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對于編劇金恩淑（或譯“金銀淑”）還是演員宋慧喬而言，《黑暗榮耀》都是重要的轉型之作。金恩淑此前最負盛名的是她的浪漫愛情劇，《太陽的后裔》《孤單又燦爛的神：鬼怪》《秘密花園》等作品在國內擁有大批觀眾，但她2020年執筆的《國王：永遠的君主》失利了。宋慧喬是當之無愧的亞洲巨星，但她此前接連兩部愛情劇《男朋友》《現在正在分手中》口碑都不理想。 

《黑暗榮耀》海報

聚焦校園暴力的《黑暗榮耀》，金恩淑罕見地觸碰風格陰暗的現實題材；宋慧喬也走出言情劇的舒適區，飾演校園暴力的受害者，這是全新的角色嘗試。就Netflix的播放數據和豆瓣上的評分來看，《黑暗榮耀》都稱得上名編劇和名演員的一次成功轉型。

18歲的高中生文東恩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欺凌五人組以沒由來的惡意，對文東恩施加慘無人道的暴力。文東恩試著向警察、班主任等人求助，卻因為欺凌的頭頭樸妍珍是富家女，家人一手遮天，文東恩的救助渠道均被堵死了，她被迫以“無法適應”的理由從學校退學。 

少女時代的樸妍珍（辛叡恩 飾）霸凌少女文東恩（鄭知曉 飾）

文東恩沒有因此被打敗，仇恨成為她的滋養、成為她活下去的動力，她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為復仇作準備。

時間來到18年后，36歲的文東恩（宋慧喬 飾）已經成為一名教師。樸妍珍（樸智妍 飾）也搖身一變成為電視臺的氣象主播，她順遂地實現了她“賢妻良母”的夢想：嫁給財閥二代，有一個可愛的女兒。

文東恩恰恰是樸妍珍女兒的教師。樸妍珍質問文東恩，這不是巧合吧？文東恩絲毫不掩飾，“我走到這里，沒有一步是巧合”。就像昔日樸妍珍以文東恩的手臂來測量直發器的溫度，讓文東恩的手臂傷痕累累，今日的文東恩也要選一個“粉嫩嫩的、你最珍惜的人作為我手中的直發器”，那就是樸妍珍的女兒。

文東恩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她要昔日欺凌她的五人組，終日活在恐怖、殘忍和煎熬當中，她要成為她們無法擺脫的噩夢。 

18年后，文東恩（宋慧喬 飾）正式向樸妍珍（樸智妍 飾）發起復仇

編劇對校園暴力的批判與思考，是韓國這類題材的常見表達。金恩淑沒有美化施暴者，也沒那個“圣母心”去追溯施暴者是否有什么悲慘的童年，她沒有原諒施暴者的打算，所以放大了他們身上那些原始的、無名的、野蠻的惡。

韓國的財閥是韓劇里永恒的“原罪”，韓國社會嚴重的階層固化、權勢階層的一手遮天是施暴者不受控的原因——作惡不會受到懲罰，相反，作惡不徹底、讓窮人獲得反抗的機會，作惡者才會受到懲罰。就像樸妍珍欺凌文東恩鬧到警察局，樸妍珍的媽媽生氣地打了樸妍珍，不是因為她施暴，而是因為自己的女兒竟然“連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孩都應付不了”。 

財閥家的女兒霸凌窮人，財閥家的態度

但就算是韓國拍了多次的涉及校園暴力的復仇題材，作為頂級編劇的金恩淑，還是賦予《黑暗榮耀》很鮮明的個人特色，讓它區別于同類型作品。

譬如劇中俯拾即是的名品臺詞。在創作浪漫偶像劇時，金恩淑浪漫華麗的金句常常能夠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黑暗榮耀》雖是暗黑的現實題材，金恩淑仍保留了華麗臺詞，不算違和且自成一體。

劇中穿插了大量文東恩的內心獨白，這些獨白主要是對樸妍珍訴說的。與慣常認知中的憎恨、厭惡、痛斥不同，金恩淑反其道而行之，讓樸妍珍成為文東恩的“夢想”。這是很冒險的、也很有新意的寫法。當文東恩退學并決定復仇后，樸妍珍成為她的“夢想”、她的“仇恨”，“有些仇恨就像思念之情，無法擺脫”。 

將仇人視為“夢想”，這是金恩淑特有的臺詞寫法

文東恩每每對樸妍珍獨白，都是呢喃的傾訴口吻，就像是對親昵的、思念的朋友，將自己的痛苦與憎恨娓娓道來，于無聲處聽驚雷，既體現這份仇恨的“日常”——它是受害者的日日夜夜，也在平靜的反差中制造瘆人之感，還彰顯出強烈的暴力美學的特征——用最美的臺詞訴說最深的仇恨，在美的羽翼下，讓觀眾忽略仇恨可能滋生的惡與可怖，在情感上更容易站在女主角這邊。 

像呢喃一樣對仇人進行獨白

此外，與一些以男性復仇者為視角的校園暴力復仇劇——諸如《豬玀之王》《弱小英雄》相比，《黑暗榮耀》的復仇也具備“女性風格”。男性的復仇更多是訴諸肉體的暴力與毀滅，《黑暗榮耀》的女性復仇，則更為縝密、綿密與優雅，它更多訴諸精神上的摧毀——一點一點讓你失去所有你珍愛的東西，一點點奪走，讓你始終活在失去的恐懼中。很多施暴者完全沒有共情能力，精神摧毀就像把他們吊在沸騰的油鍋上，繩索不知道何時切斷，讓他們在極致的恐懼中體驗受害者的感受，贖還永遠也還不了的孽債。

所以，在與樸妍珍直接對決后，文東恩的復仇并不躲藏遮掩，她就是跟樸妍珍打明牌：我要一點點摧毀你，我要看著你一點點枯萎。很難說，肉體毀滅與精神摧毀哪一種復仇形式的震懾力更強，但至少它們在戲劇表現時呈現出差異化的特征。 

文東恩的復仇，是明擺著我要摧毀你

文東恩是適合這個階段的宋慧喬的好角色。文東恩的人設本身就頗為立體。她不是那類溫良恭儉讓的主人公，“忠于憤恨與邪惡”的她“不是那么合法的人”。對施暴者以暴制暴、不留絲毫憐憫，讓她具備殺手的冷感與果決氣質。就比如欺凌者中有一個小混混，文東恩在利用他時，告訴他不會找他復仇，因為他一無所有，沒什么可失去的。可文東恩的內心獨白是，“我沒把你排除在外，你怎么會一無所有，有一個你是有的，性命”，冷感的語氣加上冷笑猶如死神降臨。

有些觀眾感慨宋慧喬老了，但一點歲月的痕跡反而讓演員更有厚度，至少要比只會噘嘴抿嘴強得多。劇中的文東恩36歲，是暴力的受害者、是曾經同時做多份工作的底層女性，作為身體與靈魂都遭遇過摧殘的人，她有蒼老的痕跡太正常了，每一條皺紋都體現著她的破碎感。

也正因為有經歷、有秘密，又如此神秘莫測，她在某些瞬間無意中流露出的那種清冷寂寥的美，反而勾魂攝魄。就比如她與樸妍珍的財閥老公河道英（鄭成日 飾）的那一個擦肩而過，風吹起文東恩的頭發，《花樣年華》式的慢鏡頭以及配樂，以及河道英拉絲的眼神，讓人物之間的關系張力十足。黑暗的復仇劇，意外有了金恩淑式的羅曼蒂克時刻。 

金恩淑式的羅曼蒂克時刻

只不過，復仇/校園暴力是韓國相當主流的題材，幾乎每年都會有10+部的復仇作品，校園暴力也經常涉及。《黑暗榮耀》的復仇動因、復仇邏輯，總體上還是落在類型劇的框架里。看多了這類劇，總不免要問一句：對于校園暴力等惡劣行徑，就只能靠以暴制暴的復仇了嗎？

從法理角度看，以暴制暴不被允許也不被贊許，畢竟私人暴力是對法律的逾越、踐踏和破壞，如果人人都以暴力而非公理解決問題，那么社會就會陷入叢林。并且，對復仇者而言，以仇恨為滋養、始終活在仇恨中，也是相當殘酷的，它有時就是自毀，可能造成受害者人性的壓抑與扭曲。就比如劇中男主角（李到晛 飾）對文東恩說的，“報完仇后，你的世界會變成一片廢墟”。 

復仇對于復仇者而言，也是很殘酷的

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人都會遵從法律、遵從這些大道理，但一些人內心還是有著隱秘的復仇欲望，尤其是在法治不彰、合法的救濟渠道都失效的情形下。就像文東恩，她本就生活在廢墟中，所以她無法信服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她向男主角袒露了她遍體鱗傷的身體，她受過的這些苦難就只能默默吞下？不，這一股強烈的憤懣、不滿、屈辱情緒，只有轉化為以暴制暴的復仇才得以宣泄。 

不要只會說大道理

但我們又得意識到：只有在爽劇中，以暴制暴的復仇才會屢試不爽。韓國的復仇爽劇，大多很理想化，包括《黑暗榮耀》。劇中文東恩步步為營、步步為贏，還是依賴太多的幸運（比如保潔大嬸的幫助）、太多的偶然（欺凌者的每一個破綻都被她精準發現），而真實世界里的財閥，如果想讓她閉嘴，甚至讓她消失，方法多得是。

這才是現實令人沉痛的地方：很多受害者要么一生走不出陰影、要么復仇的火焰輕易被撲滅，但施暴者卻逍遙法外一輩子耀武揚威活得好好的。

觀眾仍然愿意相信《黑暗榮耀》的敘事，不見得是文東恩的復仇多么天衣無縫，更多是因為觀眾都有樸素的正義感——我們都希望“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們心中都有一股隱秘的面對不公的復仇沖動。有些時候，弱者除了這一股郁積的憤懣的情緒，真的是沒其他武器了；復仇對弱者而言是殘酷的，但讓弱者放棄唯一的反抗武器更顯懦弱冷血。 

不鼓勵以暴制暴，但要讓作惡者知道：復仇隨時會降臨到他頭上

復仇雖殘酷，但有用。《黑暗榮耀》這樣的作品也是有意義的：它至少提醒了那些為所欲為的施暴者，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就像文東恩警告的，“我會選一個粉嫩嫩的、你最珍惜的人作為我手中的直發器”，大不了予及汝皆亡。我們不鼓勵以暴制暴，但得有“武器”讓作惡者學會恐懼、學會收斂。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