些求助消息，和從外地趕來登門求見的病友，秦才東只能回絕。在被釋放后，他心里愈加清楚，只有合法化才能讓“組合物”被正當使用。

2022年3月4日，秦才東因涉嫌生產、銷售假藥罪被安徽省馬鞍山市森林公安分局刑事拘留。被羈押的日子變長，他開始在看守所看新聞、讀刑法，每天堅持做30到100個俯臥撐，來回走路6個小時，59歲的他想把身體搞好，等待出去的那天。

看守所外，案件也在推進。經法院審理查明，2017年以來，秦才東在無醫藥相關學歷、從業經歷及藥品生產、經營資質的情況下，使用工業級甲酸鈉、工業級草酸、食用級醋酸及飼料級亞硒酸鈉等，用自來水按照一定比例調配后，生產出一款名為“博獅組合物”的產品。

法院認為，秦才東配制的“博獅組合物”被馬鞍山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認定為假藥，并經專家組論證，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被告人秦才東在無醫藥相關學歷、從業經歷及藥品生產、經營資質的情況下，生產出“博獅組合物”，符合生產假藥罪的特征。

同時，法院稱，秦才東在未經有關部門批準的情況下，以免費提供“博獅組合物”為誘餌，并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吸引患者繳納“互助金”，其行為具備了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社會性的特征。

2022年12月30日，秦才東犯生產假藥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數罪合并，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宣告緩刑四年，并處罰金人民幣十五萬元。同天，在被羈押了301天后，秦才東走出了看守所。

秦才東研制的“組合物”

留洋博士的“偏門”科研夢

被釋放后，秦才東著手準備“組合物”資料，這幾天忙著聯系馬鞍山市科技局、科協。

未來，如何在法律的框架內進一步研究“組合物”，是秦才東要走的必經之路，而這原本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他說，以前自己努力向他人講述“組合物”治療癌癥的療效，卻長時間不被他人看到和理解。“大家覺得癌癥是不可能被解決的，能解決的都是騙子。”秦才東說，于是，“江湖騙子”成了他被誤解的標簽。

秦才東曾向法院提交了一大堆文件，用來證明自己的學歷背景，以此進一步闡明，他具備化學知識以及深度科學研究的思維與能力。

當地媒體報道秦才東“攻克秸稈造紙難題”

秦才東來自馬鞍山的一個偏僻小鄉村，1963年出生，1984年從北京鋼鐵學院（現北京科技大學）物理化學系金屬物理專業畢業后公派留學，取得牛津大學材料學博士學位。他在回國創業前，先后在牛津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從事博士后、高級研究員、助理研究員工作。根據秦才東新加坡國立大學薪酬表顯示，他在1994年一年的薪資為87805.75美元，另有補助32000美元。

放棄國外高薪，卻選擇回國做“科研個體戶”，秦才東解釋，這是他想從事偏門的科學研究的唯一方法。“我從國外辭職回國就不想去大學里，我想自己搞研究。”因為在他看來，大學里“搞偏門研究”是申請不到經費的。“所以我自己出錢，我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

面對當時自行車被盜的情況，2003年，秦才東歸國后的首個創業項目是防盜鎖，并申請了防撬非機動車鎖的專利，利用他發明的鎖頭整體空轉技術，創辦了金安區博士鎖廠。2014年，博士鎖廠年銷售4萬把博獅鎖，產值240萬元，利潤80萬元。

2014年1月20日，秦才東不惜變賣三套房產籌措資金，最終攻克了秸稈造紙產生污染的難題。這一消息，也登上了《大別山晨報》當天的報紙版面。

1990年，秦才東的父親因癌癥復發去世后，秦才東開始對癌癥特別關注。

2017年，秦才東在多年研究治療理論的基礎上，開始投入“組合物”的研究。通過“文獻啟發，反復研究”，秦才東發現將甲酸鹽、醋酸/草酸鹽、亞硒酸鹽等具有高度還原性的物質相互組合后，對于抑制細胞的糖酵解過程具有可行性，命名為“組合物”。

秦才東稱，“組合物”研制出來后，他最先在皮膚外用涂抹，初步發現“有一定效果”，就給喉部有纖維瘤傾向的母親和身患癌癥的親屬服用一段時間后，發現“確有效果”。這之后，秦才東開始向全國各地的一些癌癥患者提供“組合物”。

“沒有誘導，更不會謀人錢財”

秦才東被捕后，斷了“組合物”的病友們開始四處向有關部門求助。他們提供了116份證詞和54組體檢報告，用以證明服用“組合物”前后腫瘤有明顯變化。有病友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從有關部門拿到組合物配方，開始自配“組合物”，并在小范圍內傳播。

“如果你確信我這個組合物可以治療癌癥，你又看到癌細胞在殺人，你會不告訴他們嗎？”在秦才東看來，他幫助別人以及病友間的口口相傳，是“基于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心，沒有誘導，更不會謀人錢財。”

秦才東此前嘗試和專家、大學展開合作，“但是真的到簽字那步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專利別人為什么要和你合作呢？”

秦才東2018年的專利申請信息

于是他開始申請專利。國家知識產權局相關網站顯示，秦才東2017年8月17日、9月27日，以及2018年4月20日，三次申請“一種抑制細胞糖酵解過程的方法及應用”專利，其中兩則申請顯示該專利在2021年3月，已處于“發明專利申請公布后的視為撤回”，法律無效狀態。不過還有一則申請在2019年12月處于“實質審查”階段。

可就在專利審查過程中，案發了。在這起案件中，除了秦才東，還有一名家屬參與配制“組合物”，一名鎖廠職工負責發貨，他們因犯相應罪名被抓。判決書顯示，他們根據秦才東的安排，用秦才東提供的配方分別在馬鞍山市、六安市的倉庫、公寓衛生間內配制“組合物”，配制工具為塑料大桶及塑料水瓢，配制好的“博獅組合物”封裝在簡易塑料瓶內，共有編號為1號、2號、3號的三種藥水，為掩人耳目，郵寄至外地的藥水外包裝貼有“卸妝水”標識。

秦才東的家屬告訴記者，用自來水配置，他們認為“無毒”；而藥水外包裝貼有“卸妝水”標識，家屬稱只有這樣才能快遞給外地病友。

本案涉及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據判決書中提到，截至案發，秦才東共向全國各地800余人非法吸收資金1055.73萬元，已返還資金643.95萬元，剩余資金被秦才東用于購置房產、車輛及生活開銷。在審理過程中，被告人秦才東等人退出款項80萬元。

“我籌集互助金是為了做臨床試驗，我打聽到兩年要花2500萬元。”在秦才東看來，收取的“互助金”僅是互助、借款性質，只要患者提出停止服用或5年互助期限屆滿就全額退款。不過后來秦才東也有了危機感，他明白這樣的小作坊作業幫助不了多少人，籌來的資金也達不到自己的設想。“實際上在案發前我也知道自己籌集不到了，所以我開始投稿聯系，想走正規路線。”

還有多少賬沒還，秦才東自己也不清楚，“有人中途退了3萬，后來反悔又交了3萬，進賬流水就是6萬，但實際只有3萬。”不過他確實買了三套房，一間準備用來住，其余兩間做接待室和倉庫。

秦才東細細算起來，此前六安倉庫一年的租金1.8萬，加上他的接待室、兩個人發貨的工資、馬鞍山本地患者送貨上門的汽油費……由于“互助金”最終是要退還給患者，在秦才東看來，這些都是他的消耗，最終會“入不敷出”。

此前有人登門拜訪或通過微信聯系上秦才東，他會送給對方一份“組合物”。“我一般不主動聯系他，主動聯系就存在什么的（誘導）。”喝完后，如果覺得效果好還想繼續，他們聯系秦才東，再交“互助金”，“有錢的3萬、5萬，困難的1000，實在困難有的就先喝著，不要錢。”

也有患者認為“組合物”無效

35歲的樓先生就沒有交“互助金”。樓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和父母住在48平方米的房子里，今年1月查出胃癌后，女朋友跑了，他把飯店轉賣出去。

樓先生稱，做胃癌手術前就開始喝“組合物”，也一邊配合醫生治療，化療了兩次，病例顯示病灶范圍縮小，他的切胃范圍也隨之縮小。

樓先生翻看自己以前的檢查報告

秦才東稱，他與患者簽的“互助金”協議有效期是5年，到了5年自動退還。當然，也有患者要求提前退錢。

馬鞍山黃女士80多歲的老父親，2016年查出胰腺癌，做了三次化療在家里起不了床。2019年，經朋友介紹開始喝“組合物”。黃女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喝了一個多星期能起來能吃飯”，于是與秦才東簽訂“互助金”協議，當時秦才東表示，如果不喝就把錢退回來。

后來病情有穩定的一段時間，黃女士的父親開車、釣魚都沒有問題。但是隨著病情惡化，電解質紊亂，他吃不下飯，也不想喝“組合物”了，最終在2021年去世。秦才東來到黃女士家中欲退錢，黃女士母親覺得組合物對牙齦消腫有用，就不想退了。

也有病友家屬留言稱“組合物”無效。秦才東的代理律師劉章表示，公安機關調取的認為“組合物”無效的證言，絕大多數都是沒怎么喝的患者。只有長期喝才有效果。

2022年12月30日，案件塵埃落定，劉章表示，犯生產假藥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秦才東最終“判處緩刑”有多重因素，還包括，秦才東回國這些年一直在搞比較純粹的科研。紅星新聞記者留意到，案發后，秦才東的好友中科院院士、前南開大學校長饒子和給當地領導寫信反映秦才東在牛津的情況。

中科院院士、前南開大學校長饒子和寫的情況說明截圖

秦才東被捕當月，他的好友中科院院士、前南開大學校長饒子和寫下情況說明的書信，饒子和描述秦才東為人謙和、樸實無華、不修邊幅、沒有架子，“雖然海外留學多年，始終保持著農民本色，是一位兢兢業業的科學家。”

秦才東曾將發明了“偏方組合物”一事告知過饒子和。在饒子和看來，秦才東不知道這些成果需要進一步地、系統性地進行論證和檢驗，包括動物實驗等等，特別是一定要得到權威部門的認證和批準。

“很遺憾的是，小秦作為喝了幾十年‘洋墨水’的牛津大學大博士，居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法盲’。”饒子和在書信中懇求對秦才東嚴加批評教育，從寬處理。

1月11日，饒子和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與秦才東在牛津相識，對其為人比較了解，他寫這封信也是想表達秦才東是個好人，可惜做了錯事，“我實際上是對他的一種批評，并不支持他做這樣的事。”饒子和認為，也許秦才東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按照規矩去做是不對的”。饒子和希望他吸取教訓，往后走正規的渠道，可以找大學合作研究“組合物”，同時也希望國家有關部門能夠鼓勵和引導科研人員。

“我覺得我的問題在哪？思維可能不合拍，或者我的交流方式不夠彈性。”10個月發生的事情恍如隔世，秦才東開始停下腳步，反思自己。

“不了解我的人可能覺得我自大狂妄，可是科學是不允許這種彈性或者說商量，我想改但是改不掉了。”秦才東覺得這個事情本身來講，是“認知問題”。

“現在我覺得朝前看，我希望能把癌癥問題解決，就好了。”

（提醒：報道中所提及的藥物的有效性、合法性存在爭議，有待權威審定，切勿自身嘗試，以免遭受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