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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飯VS.葛亮:家國情懷見乎君子之道,也可見乎煙火日常
對葛亮的訪談有難度。盡管和我幾乎同齡,但和他的作品一樣,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穩重的人。這個時代的穩重首先就是表現在他的朋友圈,如果你無法從一個人的朋友圈看出喜怒哀樂,多半對方的情緒就相當穩定。
葛亮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在文學這張成績單上交出了相當完美的答卷。我相信這多少和他的出身有關,在那種知識分子家庭氛圍下長出來的樹木花果,毫無疑問,就像葛亮渾身上下表現出來的那樣:克制,專注,友善,體面,且獨立。甚至善于觀察。
也表現在寫作題材上。與其他年輕作家相比,葛亮的敘事更宏大,更愿意把寫作的目標定在歷史和當下的某種因果解釋中。
我相信他多年努力寫就的《燕食記》會成為他很長一段時間的代表作。
2022年8月4日,北京,葛亮的長篇小說《燕食記》舉行新書發布會
小飯:葛亮老師好。讓我們從《燕食記》開始談起吧。我的第一個問題是,《燕食記》給我的感覺,其質地介于陳忠實和汪曾祺兩位前輩的代表作品之間,有“史詩”,也有生活雅趣細節。在寫作之初,你是否想過這會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前前后后一共寫了多久?
葛亮:小飯老師好。這部作品從開始構思到完成,差不多用了六年的時間。寫作一部關于飲食的小說的意念,可能會追溯得更為久遠,甚至可算是一種夙愿。早在我第一部《朱雀》時,寫到主人公許廷邁因一碗鴨血粉絲湯連結了與原鄉的根脈。后又經歷了《北鳶》《問米》,食物逐漸進入了我小說敘述邏輯的重要因素。“民以食為天”,食物是日常,是最為平樸的,但又見微知著,其后埋藏著莽莽的歷史與幽微的人性,是個很可書寫的空間。長篇小說因此成為這個空間更為理想的文本載體,由此完成了《燕食記》。
《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8月版
小飯:這部《燕食記》從發表出版以來得到了諸多好評,無論是評論家還是讀者,我也讀得很“高興”。想問葛亮老師,在寫作這部作品的時候,整個過程中有哪些比較艱難的時刻嗎?能具體說說嗎?
葛亮:寫這部小說的周期相對漫長,但整體的寫作感受是很愉悅的。因為涉及較為專業的領域,可能要花不少時間和精力在考察與準備工作上,案頭、田野、訪問,都很重要。這個過程有難度,但并不枯燥。你深入了一個行業和領域,是延展知識結構的過程,進而見乎于細節,也是拓展世界觀和歷史觀的過程。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這個過程是相當有益的。
小飯:飲食確實是個非常好的“主題”,會讓很多讀者看著產生真正的饑餓感。我有個相關的問題——在完成了這一部作品之后,你還有沒有一直掛念著的,想寫的關于某個主題的大部頭——比如,關于衣服的,我純粹是舉例。
葛亮:我近年在做“非物遺”的研究,就此也發掘文學創作的素材。晚近“匠傳”小說系列,包括《書匠》《飛發》《瓦貓》等,寫作的意念,大都來自這方面的積累。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特征之一,是附著于特定社會群體區域或個體存在,是民族個性、審美習慣的“活”的體現,具有從縱深角度提供歷史性文學樣本的意義。但我更為關注的,是“物”后所潛藏的“人”的元素。物可以是文化及歷史承傳的具象載體,也隱埋社會發展的軌跡,甚至包括情感與情緒的關節。這些歸根結底都是和人自身相關的。圍繞于此的觀察和呈現,可發掘許多迷人之處。
小飯:一般作家都有不同于其他人大腦和思考(形式和結果)的職業追求。在彰顯自己作品和作家身份的“特別之處”上,有怎么樣的行動?是否考慮過自己作為作家身份的“識別度”這個問題?
葛亮:寫作對于我而言,是一種沉淀之道。所以,他首先對我是種內心的需要。因為我長期在學院工作,寫作是在本職之外的有必要的補充。這種補充體現在,給予我更多空間去表達思考的結果,比如歷史觀念。我一直很重視在歷史中“日常”所承載的意義。這些年,日常史與微觀史,漸漸構成了和宏大敘事之間的對話。前者跨越了許多形而上的部分,和文學之間產生了更多的呼應。當然,相對于研究,文學創作有更多“接地”的部分。所以,除了案頭,田野和訪談的工作,對我而言是必須的,也是保持小說“活氣”的部分。在我看來,“格物”后埋藏著許多人的密碼,是最生動和鮮活的歷史因由。對歷史尤其中國近代史的興趣和表達,構成了這些年寫作的驅動力之一。或許也潛移默化間造就創作的“辨識度”,這是來自讀者層面的回饋和肯定,值得感激。
小飯:這么一說我更容易理解了。在相對年輕的作家之中,你的寫作很扎實,有根基,有其背后的原因。語言還相當有特色——在不同的作品中,你會考慮變換自己的語言,包括敘述速度嗎?這方面你是如何做的?另外也想知道你是如何錘煉或者說提升自己的“語言”的?
葛亮:是的。在我看來,語言本身也構成文本形態的一部分。所以有關語言的考量,會納入到我對主題的選擇。比如寫《北鳶》時,由于涉及上世紀初至中葉的時代語境,對傳統語態的銜接是必須的,因此我尋找語言去匹配我所要勾勒、呈現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并非僅僅從一個當下人的角度去“再現”,而是直接地作為一個在場者去呈現表達的過程。我希望我的小說語言本身,已構成了勾勒時代的某些榫節跟磚瓦,“期于適如其人之言”。所以我集中閱讀了包括《新小說》《小說林》等大量上世紀初的文學期刊,去尋找其中的語感,進而塑造了適合這部小說的語言講述體系。這是一種“在場”的語言。這是“信”的層面,同時要做到“順”,當下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仍然能體會到它的美感,不是那么難以進入。
《瓦貓》與《北鳶》
晚近這部《燕食記》的場景,基本發生在粵港地區。我希望它在語言的結構、氣性的表達上,是全方位的一本嶺南的小說。所以在小說中運用了不少粵語元素。粵語本身是非常鮮活的語言,也有歷史和淵源,所謂九聲六調,保留了很多中古唐音。作為語言體系,它的精簡與雅潔,有目共睹。難點在于把它寫出來之后,面對的不僅僅是粵方言區的人,還要面對更多的,包括北方的、中原地域的讀者。怎么把握其中分寸,盡量體現對于粵語的生命力和活力的善用,同時又不影響非粵語區讀者的閱讀體驗,這個是需要平衡的。除了有意識地化用,有些還是需要加些注釋,比如風土人情、在地典故、專有詞匯的部分,特別是除了廣府話,還用到一些四邑話,都進行了注釋。另外,涉及比較老舊的粵語,這些元素要用得恰如其分,還需要請教一些長者。
小飯:想知道你平時在寫作具體過程中是怎么樣的?如何作息,如何規律生活?平時閱讀和寫作之間的平衡又是如何做的?
葛亮:我的寫作相對是比較規律的。和我的本職工作間,互為應和。在學期中,我主要寫作中短篇小說,同時較為集中地閱讀,包括查考與整理資料。在較長的假期,集中地、投入地寫作長篇小說。這也構成了相對規律的周期。當然,后者需要在每個周期內有所銜接。我覺得隔開一段時間,以一種相對抽離的近乎第三方眼光,重讀自己階段性完成的文字,是有益的沉淀,會厘清一些當是時未必確定的觀念和想法。
小飯:那你會經常回望和回顧自己過去的作品嗎?會如何看待自己年輕時候或稍早時候的寫作?會認為那是一條不可取消的道路嗎?
葛亮:不會太經常,畢竟每個寫作的階段,都有相對獨立的文學取態。但適當地回顧是需要的。任何一個階段的寫作都是有價值的,包括早期的創作也許是青澀甚至不完善的,但同樣值得重視。這不僅是指其紀念乃至審美上的意義。寫作都是自我生長的體系,其中包含有一種軌跡。看清楚自己過去的來路,也有助于發掘自己在寫作上更多的可能性。對我而言,這種回顧也包含了史觀的建筑。在每個人生階段,不同的閱歷與年紀會影響你對歷史的判斷與結論。當然,這種判斷成熟與否是一方面,但在我看來沒有高下,代表了不同的維度。來自直覺和來自深思熟慮,都有其互為參照的意義。比如對于歷史的陳述,《朱雀》中的“顯”,《北鳶》中“隱”,與《燕食記》中關于傳統與當下的“對話”。這種自我寫作的回顧,給我的寫作帶來內部的參照與啟發。
《朱雀》
小飯:嗯。有作家認為文學是一個“大致”的事物。也即,文學它本身不存在斬釘截鐵或涇渭分明,甚至文學本身反對這樣的形容——你怎么看這個判斷?
葛亮:文學本身就是個開放的藝術,它是相對溫和與不太霸權的,帶有“千人千面”的想象空間。我在大學里執教的一門課是有關電影和小說的比較。兩種藝術形態,顯然和受眾的交流方式是不一樣的。和影像不同,文學更類似于薛定諤的貓,它的生死是來自于揭示者本人的主觀性,天然帶有開放、模糊和未定的性質。這不是單純從讀者反應理論的角度去詮釋,而是文學本身的審美獨立性勢必伴隨著它開放和未有定論的面向。這帶來它對空間和時間的跨越,乃至相對恒久的意義。這是文學最迷人之處。
小飯:你前面提到在高校工作,工作和寫作之間的互相應和。很多作家在高校任職,你認為在高校任職過程中的寫作,是否帶有一些傾向性的好處或壞處。比如,有些作家得益于教學相長,在教學的過程中甚至逐漸厘清自己的文學觀念;另外有些作家則盡可能逃避教學任務之外的其他瑣碎。你是怎么做的?
葛亮:我覺得自己的情況屬于前者。教學相長是一個層面。確實也從我的學生身上學習到很多東西。他們的活力,在不斷地提醒我保持對世界觀察的現場感和敏感。對于如何審視文化傳統及思考傳統在未來的走向與可能性。另一個角度,長期的研究工作,會形成某種本能,比如資料整理、案頭乃至田野考察的部分,這對我小說創作前期的準備工作而言,也是有序而必備的元素。另一方面,學術體系會保持你對文字建構邏輯能力的鍛煉和敏感,這對文學創作,特別是長篇小說的構思和敘述,都是十分有益的。
小飯:是否會和同輩作家或文友結交?探討和交流文學雅趣?以前有這樣的文友嗎?
葛亮:寫作本身是獨立完成的行為,但志同道合的同仁會帶來思想上的碰撞與思考,這是一定的。我較少去界定文友和生活上的朋友。有時帶來彼此啟發的,可能未必是文學的理念和技巧的探討,而是基于現實的價值觀的砥礪和對某種現象的看法。建基于不同的時間、空間和閱歷,觀念都是獨特的,這種交錯會很有趣。
小飯:有想過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在未來。在讀者的記憶里。幾個關鍵詞或許可以概括或者延展說說。
葛亮:這方面還沒有深入地想過。就如同您剛才對文學的界定,寫作本身是開放的、帶有各種發展可能性的,創作者也是如此,認真地寫下未來的文字,才是重要的。
小飯:有人認為未來比過去甚至更加確定。你認為未來是一個確定的存在嗎?基于“人只會成為那個自己想成為的人”以及“我們總是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葛亮:未來是充滿了可能性的,即使每個人都覺得對自己足夠了解,也無法完全把握這種可能性。拿我自己來說,因為我的家庭來自學院,所以無論父母甚至我自己本人,都認為將來大概率地會單純進行學術工作。事實上一直到讀碩士時都是如此認為。但很偶然地,因為寫了一篇小說,開啟了此后的文學創作的路途。這是令人意外的節點。但有一點,隨著年紀增長,可能未來的確定性會提升。因為誠實地說,從事業的角度,個人專業性的提升和選擇空間,在主觀上是此消彼長的。從實踐的角度,你會越來越傾向做熟練的事情。但適當地走出舒適圈和保持挑戰自己的心態,還是很有意義的。
小飯:會不會拿自己比照、尋找和判定歷史上諸多文人,會不會去歷史中找到某種觀念的知己?
葛亮:應該這么說,在觀念上,我們都會希望在歷史脈絡中,有某種可崇敬的參照。這方面沈從文先生對我有深遠的影響。關于他有一種既成的印象,覺得他在那樣一個年代表達人性的淳美,這種淳美中間也包含著人性的砥礪。但我覺得沈從文更大的意義在于他的小說是包含社會實驗性的哲學元素。我最喜歡的不是大家都普遍的一致贊美的《邊城》,而是他沒有完成的作品《長河》。因為在《長河》里面他表現出對當時社會語境的常與變的一種反思,他有一個觀點我覺得在當下仍然適用。在當時的中國,包括現代文明的漸進,開始進入到我們這樣一個一直以來根深蒂固的文化體系的時候,實際上它的意義是什么?特別是“現代”的意義,它是需要放置在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傳統的文化語境中去檢驗的。所以這也構成了我自己小說觀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小飯:我們通常認為一個作家的觀念可以決定一個作家的高度。我想繼續這個話題,想問葛亮老師,在您的小說觀里,自己還有多少可以去進取和努力的地方,也就是接下來您的工作重點會在哪里?不單單是具體寫某一部作品。
葛亮:未來的寫作可能還是著重于“對話”。任何一種文學形態和主題都不是孤立的,放在更廣闊的互動性界域里看,會有不同的結論。關于過去和現在的、代際之間的、不同民族和區域的。這可能會構成文學創作的主題。近幾年也與作家同行進行過訪談,可能還會繼續這方面的對話。在文學闡釋層面,體會到大家彼此的領域不同,各具擅場。對話間,對我而言也是學習的過程。比如科幻是我在寫作上未涉足過的領域,傾聽同時,世界觀交匯與碰撞,也在重整與建立,對自己未來的創作,一定是會帶來啟發的。
小飯:那您怎么理解“家國情懷”這四個字?我在您的作品里經常能想起這四個字。包括在《燕食記》中,您總能把幾個主角的人生和國家發生的大事串聯起來,雖然大部分情況下,那些大事只是故事輕微的背景音……能否具體談一談您在寫作中如何處理人物和社會背景的方法?
葛亮:家國情懷對我而言,是一種民族的凝聚力,存在于每個人的身體力行。在小說創作中,任何的人物作為個體都不是孤懸的,必然有賴以存在的廣袤背景。而這背景是復合的,涉及歷史與空間,社會與倫理。而家國既是以上元素有溫度且深層次的體現,也是展示主人公命運走向的內在邏輯。可見乎時代鏗鏘,可見乎君子之道,也可見乎煙火日常。
小飯:最后一個問題,也跟之前的話題有關,想問問葛亮老師,在您的自我判定里,自己是一個偏古典的作者還是一個更具備現代性的作家?或者說您相對糅合了自己在這兩方面的形象?
葛亮:就這方面,或許不會給自己作一些預設。在寫作手法甚至語言上,我會考量因應具體題材作出選擇。在文學的探討上,我會關注當下語境中有關傳統的嬗變問題。“常”與“變”中,已包含過去和現在的所指。現代性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因為時代在發展,不斷推陳而出新。所有寫作的素材,其實都處于一個交纏的時空里。我覺得作者因應自己的寫作觀念去呈現和挖掘這其中的復雜性,皆有其意義。
(小飯,作家,前媒體人,自由職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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