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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歲,我在汽車改裝店做學徒
原創 王婳 GQ報道
這里是GQ報道的“別樣人生”欄目。在普遍性的失序和焦慮之外,編輯部想脫離主流的敘事,看看生活中其他的可能性。我們把關注點放在個體,想知道這些有趣的人如何用行動打開新的可能,重建自己和世界的連接。通過他們的生命體驗,提供一些微小但重要,關于人如何通往自由的啟示。
“別樣人生”的第一篇是關于年輕人學手藝。王婳曾經是一名記者,失業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決定學一門手藝傍身。今年,她開始在汽車改裝店做學徒。她想用行動證明,拋開社會身份、物質和年齡焦慮,人可不可以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于是,有了這篇真實且生氣勃勃的記錄。
去你的社會時鐘
2020年初,我所在的一家媒體倒閉,失業后,我離開北京,回了武漢。
武漢的就業環境一般,多的是五險一金不交,單休加班的工作。去年,我辭掉一份快消品公司的工作,當時我給自己定下的要求是,絕對不要為了工作而急于找一份工作。
收入是有的,一直在自由撰稿,每個月都在寫,過得反而比上班舒服一點。疫情依然時不時出現,我能特別明顯地感覺到,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健康碼長期都是灰的,偶爾去做了核酸綠一下的時候,才抓緊機會去一下商場。我想如果每天要去打卡上班的話,就會變得非常辛苦。時不時就要去續一下核酸檢測結果,萬一加班太晚趕不上,第二天怎么坐地鐵呢?
今年夏天,武漢的氣溫特別高,暴雨從武漢消失了。基于環境的惡劣和不便,那時,我已經十個月沒有上班了,就是真的沒有工作,也沒有認真找工作。
武漢的媒體環境不算好,可選的只有幾家傳統媒體和生活方式類的自媒體——大部分工作內容是探店、房地產廣告和文旅宣傳。如果想轉行,很多同行都會選擇公關、廣告策劃。剛回武漢的時候,我想如果工作內容和收入都合適,這兩種選擇都是可以的。
在面試中,我遇到過千奇百怪的問題。有HR坦然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武漢很多公司都不交社保的?我們滿半年開始交五險,福利很好了。”也有HR嚴肅地問我:“你家庭條件怎么樣?你年紀挺大了啊?沒有結婚是嗎?近期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嗎?”或者是從簡歷的開頭開始審問我:“你的大學專業不對口,為什么去做媒體?”
在武漢,我的簡歷總是被HR和老板認為,我入職之后可以立刻給他們弄一篇對標某大號的爆款,或者又可以寫公眾號又可以寫短視頻腳本最好還能把視頻剪好了,然后一夜之間千萬播放量。月薪平均六七千,最好能接受單休。
我始終覺得寫作是個沒有辦法量化的技能,對于很多新媒體崗位而言,說實話我的網感并不好,可能還不如一個應屆生的文案會玩梗。
還是算了吧。我的簡歷就在boss直聘上掛著,但沒打算急著找工作。當我寫不下去稿的時候,我就打開招聘軟件,看一下這些以文案、新媒體運營為名的狗屁工作到底有多難做,然后我立刻就有動力在deadline之前把稿子交了,甚至還有余力馬上再寫一篇。與此同時,我把主頁上“文案”“編輯”“公關”等意向崗位全部刪掉,改成了“汽車維修”——今年,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在寫稿的空余,在我家樓下的修車店學修車,從洗車干起。
去你的社會時鐘,我要找一件真正喜歡的事情去做。
我一直喜歡開車,搬回武漢第一件事就是用所有的存款買了心儀好幾年的車。雖然駕駛技術可以在各種陌生路段安全行駛,但對它的部件和檢修我是一竅不通的。每當汽修店的師傅把我的車在升降機上升起來,我就很希望我能自己做這件事。我的理想狀況是,我去學修車,下班還可以繼續寫作,這樣,生活又可以豐富起來。很多作家的本職工作都和寫作毫不相關,卡夫卡是會計,阿加莎是藥劑師,
我叔叔開了一家汽修店,十幾年前他從技校畢業,專業對口進了一家汽修廠做鈑金。那時候家里人談起他,都說這是個好營生。他踏實,勤勞,后來成了大師傅,自己開店。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我給他發微信,“叔,我想去你的汽修店做學徒,鈑金也行,油漆也行,機修更行。”他回答我,“那可不行,沒本事的人才學手藝。”
很奇怪,我們的生活中少不了做手藝的人,維修工、泥瓦工、電工、機修工,漸漸地大家卻瞧不上這些工種,好像只有坐在辦公室里的工作才是有前途的、體面的。如果哪個重點大學畢業生去養豬,或者高管辭職去做農民,那一定是個能引人注意的新聞選題。
到了9月,有一家汽車改裝店愿意讓我做銷售,我想,我先去上班,過段時間看能不能找到機會轉去車間。
我只在銷售崗位待了三天,除了看產品資料,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車間觀察。店里有貼膜和電裝兩個車間,貼膜車間有大小兩間,用來貼車衣、改色膜和太陽膜,電裝車間可以改裝或者加裝車體部件,最大的工作量是擰螺絲和拆車。
我決定上樓和人事談談。我說:“張姐,我想轉去車間做學徒。”張姐睜大了眼睛,“你和我開玩笑吧?”她發現我是認真地提出這個申請,想勸我,“學徒工資只有六百塊啊。”她又看了看我,苦笑著說:“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么了。”
貼膜車間
沒有捷徑,唯手熟爾
張姐把我領到貼膜車間,左右巡視幾秒,來到阿鑫跟前,“你就跟著他吧,阿鑫是我們這里脾氣最好的師傅。”我在大廳的相框里看過阿鑫的名字,七星技師,在店里代理的美國品牌認證的技師等級是“master of master”。
貼膜適合新手學習。電改對零基礎不友好,每天都在拆車、換配件、焊接、接電路,什么都不懂的話,前幾個月只能干看,師傅最多敢叫你擰幾個螺絲。
貼膜車間里有貼車衣和改色膜兩種活。車衣就是一層覆蓋在車身表面的透明保護膜,店里的幾款車衣成本很貴,客戶的車基本都是BBA(BMW、Benz、Audi)以上,豪車也有很多,施工的時候不管是誤傷了車還是弄壞了膜,都得賠償。改色膜的成本則低很多,而且操作時的容錯率更高。
來的第一天,阿鑫讓我別著急,先熟悉車間里的環境和接手一輛車之后的工作流程。進入真正的貼膜車間,你會發現抖音上那些搞得很大陣仗貼改色膜的視頻都是表演性的。視頻里的技師總是在鏡頭下賣力地拉扯改色膜,不斷調整,甚至好幾個人熱火朝天地刮同一個面。其實主要工作一個技師足矣,必須兩人合作的步驟是上膜——兩個人分頭把一張裁好形狀的改色膜展平,對好位置,放上去固定,幫手就可以離開了。
洗車、拆裝字標和車牌、撕膜除膠這些事情都是學徒做,師傅都是從這一步走過來的。車間是這樣的,你會做你就去做,不會就學,師父允許就練,眼里要有活。阿鑫知道我什么也不會,他說:“你不要著急,這個不能急于上手,你明白了方法,以后自然練得快。”我點點頭,繼續看。
我參與的第一件事是搞衛生,改色膜是干貼,比較簡單,車衣是濕貼,而且是透明的,一粒灰塵也容不下。阿鑫先自己做了一遍示范,問我有沒有看明白?我學著他的樣子,先把泡沫清潔劑或者沐浴露兌的水噴灑到車身,再用去污泥摩擦,用刷子把縫隙里的泥沙清理干凈,最后用水沖洗,手掌隨著水流把洗干凈的表面摸一遍,確認是不是平整干凈。
第一次做得比較順利,后來我自己貼的時候就出了岔子。可能我車窗的邊縫那兒沒清洗徹底,等到把車衣貼上去,在旁邊指導我的初級技師發現了不對勁。黑色的毛絮樣灰塵正在隨著水緩緩流下,車子是白色的,這些灰塵分外扎眼。
“從膜里邊摳沙子是一項重要的技術,你這一堆不是一會兒能處理干凈的事。”那天技師幫我處理這個爛攤子快崩潰了。
“在這里待了幾天,有什么感想?覺得辛苦嗎?”阿鑫問我。
“倒是不辛苦。只是我想知道,你們在家做家務的時候,得把家里瓷磚刷得多干凈啊。”
差不多一個半月,我學會了貼表面比較平整的車門,車衣和改色都可以。最高記錄是一天貼了三扇車門、一面前葉、一條側裙,那也是我加班最晚的一次,晚上12點才到家,貼側裙的時候我累得一屁股坐地上。我干活速度還是慢了些,每款車的造型都不一樣,處理方式也不同。師傅們身經百戰,而我這樣的新手學徒,今天貼奔馳,明天貼奧迪,每天都有新的問題。
常用工具都塞在褲兜里
在車間角落貼門把手,這種形狀的把手到現在我貼得都不太好
打從開始教我,阿鑫就總是跟我說“刀工很重要,要多練”。一輛車貼完,最終成品細節好不好,全在刀工,這個又沒有捷徑可走,唯手熟爾。車間的工作都是實打實可以量化的,有哪些事要做,怎么才算做好,一目了然。坐在家里,我有時候都在想,白天我有哪里沒有做好?以后能不能做得更好?那種面對工作的生澀和緊張,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阿鑫干活有種強迫癥似的完美主義。有一次我在小車間看阿鑫給一輛特斯拉貼夢幻火山灰,他略帶抱歉地說,這次不是不給你上手練,這個膜不能有太多調整,會出現救不回來的膠印。他指著尾箱問我,這邊就有一點,你發現沒有?
我可能瞎了,我看不見。
阿鑫關上熱風槍,手指戳向更精準的點位,這里,還沒看見?
那里確實有一條一厘米左右的細小膠痕。可除了師傅自己,誰會拿著顯微鏡檢查?阿鑫搖搖頭,有的師傅可以做得很完美,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處理的,但是確實能做到。這些話他好像在對自己說。
待久了我才發現,學手藝不簡單,哪怕你再聰明,也離不開不斷地練習和思考。我本來以為我挺會貼門了,就是手上功夫慢一點,一兩小時總能交出一份作業。但大師傅十來分鐘就能貼好一扇門,包邊還能根據車身線條靈活調整。“我們是不是白學了。”我和另一個學徒面面相覷,懺悔著偷懶的每一天。
什么是女孩該做的工作?
其實進車間的第一天阿鑫就勸過我,“你知不知道學這個很苦啊?”我點點頭。他正要出去抽煙,我給他遞上一根,說“抽我的抽我的,以后還得麻煩各位指點我。”
“你要是真的想學手藝,女孩子學個美甲啊美容的都蠻好,來學這個干嘛呢?車間這樣的地方,又臟又辛苦的。”
“我不,我喜歡車子。你看我自己車上很多東西都是自己搞的,你看我搞得好不好。”
阿鑫沉吟片刻:“有點動手能力啊。”
勸退失敗,他帶我熟悉車間環境。“屌毛,開始帶女徒弟了啊。”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阿鑫回他:“有女同事了,你們這些人能不能注意一點自己的素質。”轉而又抱歉地看著我說,“不好意思啊,車間的人是這樣的,總喜歡互相開玩笑,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我說。
女孩在這行的車間里很少見,但做事是唯一準則。我的同事都是男性,看到我,也就新鮮一兩天,能做事,學得會就是好事,上手的機會是很重要的,師傅看你會,就會多讓你做。
國慶節我們只有3天假,車間里的同事都是外地人,大多數都調了長休回家看父母,我家住得近,只休息兩天就來上班了。那幾天加上我只有三個人在車間,阿鑫就帶我學了不少東西。起先他覺得很多活又臟又累,女孩子一定愛干凈,吃不了這份苦,不出五天,他對我的評價就變成了“動手能力挺強啊,看一遍就能學個大概。”
貼膜很容易受傷,每個師傅手上都有好幾個被熱風槍燙傷的疤痕,而我因為不太熟練,經常被膜的邊緣劃傷,一劃就張開一道血口子。前臺備了一大盒創可貼在桌上。我去前臺拿創可貼,正好店長也在,店長是個除了面對客戶和老板從來不會露出笑臉的女人,她認為我連車標都不會粘,有時看到我接了她布置的活,就叫別人來做。她說:“你手弄傷了?一個女孩子,做什么學徒?干不下去就別干了。”
什么是女孩應該做的工作?我當時很憤怒。在辦公室穿得漂漂亮亮地敲字,或者是動動嘴皮子,動手的事情都讓給旁邊的男士?不是這樣的。我看到很多女同事,穩定安逸,實際上要承受家庭中的大部分勞動,比如店長和前臺,總是要帶小孩、接送小孩上學、每天回家給孩子做飯,就因為她們的工作看起來不需要提供體力,所以自然而然要承擔另外一些勞動。我們為什么不把注意力放到這些問題上呢?
“干這行的女孩只是很少,但不是沒有。”這是師傅的一致觀點。該洗車洗車,該打雜打雜。
經常受點小傷
我今年28歲,其實年紀超過25歲,幾乎沒有哪家店愿意讓你做學徒,我可能是撞了大運,順利來到自己想來的地方。我的同事們并不問我為什么28歲了還來做學徒,他們只會跟我說,以前也認識好幾個女師傅,貼得特別好,要說女孩有什么不一樣,可能女孩心更細,做事更漂亮。
“走啊,姐妹,要倒垃圾了。”技師周周喊我一起把車間的兩個大垃圾桶拉去回收站倒掉,一邊走他一邊給我說了很多車間里的事,學徒期他吃到的苦頭啦,車間里的人際關系啦,“你和小王現在都很幸福了,很快能有機會上手,像我之前等上手的機會等了很久的。”哦,對,如果人手足夠,他們一般不會要我天天倒垃圾,這大概是最大的一個性別紅利。
我所看到的
工作中浪漫的部分,
脫離了生活本身
在車間,和我一起做學徒的還有兩個男孩。小王是個00后,比我早一天來,他的手腕上有一圈像“神奈川沖浪里”的海浪紋身,后來他告訴我,這是一條花臂的開頭,剩下的想存錢去補完。他總是把AirPods塞在耳朵里,從早到晚聽音樂。他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的中學時代,沒有智能手機的時候,耳朵里塞進一只放著音樂的耳機,是校園生活里最快樂的閑事。
剛來的時候我和小王搭話,他非常冷淡,只是簡單回答一句。我們兩個經驗最少,所以粘字標的活都是我們的,用線把車上所有的貼標都拆下來,去除舊膠,貼上新的雙面3M膠。干活的時候,小王掏出AirPods盒子,給自己戴上一只,伸手遞過來耳機盒,里邊是另一只耳機,“喏,這個給你。”我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要塞著耳機裝酷的年紀啦。
我們一邊做事一邊聊天,他說到自己喜歡的女孩,每天跟他發微信到很晚,他也早早表白,但始終沒有在一起。“她就這樣吊著我,之前居然還找了個28歲的男朋友!28!”他憤憤地說。
“28歲怎么了?”我語氣不善。
小王睜大了他的小眼睛,“姐,我錯了姐。”
學徒的年紀普遍很小。洋洋更是一臉稚氣,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還沒有成年啊?果然,他才剛剛18歲。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初中畢業之后他就沒再讀書,想出去玩,出去闖闖,是親戚介紹他來這里學手藝的,他就懵懵懂懂混在這兒了。
“但凡我能靠腦子掙錢,我還學什么手藝啊。”他總是這樣自嘲,“但我沒有腦子嘛。”他手藝學得還可以,馬馬虎虎算個中工,我貼車門改色不熟練的時候,他看見了,立刻就過來教我。新來的小工在旁邊圍觀,說我拿刮板的手法都錯了,洋洋反而替我解圍:“她就是新手啊,才來兩個星期,這么短時間能上手,很可以了!”
能力稍強的學徒,月收入大約兩三千。底薪之外的收入按工分計算,一分一塊錢,每個面的貼膜難度按照工分高低,一目了然,車門十分,后葉二十,前后杠各八十。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我偶爾喊大家一起點奶茶,幾個人拼單,平均下來一杯十塊出頭,價錢正好和餐補差不多。洋洋心滿意足喝著奶茶:“今天下午的伙食費用掉啦,晚上回寢室要想想怎么餓。”
小王和洋洋最大的愿望是談戀愛。小王每天熬著夜和女孩聊天,微信名改成了“熬夜談戀愛”,但直到2022年快過完了還是單身。
和小王一起倒垃圾的路上偶遇小狗
師傅們和我差不多年紀,除了我都已婚已育。他們都做了將近十年。所有師傅都是一副精瘦的身材,腰帶系到最后一格,褲腰還是松松地掛在髖部,蹲著干完活,起來總要提提褲子。這里沒有給你坐著休息的地方,也沒有固定的午休,半小時吃完午飯就要回來繼續做事。他們的困擾是,一萬多塊的工資,發薪水當天還掉房貸、扣除生活費,就剩不了多少了。車間收入是多勞多得,他們不得不犧牲陪伴孩子的時間,在車間加班。
店里對外說的營業時間是到下午五點半,實際上不封頂。如果大家都加班超過八點,車間里按時響起的,是家屬打來的視頻電話,電話那頭是他們的小孩。女兒在電話里說“我知道爸爸上班都是為了給我們好的生活,爸爸加油!”或者兒子在那頭哇哇大哭,要爸爸回家陪他玩。
一步步耐心教我的這些老師們,真正是為了生存學的手藝。孫大師高中畢業之后在深圳的工廠做流水線工人,后來才去學的貼膜。他是車間里最毒舌的那一個,“貼得稀爛,你是不是要氣死我?”這是他過來看我貼膜的標準臺詞,但他會馬上給你演示應該怎么做。
阿鑫話就比較少,我一度懷疑他是摩羯座,一臺無情的打工機器。因為加班太多,白天總能接到老婆打來的視頻電話,視頻那頭是他兩歲的兒子,小朋友哭著要爸爸陪,他也不惱,只是一邊做事一邊安撫。
只有我每天盼著下班,回家做飯、打游戲、健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別的煩惱。有天,阿鑫突然從沉默的工作中問我,你說你下班之后去拳館,你學的是什么拳?真羨慕你啊,還有這么多愛好,我們除了工作什么都沒有。我很慚愧,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所看到的工作中浪漫的部分,脫離了生活本身。
埋頭苦干的阿鑫
“永遠以客戶為中心”
我們老板每天早會都要反復強調,永遠以客戶為中心,讓客戶舒服是我們的服務理念。我總覺得這個服務理念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我們不是汽車技師,而是別的什么技師。
改車的客戶,目的都是很不一樣的,有人為了車子的顏值,有人是狂熱的性能改裝愛好者,有人為了車內的舒適,有人為了裝X。
有一次,我手上正貼著車門,前臺過來塞給我幾根銀亮的B柱飾條,“給外面那輛奔馳貼一下。”
這是一輛后改外觀的假邁巴赫,有些奔馳E級或S級的車主會這么干。繞到車尾一看,果然,字標赫然是S450L,但是車子里邊真寬敞啊,終究是個豪車,超長軸距,車內空間和普通車比起來就是經濟適用房和大平層的區別。
小王過來幫忙打助粘劑,他拉開副駕車門,車輛銘牌露出來,他輕輕“啊”了一聲,銘牌上寫著這輛車的真實身份,2014年出廠的S320L。
“玩明白了。”我和小王嘖嘖稱贊。車主的改裝行為仿佛一場玩弄路人的惡作劇,當我們嘲笑他為了面子貼了幾個邁巴赫車標的時候,外人會認定它是一臺S450L,沒有人會想到它其實兩個都不是。“花小錢辦大事。”小王評價。
最近電裝車間有輛老寶馬7系,要改成2023新款的外觀。老款和新款的差價幾十萬,但改裝費用不過五萬。每次經過,我們都忍不住看看它。
我發現,車主的性格和他們選擇的車子有一定關聯。合資車的車主吹毛求疵,買車的時候也是,國產看不上,進口買不起,來貼車衣的時候恨不得從早到晚盯著師傅干活。國產新能源比如理想的車主,會希望把到店附送的普通洗車升級成全車精洗,哪怕外面正在下暴雨。
面對車主不合理的要求,店長不會為你說話,只會指責你工作不力,叫你用店里有限的廉價洗車液和劣質毛巾,把車按汽車美容店的標準來打掃。有些污漬,只能用專門的清洗劑來處理。有的客戶下午三四點到店,要求當天晚上就交車,店長不管,只要是客戶的需求,車間就必須滿足。來得久的人都習慣了,只有我總是忿忿不平,覺得這不合理,在標準化的工作流程上不斷加碼,憑什么?
我們不能做任何實際的反抗行為,“你們要是覺得工作狀態不好,或者有些事情做不到,隨時可以走人,現在招人簡單得很。”店長總是在早會上這樣說。
月初貼的一輛車字標丟了,所有參與者人均一張罰單
有一輛奧迪Q8,車主是跑工地的,車子里面全是泥。他要求我們給他做內飾清潔,還不時進車間來指點:“頂棚上有油漬,洗不干凈嗎?”
我和小王還得給他這輛車撕膜,學徒最不愿意面對的工作就是撕膜除膠,撕了一整天,心態都有點崩潰。最后撕到車頂,不好發力,小王讓我幫忙在他那邊劃一刀,方便分塊撕下來,我一刀過去沒注意,挑破了小王的小指肚。血一時止不住,吧嗒吧嗒滴了五分鐘,車間里除了創可貼,什么藥品都沒有。
“上車,我帶你去醫院。”我拉著小王就走。他臉色平靜,只想止血,我越來越心慌,心想會不會給他挑斷了什么神經?會不會落下后遺癥?附近的社區醫院關門了,還好血慢慢止住,我們找到一家藥店買了紗布和碘伏,把傷口包扎起來。
我不斷給小王道歉,囑咐他不舒服的話跟我說,我馬上帶你去醫院看,該賠得賠,第二天,我給他帶了早飯。小王先受不了了,說“我的姐,你不要太有負擔,你這樣我該有壓力了。”我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上了八年班,這八年里我有無數次想噶了傻x客戶傻x老板的念頭,但沒想到最后噶了你,而你并沒有做錯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錯。”
等你學會了,
你打算怎么辦
“婳啊,你明年夏天還在不在這里?”技師周周正在教我怎么撕太陽膜,給車窗除膠比車身麻煩,他說,夏天這樣的活特別多。
“應該不在了吧。”剛來車間的時候,我想,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一定要努力堅持一下啊,至少堅持一個月完整體驗一下。但我遇到了很好的同事,一下子就做了三個月,每天都很開心,朋友評價說:“本來你想做這個,得先去讀個中專,還要交學費。這里的師傅對你太好了。”
同事曾經對我的工作目的有諸多猜測:是不是為了減肥(每個師傅的腰圍都比我細),是不是為了寫文章了解一下行業內幕……后來他們都不猜了,“你真的是因為喜歡就來學了啊?”阿鑫問我,我點頭。“你這人可真行。”他若有所思的樣子。
最近,我開始加班,因為能做的事多了起來,可以和師傅們一起施工。我給一輛思域進行亮條貼黑,隔壁車間的大師傅路過看了一會兒,“原來你真的是學貼膜的啊。”
“你天天都在這里看到我,現在才發現?”我反問他。
我貼好的一扇車門
前臺的銷售同事很關心我的學習進度,“你學會之后打算怎么辦?”他站在車間門口問我。我說,“我還想學機修啊。”他揚了揚下巴說,“去學鈑金啊,跟我們店合作的那個鈑金師傅厲害得很,五十多歲,店又小又破,就是手藝好,你快點把貼膜學會,到時候我介紹你去學鈑金。”
這時候我想起來,這竟然是我三年來第一次沒有遭遇到年齡焦慮、性別焦慮、婚戀焦慮的工作環境。而且大師傅的收入不低,平均下來月薪過萬,業務忙的時候,超過兩萬也有可能。這在武漢絕對是一份好收入。很多工作看起來坐在辦公室,環境優越,幾千塊錢的月薪也就剛剛夠生活費。想掙得多一點,就得在崗位上24小時待命,開會、追數據,神經總是緊繃著,人在家中坐,追來的工作電話防不勝防。做手藝就不一樣了,下班就徹底下班了,人不在車間,身體和工作完全分離。
“那是因為別人覺得你干不長,沒人關心你。”我媽對此表示不屑。在父母看來,放著體面的工作不要,要去做藍領,這是不可理喻的。我告訴我媽,大師傅的工資和我之前上班一樣的,手藝活么,多勞多得,別人和我一般大,已經在武漢買了房。買房是最有說服力的砝碼。“那真是有本事。”我媽感慨。但后來她的老姐妹試圖給我介紹對象,我要求必須如實介紹,“就告訴對方,我是個修車的。”我媽沉默了,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依然捆綁著我們。
但我不認同這些觀念。在無數勞動者構建起來的都市生活里,我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被社會地位、物質追求、消費主義占領,卻開始懷疑一些理所應當的事情,比如,人可不可以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學一門手藝?
我甚至還有很多額外的收獲。因為這個工作,我開始記賬了。介紹一下我的收入情況吧,我的底薪是600塊,洗一臺車10塊,做一次養護或者打蠟10塊,貼車門10塊,貼鍍鉻條等小地方10-20塊,撕膜除膠40塊(一般兩個人合作,獨賺這40實在太累了)。大概我能賺到的就是這么些,其他的都在能力范圍之外。另外,餐補一頓13,晚上加班到7點后就多一頓餐補。
我的同事們都十分節儉,衣服鞋子就那么幾件輪換,每天收拾得干干凈凈。錢要用來養家。我意識到,我以前經常忘記去計算我一天花了多少錢,可能想買什么就買了,去超市買點好的水產肉類,點個外賣大餐,或者臨時下個館子。尤其是畢業工作后,欲望在很多平常的時刻忽然竄出來,滿足感卻越來越少。但車間的同事們,喝一杯瑞幸咖啡都覺得很幸福。
每月22號是我們發工資的日子,10月份我賺了1133塊錢,小王比我少休息幾天,多賺了一兩百。我看了一下記賬單,散亂的消費越來越少。早上交停車費8塊錢,早飯如果在外面吃就是4塊,吃熱干面的話是5塊,午飯13元左右,有時候多個一兩塊,晚飯的話,在食堂一起吃個小火鍋也只要15塊,回家隨便吃點,幾塊錢就夠了。唯一的大型消費是在前幾天,碰見大閘蟹打折,一口氣買了四只,我早早回家把螃蟹蒸上,好香。
11月發工資記的賬本,我吃飯的實際支出經常超過餐補,師傅一般不會
蒸好的螃蟹
撰文:王婳
原標題:《二十八歲,我在汽車改裝店做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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