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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本雅明時間
沃爾特·本雅明,攝于1938年,也即自殺前兩年
本雅明對早期攝影史的總結顯示了敘事時間對自然時間的統括。通過選擇一些論述對象和排除絕大多數論述對象,攝影在發明以來第一個100年中的發展,被壓縮到了極少數幾個——也許應該說是幾組——人名:尼埃普斯、達蓋爾是一組,他們是進入本雅明攝影神殿入口的兩扇大門;走進去就可以看到希爾、卡梅倫、雨果、納達爾這一組神像(本雅明說他們似乎受到諸神祝福,個個都活到當時罕見的高壽。這里顯示出本雅明對時間及其個體生命中不均勻分布的好奇心),其中希爾拍攝的人像受到特別眷顧,那個著名的“此時此在”的概念幾乎要在提到希爾的人像的時候出現在本雅明筆下,然而,他的筆鋒突然轉向另一位攝影師卡爾·道滕代(Karl Dauthendey)和妻子新婚前后的一張照片。道滕代夫人后來死于自殺的命運,在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本雅明顯然抓住了它的靈魂。本雅明在這里感到的是時間之謎,也即命運是否會提前透露它的終極答案,或者說我們能否從圖像中看到未來,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當我們知道終極結局之后,能否發現某些被我們忽略的線索,對過去進行重新解釋。
照片里的她,倚在他身旁。他好像用手扶著她,而她的眼神卻扔下他緊盯著引起不祥之感的遠方。久久凝視這張照片可以看見,對立的東西在此具有了何等強烈的關聯:攝影這門最精確的技術竟能賦予其再現的東西一種神奇的價值,一種在我們看來繪成的畫像永遠不會具有的神奇價值。不管攝影師在這張照片中運用了多少精湛技巧,設計好了多少完美姿勢,觀者還是會感覺到有股不可抗拒的沖動,要在影像中尋找那些閃動著的細小意外,那屬于此時此地的東西。藉此,面對照片的感受就穿越了其影像特質;觀者還是會不可抗拒地要在這張照片中去尋覓那看不見的地方,那是早已成為過去的時光隱匿的地方,那里棲居著未來,以至我們即便今天也能由回眸過去來發現未來。(《攝影小史》)
本雅明從一個新婦的眼神中讀出的東西,讓熟悉本雅明本人命運的讀者感到震驚。本雅明生性猶豫不決,雖然早早立定志向要以寫作為生,但為了從父親那里爭取財務支持,讀了博士,又開始為教授資格考核準備論文。教授資格論文未獲通過,對本雅明來說是人生轉折點。他失去了在學界立足的機會,但也不用再受學術生產的機制支配。漢娜·阿倫特說過,本雅明的散文風格不適合死板的學院規范。她甚至氣憤地指控那些幫助過本雅明的德國學者,特別是阿多諾,利用本雅明的軟弱性格和經濟上對他們的依賴,試圖迫使本雅明按照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這里是指馬克思主義)或風格(這里是指法蘭克福學派)進行寫作。1926年,本雅明的父親去世。兩年后,他與妻子分居。1932年,預計到納粹將要上臺,本雅明流亡法國。雖值窮途末路,卻在籌劃對巴黎這座十九世紀的首都進行研究,興致勃勃,似乎不知天地將傾。本雅明流傳最廣的肖像照片,是在這時期拍攝的:一個戴著金屬圓框眼鏡的中年男子,右手抵額,灰白色卷發,上唇留有短髭。他的神情毫無決斷,左眼仿佛在凝視鏡頭,但藏在右手掌后的右眼眼神已經渙散。這就是本雅明觀察事物的方式的真實寫照:只用一只眼睛。他另一只眼睛永遠在看著別的地方、別的東西和別的人。
從照片里能否知道被攝者未來的命運?如果本雅明有這樣的能力,就會提前規劃并規避不幸的命運,但他并沒有這樣做。如果不能,他從道滕代夫人的照片中看到的命運,豈不是過度解讀?當然,人必有一死。從這個角度說,人類的命運并不是那么難以逆料。余下問題不過是死因各不相同。上引關于道滕代夫人的照片中棲居著未來的議論之后,本雅明插入一長段關于布洛斯菲爾德的植物照片的議論,然后又回到希爾,但仍沒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而是十分突然地再次提到道滕代。這次是引用了道滕代晚年的一段回憶,說起人們對早期攝影術的態度:
他如此寫道:最初,人們不敢長時間觀望他起初拍的一些相片,對照片中如此清晰的影像感到害怕,以為照片上那些小小的人臉能夠看到自己。就這樣,達蓋爾起初拍攝的那些人像,以其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逼真性,達到了令人震驚的效果。(《攝影小史》)
顯然,這里引用道滕代的話,為本雅明此前分析道滕代夫人照片的那段文字,提供一個隔了兩頁紙的支持論證。本雅明并不是喜歡或者擅長將時間先后順序轉變成因果關系的歷史敘事者。歷史的進程在本雅明的筆下千頭萬緒,分散且并沒有一條時間-敘事的主線可以把握。本雅明的寫作風格,如同河流的尾閭,彼此交叉但不斷鋪展,一條河變成數不清條河,主流消失在支流之中,讀者常常為他的敘事沒有焦點和邊界而困擾。這種寫作方式顯然對蘇珊·桑塔格、約翰·伯格甚至羅蘭·巴特都產生了深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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