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專制與民族主義升溫的印度，調查記者可以做什么？

2023-01-04 19:5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 Rowan Philp GIJN 收錄于合集#深度報道方法 6 個 #調查方法 12 個

GIJN 正在推出一個新的系列訪談，我們會向世界各地在艱難的新聞環境中工作的調查記者提出10個問題。這個系列的目的是為其他記者提供見解、靈感與實用建議，并使人們意識到，調查記者和編輯在這個關鍵的全球時刻的影響。

首發報道我們采訪了何塞（Vinod K. Jose），他是印度首屈一指的長篇新聞雜志《大篷車》（The Caravan）的執行編輯，也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系校友。面對全球最大的民主國家不斷升溫的專制和印度教民族主義，Jose 帶領了一支無所畏懼的團隊，捍衛問責制和媒體獨立。

插畫：Smaranda Tolosano

1. 在你做過的所有的調查報道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篇，為什么？

Vinod K. Jose（VKJ）：我們刊登在《大篷車》的最好的長篇報道都包含嚴肅的調查內容，無論是政治家的人物特寫，見證一間公司的成長，又或者回顧歷史事件。但在我們稱之為純粹調查報道中，至少有20多個故事引起過全國性的關注，最好的調查報道從一個假設開始、推進報道、然后隨著每一個發現一步步檢驗假設、并在報道所涉及的所有方面系統地調查，并且在報道完成后，要假定任何事實都可能是潛在錯誤的，并用嚴格的胡話檢測程序（bullshit-detector）來驗證它。

從政府和司法機構回應方式的角度來說，我認為 Loya 法官之死的報道是最有意思的系列之一。一個拒絕開釋 Amit Shah 的法官突然神秘死亡，而 Amit Shah 是印度第二有權勢的人并曾擔任總理莫迪政治助手達40年。死前數天，Loya 法官剛剛拒絕了以1500萬美元無罪開釋 Amit Shah 的行賄。

這個原本只是單篇的報道最后發展為28篇追蹤報道。印度最高法院4個最資深的法官舉行了新聞發布會，陳述司法部門面臨的壓力，報道中的部分材料也進入了史上首次針對印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的彈劾程序。雖然由于彈劾方未達到指定人數，導致彈劾沒有成功，但這一系列報道仍持續產生影響力。

我們通過在高官辦公室培養的信源讓報道取得了進展，并取得了操縱法官驗尸報告的醫生的信息，我們還追蹤了來自全國不同地區的 17 名前公務員……我們證明了政府提供的醫學證據是錯誤的，每個后續報道都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完成的。

2. 你的工作產生過什么樣的影響，你認為印度的調查記者應該更深入追蹤哪一類話題？

VKJ：通常一個好的、揭露高官丑聞的調查報道，通常能吸引反對派和社交媒體上的注意力。一些媒體采用妥協的策略，因為他們不敢得罪當局，但我們調查的故事在印度引起了病毒式傳播——無論是有關 Rafale 戰斗機交易的報道、向執政的印度人民黨的國家領導人支付數百萬美元的報道，還是國家安全顧問的兒子在避稅天堂開曼群島經營公司的報道。

編者注：國家安全顧問的兒子否認了這一說法，并已對《大篷車》提起誹謗訴訟。《大篷車》雜志正在一個進行中的案件堅持其報道的真實性。

3. 調查報道在印度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你個人面臨過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VKJ：當代印度監督報道的最大挑戰是缺乏媒體投資人、出版商和編輯的制度性支持。一名調查記者很難通過印度最大的媒體平臺發表一篇報道，而這些媒體平臺通常扮演著看門人的角色。它們經常向調查記者傳達這樣的信息：“不要來做調查報道，這樣你就還能拿到工資。”大媒體的利益與統治階層所代表的政治和社會利益，以及總理莫迪的崛起是一致的。無論是政治、行政還是新聞界，通過政治報道對總理發起的挑戰都很少。我們在印度面臨的最大障礙，是（新聞界）在一個日益專制的生態系統中運作，消息源和吹哨人也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這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包括政府或其利益聯盟對記者的攻擊和將法律武器化，包括騷擾接受記者采訪的消息源。記者和消息源為支持真相付出的代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高。

《大篷車》的封面

4. 你有什么最大化問責報道（影響力）的建議或秘訣嗎？

VKJ：要說服一個害羞/不愿合作的消息源，調查記者不應給人自己在做交易的印象。消息源也是人，而且他們可能不清楚為什么要提供重要信息或文件，又或者在合作中突然變得冷淡。記者應該在不稀釋其道德觀的前提下，通過訴諸消息源的人性讓他們產生認同，而電影中描繪的調查記者幾乎沒有表現出讓害羞的消息來源合作的的舉止。

實際要做的和電影中恰恰相反。什么有助于讓人安心？怎樣才能減少記者和消息來源之間的社會距離？讓消息來源與你產生認同，反之亦然。消除記者的階級、種姓、種族、性別、社會和政治偏見，讓消息源覺得記者是一個更好的人，消息源也會感到安心。

5. 你最喜歡的用于調查的報道工具、數據庫或者 app 是什么？

VKJ：在印度，你通常會從一個公開數據庫開始調查。法定申報的公共數據是一個好的開始。然后我們所使用的跟蹤船舶運動的國際數據庫——52wmb 相當不錯。與美國等國家相比，印度的人口普查數據庫對調查記者來說不是很全面，犯罪數據也沒有被對調查記者易用的方式被處理，而印度的監獄數據也不是很有用。總的來說，數據權（right to data）——盡管它在印度作為公民的知情權而存在——是一個類似于追蹤消息來源或文件的追逐。通常情況下，它要依《知情權法》（Right to Information Act）通過漫長的書面請愿申請，但這部法律已被當初制定該法的國大黨政府以及隨后的莫迪總理淡化了。公民的知情權不符合任何政府的利益，當然更不符合威權政府的利益。

6. 你職業生涯得到過的最好的建議是什么？你會給有抱負的調查記者什么建議？

VKJ：努力工作。確定大的興趣方向，不要滿足于 B+ 的報道，要追求 A+ 的報道。保持好奇，對選題感到興奮，推動記者將60%的報道補足到90%。不要被調查報道中的觀點所迷惑，親眼目睹才去相信。假設自己不是在新聞編輯室工作，而是在作戰室工作——一個錯誤可能是致命的。如果你的目的是打人，就不要扎人，而要像穆罕默德?阿里那樣進行出擊——給出致命一擊，通過花在報道、調查和深入挖掘為報道帶來分量。這些是我從我的老師那里得到的一些建議，我很樂意把它們傳給有抱負的調查記者。

7. 你最仰慕的記者是誰？為什么？

VKJ：如果我只能選一個，我會選西摩?赫什（Seymour Hersh）。他的故事在半個世紀里留下了影響，從越南到伊拉克。他總是落腳在人性的一面，他也很擅長處理文件。我曾經在訪學期間，在他位于華盛頓特區的辦公室見過他，當我向他征求意見時，他說，“如果你的母親說她愛你，你一定要查清楚”。我一直試圖盡可能地遵循這個建議的精神。

編者注：西摩?赫什是美國著名調查記者，成名于揭發越戰期間的美萊村屠殺與美國軍方對此的遮掩，并以此報道獲得普利策獎；他還曾報道水門事件、伊戰虐俘事件等多起重大丑聞。2004年西摩?赫什獲得喬治奧威爾獎。

8. 作為一個調查新聞編輯你犯過最難忘的過錯是什么？你從中吸取了什么教訓？

VKJ：我們曾差點發表一個可能是栽贓的故事——很可能受到來自政府或與他們關系密切的人的誤導。這發生在2019年印度大選的前夕，也是我們爆出一個又一個大新聞的時候。當時報道已經準備好發表，但一些疑慮仍在我心中徘徊，于是我們放慢腳步，又進行了一輪調查。我們當時動用了一些關系，聯系了一些非常規的消息源進行新一輪的核查，并了解到該報道所依賴的文件是假的。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挽救了一個本來會發生的大錯誤。通常情況下，消息源或你自己團隊中的記者可能會有意或無意地帶來一些可能經不起推敲的故事，因此必須時刻保持警惕。西摩?赫什連母愛也需要核實的建議是正確的。

9. 你是如何處理職業倦怠的？

VKJ：偶爾休息一下會有幫助。另外，一個人不可能總是用五檔，所以有時拉到四檔或三檔幾個星期然后再搖回五檔是很重要的。但我必須承認，這可能并不總是那么容易。

圖：《大篷車》的封面。

10. 調查報道的哪些部分會讓你覺得沮喪或者希望將來可以改變？五年后你想看到什么？

VKJ：隨著全球范圍內威權的興起，能用于調查報道的地方資源大為減少，一個更加去中心化地支持調查的方式是很重要的。我希望看到跨地域和全球調查的增加。隨著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比記者更早地發布新聞，以及觀點的多元，在未來，一個新聞編輯室必須通過大膽和徹底的調查報道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因此，調查報道是區分普通內容創作者和具有一定價值的新聞編輯部的關鍵所在。

未來五年，我希望看到調查報道在公共文化中也越來越流行，無論是在跨地域還是國家層面。因此，對一個基層官員的背景調查或執政黨主席的日常交易行為，無論在地方層面還是國家層面，都應該為公眾的知情權創造機會。

Rowan Philp 是全球深度報道網的資深記者，他也是南非媒體 Sunday Times 的前首席記者。作為一名駐外記者，他曾在全球20多個國家報道新聞、政治、腐敗和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