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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宋︱吳山青衣洞:游起于告老之后
吳山青衣洞
(一)見譏清議
陸游的童年是在靖康之亂的混亂逃亡中度過的,他的一生主要是堅持抗金的愛國詩人,既沒有當過大官,也沒有參與過實際的對金作戰。因為堅持抗金,陸游參加科舉時得罪了秦檜,雖然獲得省試的高第,卻在殿試中落榜,一輩子連進士的功名都沒有。但他頗有些文名,秦檜去世后,應該是依靠舉薦進入仕途。此后他經歷了三次宋金戰爭,第一次完顏亮侵宋,他在朝中任職。第二次張浚北伐,他也在朝中任職,直到符離之敗后,他被派到鎮江當通判,并進入張浚的幕府。本來這是他直接參與抗金的機會,結果宋廷決定議和,張浚被召回朝中不久便去世了,陸游又被指為依附張浚而遭彈劾。此后陸游屢起屢罷,相當多時間在山陰閑居。四川當然是陸游最精彩的一段仕宦經歷,也因此留下了一部長篇游記《入蜀記》,他的詩集也以四川地名“劍南”為題。此外,朝中發生紹熙政變、慶元黨禁等重大事件時,陸游都在山陰閑居。
陸游最后一次起用是慶元黨禁解除后的嘉泰二年(1202),這時韓侂胄考慮通過北伐鞏固權位。但陸游的任務不過是到朝中編修史書,這時他已年近八旬。在此前后,陸游給韓侂胄的園林寫過兩篇記文《南園記》《閱古堂記》。陸游不但給韓侂胄寫了兩篇記文,而且刻碑立在韓氏的私家園林中。不過開禧三年(1207)韓侂胄被擊殺,他的園林也被充沒,園中碑記同時被毀,撰記之事也成為攻擊陸游的一個污點。《宋史·陸游傳》稱:
游才氣超逸,尤長于詩。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清議。朱熹嘗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
開禧年間陸游的好朋友辛棄疾拒絕了韓侂胄的起用,并在開禧北伐徹底失敗前去世。但陸游在開禧北伐徹底失敗之后繼續生活了兩年多,并在臨終前編訂了自己的文集。陸游《渭南文集》最初由其幼子子遹于嘉定十三年(1220)的刊刻。這部南宋刊本至今仍有存世,因子避父諱,文中“游”字均缺最后一筆。陸子遹的跋交待陸游自編文集的情況:
今學者皆熟誦《劍南》之詩,《續稿》雖家藏,世亦多傳寫;惟遺文自先太史未病時故已編輯,而名以《渭南》矣,第學者多未之見。今別為五十卷,凡命名及次第之旨,皆出遺意,今不敢紊。乃鋟梓溧陽學宮,以廣其傳。“渭南”者,晚封渭南伯,因自號為“陸渭南”。嘗謂子遹曰:“《劍南》乃詩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別名《渭南》。如《入蜀記》《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廬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此皆子遹嘗有疑而請問者,故備著于此。
陸游臨終前自編文集,故意抽去了《南園記》《閱古堂記》。這兩篇記文首次編入陸游文集是清初的汲古閣本,編印者毛晉在《渭南文集》之外輯得《放翁逸稿》一卷,并撰跋稱:
《渭南文集》,皆放翁未病時手自編輯者,其不入韓侂胄《南園》,亦董狐筆也。予已梓行久矣。牧齋師復出賦七篇相示,皆集中所未載。又云《閱古》《南園》二記,雖見疵于先輩,文實可傳。其飲青衣泉,獨盡一瓢,且曰視道士有愧,視泉尤有愧,已面唾侂胄。至于《南園》之記,惟勉以忠獻事業,無諛詞,無侈言,放翁未嘗為韓辱也。因合鐫之,并載詩余幾闋,以補《渭南》之遺云。湖南毛晉識。
既然陸游沒有將兩篇記文收入文集,而碑刻早已毀壞,毛晉又從何輯得《閱古》《南園》二記呢?葉紹翁得知《渭南文集》未收這兩篇記文,刻意在他的《四朝聞見錄》中全文抄錄下來:
近聞并《閱古記》不登于作《記》者之集,又碑已仆,懼后人無復考其詳,今并載二記云……
兩篇記文中,《閱古堂記》有明確撰文時間“嘉泰三年四月乙巳,山陰陸游記”,《南園記》雖然沒有時間,卻有陸游的官銜“中大夫、直華文閣致仕、賜紫金魚袋陸游謹記”,可以推測撰文時間當在慶元六年(1200),當時陸游仍在山陰鄉居。朱東潤先生的名著《陸游傳》認為陸游沒有拒絕韓侂胄的原因是避禍,并且指出這時韓侂胄的侄女韓皇后去世,韓侂胄“感覺他不能再以皇親國戚的地位掌握政權,而必須在事業上有所成就……要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在抵御女真的壓迫方面做出一番功業來,侂胄必須團結得力的人物,因此他在思想上有了和士大夫中的知識分子言歸于好的準備”。所以嘉泰二年(1202)韓侂胄正式解除慶元黨禁,陸游也在這時被起用為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
紹興沈氏園《釵頭鳳》石刻
(二)南園
南園原是宋高宗的別園,慶元三年(1197)高宗吳皇后將其賜予韓侂胄為別墅,“慶元三年二月丙午,慈福有旨,以別園賜今少師平原郡王韓公”(陸游《南園記》),韓侂胄大肆擴建后命名為“南園”。陸游稱“王公將相之園林相望,皆莫能及南園之仿佛者”,雖然當時陸游并未見到南園,但《夢粱錄》也稱南園“有十樣亭榭,工巧無二”,南園的精巧華麗應該不是虛名。韓侂胄被殺后,南園被皇室收回改稱“慶樂園”,后來理宗又將其轉賜給嗣榮王并改名為“勝景園”。南宋滅亡后園廢,元初周密游南園有“清芬堂下千株桂,猶是韓家舊賜園”的詩句,至明正德年間仍有遺跡,但明朝后期已廢為農田。南園在南屏山的東南麓,今天杭州南山路長橋至絲綢博物館一帶,現已建成“長橋溪水生態公園”,當時的范圍向西一直延伸到南屏山,也就是今天凈慈寺東面的一片公園與住宅區的位置,據估測面積有200畝之廣。
陸游意識到為韓侂胄撰記可能為清議所譏,在記文中就申明自己“無諛辭,無侈言”。他的邏輯是:愿意吹捧韓侂胄的朝中文人學士多的是,韓侂胄為什么要讓他這位“老病謝事,居山陰澤中”“其愚且老,又已掛衣冠而去”的老朽來寫呢?其實韓侂胄親自寫了一封信,聲稱為了避免朝中文士的“諛辭”“侈言”,才特地請早已歸隱的陸游撰記,“子為我作《南園記》”。陸游并不是理學家,與朱熹的關系限于相互尊重,他沒有參與趙汝愚與韓侂胄的權斗黨爭,所以沒有直接的理由拒絕韓侂胄的邀請,“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
陸游才氣超逸,《南園記》當然做到了“無諛辭,無侈言”,前面大概就是照抄南園的簡介,然后借園中建筑“悉取先得魏忠獻王之詩句而名之”開始發揮。因為核心建筑名曰“許閑”,而且是宋寧宗“親御翰墨以榜其顏”,又有莊園稱為“歸耕”,于是陸游宣稱南園表現了韓侂胄的隱退之志:
始曰許閑,終曰歸耕,是公之志也。公之為此名,皆取于忠獻王之詩,則公之志,忠獻之志也。
最后還假稱與韓侂胄心有靈犀而強調韓侂胄作為權臣應有的“自處”之道:
或曰:上方倚公如濟大川之舟,公雖欲遂其志,其可得哉?是不然,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處,知公之勛業,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園之所以不可無述。
就韓侂胄在韓皇后去世后試圖借海內名士重新鞏固權勢的處境而言,《南園記》可謂是盡說反話。韓侂胄不可能看不出《南園記》的心機,但他要籠絡人心、駕馭名士,所以嘉泰二年(1202)就要重新起用年近八旬的陸游,并請他再寫一篇《閱古泉記》。
杭州長橋溪水修復公園(南園遺址)
(三)閱古泉
韓侂胄的府第應該在吳山東麓、南宋的太廟附近,也就是今天太廟巷、吳山新村一帶。陸游《閱古泉記》稱:
太師平原王韓公府之西,繚山而上,五步一磴,十步一壑,崖如伏黿,徑如驚蛇……其尤勝絕之地曰閱古泉,在溜玉亭之西,繚以翠麓,覆以美蔭。
就是說韓府往吳山上延伸,占得了原來寧壽觀相當多的地盤,并將閱古泉也囊括其中。這樣一來吳山就成了韓府的后花園,站在上面可以俯視南宋太廟,所以后來攻擊韓侂胄就有“鑿山為園,下瞰宗廟,窮奢極侈,僭擬宮闈”“創造亭館,震驚太廟之山;宴樂笑語,徹聞神御之所。齒及路馬,禮所當誅;簡慢宗廟,罪宜萬死”的說法。閱古泉就是青衣泉,陸游記載“按泉之壁,有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鑒元八分書題名,蓋此泉湮伏弗耀者幾四百年,公乃復發之”。這處相隔四百年后由韓侂胄重新發現的唐代題刻是杭州現存最古老的摩崖題刻,至今仍在吳山青衣洞。
傳說青衣洞得名于唐道士在此遇見青衣童子入洞而隱,而泉水自洞中而下。韓侂胄引泉水經十二折而入其宅第,砌瑪瑙池蓄水于閱古堂前,故稱閱古泉:
泉自青衣下注于池,十有二折,旁砌以瑪瑙。泉流而下,潴于閱古堂,渾涵數畝,有桃坡十有二級。
陸游的《閱古泉記》其實是記錄韓侂胄邀請他游覽的過程,不過當時他已經獲準辭職準備“復歸故山”了。《閱古泉記》記錄了有道士陪伴的青衣泉之游,陸游稱他喝了韓侂胄的泉水固然無法推辭寫游記的邀請,但最大的感受竟是“視道士為有愧,其視泉尤有愧也”,意思是自己不應該再出現在朝堂之上了:
泉上有小亭,亭中置瓢,可飲可濯,尤于烹茗釀酒為宜。他石泉皆莫逮。公常與客倘佯泉上,酌以飲客,游年最老,獨盡一瓢。公顧而喜曰:“君為我記此泉,使后知吾輩之游,亦一勝也。”游按泉之壁,有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鑒元八分書題名,蓋此泉湮伏弗耀者幾四百年,公乃復發之時,閱古蓋先忠獻王以名堂者,則泉可謂榮矣。游起于告老之后,視道士為有愧,其視泉尤有愧也。幸旦暮得復歸故山,幅巾裋褐,從公一酌此泉而行,尚能賦之。
南宋滅之后,周密等再游閱古泉,只見這韓平原故園“磴道、石池、亭館遺跡,歷歷皆在,雖草木殘毀殆盡,而巖石秀潤可愛”,而且從這里向下俯視,的確可以看到南宋“太廟及執政府在焉”。明代郎瑛尋訪青衣泉時這里已是重陽庵,而開成五年的題刻已是“歲久石泐,今不明白,如末后諸葛鑒元書止有‘元書’二字,可嘆”。
開禧三年十一月韓侂胄被擊殺時,陸游仍在山陰鄉居。那幾天陸游沒有留下詩作,直到十二月間寫了一首《書文稿后》:
上蔡牽黃犬,丹徒作布衣。苦言誰解聽,臨禍始知非。
似乎是以李斯比韓侂胄而自稱丹徒布衣的意思。韓侂胄最后被誅殺于玉津園,玉津園原是錢塘江畔的皇家園林,在南宋臨安城嘉會門南,今之江路、洋泮路一帶。玉津園本是東京御園,紹興十七年在臨安重建,靠山沿江,景色極佳,南宋諸帝常在此舉行宴射禮。在南宋玉津園的遺址,尚有一座明萬歷年間重建、已被列為杭州市文物保護單位的單孔石拱橋——洋泮橋。
青衣洞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鑒元摩崖題刻
杭州洋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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