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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在獵槍下死去的駝鹿,眼睛逐漸失去光亮 | 童言專欄

2022-12-21 17:1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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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童言 三明治 收錄于合集 #三明治作者 · 童言 80個

回家路上,我問皮埃爾,是否覺得打獵很殘忍?

他是這樣回答的:我們在超市買的肉類,豬肉,雞肉,牛肉,這些動物一輩子生活在農場里,被拉去屠宰時,親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在流水線上嘶喊掙扎。而森林里的獵物,一出生就自由自在,直到子彈穿過,還未來得及感覺疼痛就離開世間。

“你覺得,那種方式更殘忍呢?”

文 | 童言

第一次看到皮埃爾,我就知道他和小鎮的其他人不一樣。

他蓄著一條很長的銀色胡子,黑色橡皮筋一環一環地扎在上面。大概是前后呼應,他后腦勺也留著一條馬尾巴,發量和胡子同等,風格也類似。他還穿著黑色皮褲,有點發舊的皮色,卻閃著罕見的野性。在一群不求關注,只求中庸的小鎮中老年男士中,皮埃爾的形象,可謂非常出格了。

我就喜歡出格的人。

那天,我正在森林里記錄飛碟高爾夫賽事,穿著黑衣服的選手們,個個精神投入,旁觀就只有我和另一對夫妻,大概剛到退休年齡。在秋涼的森林里站久了,我們仨都感到一絲無聊。那位妻子找了塊石頭坐下,臉上無聲地盼望著比賽趕緊結束。

至于那位丈夫,除了一前一后的小辮子外,他的身上散發著“歡迎隨時打擾”的溫度,比我見到的所有小鎮瑞典人都暖和得多。我幾乎不用費勁思考任何破冰問題,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他叫皮埃爾,是其中一位選手的父親,和太太一起來觀看比賽。盡管他的名字聽著很法國,皮埃爾說自己是土生土長瑞典人。

初見皮埃爾

我本來只想把皮埃爾當作采訪對象之一,可我們之間的互動很快就跨越了陌生人之間的距離,不消幾分鐘,我們已經聊得停不下來,甚至一度被場內選手警告,讓我們注音音量。我和皮埃爾頑皮地對視了一下,偷偷笑了笑,然后又像課堂最后排的兩個小搗蛋一樣繼續。

或許就因為皮埃爾身上自帶的那幾毫克法國基因,他的話可多了,話量可是正常瑞典人的五倍以上,尤其說起他的職業時,根本打不住。我由此知道,皮埃爾是個“斜杠中年人”,他工作日早上是校車司機,下午至凌晨是警察“線人”,專門負責處理在公路上遭遇車禍的大型動物,野豬,駝鹿,野鹿等。

撞傷野生動物的情形,在瑞典特別常見。鑒于瑞典森林資源充足,里面藏著太多野生動物,尤其小鎮這樣的鄉下地方,開著開著車,路中間隨時能跑出一兩只不守交通規矩的野兔,我更是親眼見到過兩只野鹿大清早我家門口大搖大擺地過馬路。而每回開車上高速公路,總能看到被撞倒的小野獸,血淋淋地躺在路邊。

我一直以為,只有小只動物才會遭遇車禍,原來大型動物同樣會被撞,而且還需要由皮埃爾這樣的人來擔任善后處理。大型動物,它們意志力堅強,就算被撞掉了半條腿,也能堅持跑個幾公里,最后實在體力不支倒下。為了防止遺體吸引其他野獸,皮埃爾就會出動,沿著血跡追尋找到,再把遺體交給屠夫處理。

聽到這里,我已經覺得自己像在沙灘上撿到七彩顏色的鮮有貝殼,當追問皮埃爾的周末娛樂,他的答案帶著電光火石,噼里啪啦地閃爍進我的腦海。

“我是一名獵人。” 皮埃爾說。

“拿真槍的獵人嗎?”我問

“對啊!”皮埃爾說,眼睛存著一絲疑惑,實在搞不懂我提出的問題,答案明明顯而易見。

作為土生土長城市孩子,我只在課本或童話書里讀過獵人,形象盡管被塑造得強悍勇敢,在我心里,他們和白雪公主獨角獸類似,都是童話里捏造出來的虛構人物,只存在想象里。彼時彼刻,皮埃爾站在我面前,一位真真實實的獵人,仿佛一塊巨大的肥肉,“啪”地掉在我的掌心,我都忘了自己置身在飛碟高爾夫的賽事中,連忙拽著皮埃爾不放。

“可以帶我一起去找動物嗎?”

“可以呀!”

“打獵也帶我一起?”

“沒問題!”

我和皮埃爾當下交換了手機號碼,并叮囑他一收到警方消息,馬上通知我。我也開始把手機放在床頭,希望半夜第一時間能接到皮埃爾的電話。我等了足足五天晚上,都沒有收到皮埃爾的消息。直到第六天,他給我發來信息:

“這周六我去打獵。”

清晨五點半,我獨自站在小鎮市中心馬路邊。十月的太陽已經開始懶惰了,工作日早上醒來,天色依然昏暗。我試圖喚醒自己的生理時鐘,忽悠因早起而打著哈欠的大腦說,瞧,這不就是平時六點半,冷冷清清的小鎮街道嗎?我的眼睛眨了眨干澀眼簾,以表示反對,雙目可到達之處,全是小鎮人民呼出來的酣甜泡泡。皮埃爾的大眾汽車在遠處下了環島,方圓幾百里內唯一能移動的物體,我一眼就看到了。

皮埃爾過來載我去和他的朋友一起打獵。我提前問要注意點什么,他說,不要抹香水就好。我對打獵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要保暖和防水。我的衣櫥里盡是好看不實用的漂亮裙子和呢子大衣,只好拿出從來沒穿過的滑雪褲子,還問大娃借來他的防水雪地靴子,感覺自己像相撲運動員一樣臃腫,咕嚕咕嚕地滾上了皮埃爾的車子。

照理說,皮埃爾可是我只見過一面,聊過半小時的陌生男子,我就這樣在荒涼的小鎮清晨跳上他的車,實在有點冒險。或許是他有點出格的裝扮,又或者他實在比瑞典人更能侃,直覺告訴我,他是可以信賴的。他應該也想到這一點,用握手而不是擁抱來歡迎我的同行。

我們就這樣向著遠方的森林出發,公路幾乎沒有來往車輛,只有淡色的路燈,在朦朧的絨藍色中發光,就像身處某個夢境或回憶里,只剩下皮埃爾的聲線,唯一證明著我還醒著的依據。我們很自然地聊到皮埃爾與打獵的淵源,他說自己從小就喜歡用氣槍獵鳥,到了法定年齡,他就跟著一個好朋友改用獵槍打獵,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而也正因為他槍法好,小鎮社區聘請他為專職獵人,除了處理車禍動物,要是誰家遇到搞不定的動物,例如野豬過來亂翻地,也可以找皮埃爾出動。

“小鎮還有其他像你這樣的獵人嗎?”我問。

“有啊!” 皮埃爾說,他自己就加入了兩個獵人俱樂部,都是自發組織的,向有關部門登記注冊即可。皮埃爾說,狩獵駝鹿的季節已經到來了,每年十月中到次年二月,他已經和俱樂部說好,要帶上我一起參加集體狩獵。也有私底下單獨行動的,正如我們當天去的,皮埃爾朋友的家。

汽車行駛了將近四十分鐘,我們到達目的地。皮埃爾的朋友住在一間大房子里,應該也是退休工人,單身漢,玄關處除了整箱啤酒和衛生紙,其他物品散落得到處都是。他比皮埃爾害羞多了,大概對我這個黑頭發女子有點不知所措,大清早地就開了一聽啤酒下肚。我們一直在玄關逗留,等天色亮起來,因為根據狩獵規定,獵人只允許在日出前一小時和日落后一小時開槍。

“到點了。”皮埃爾拿出手機,給我看了看時間,六點四十五,外面天色總算亮到能大概辨認出人形。我們走了出去,看著皮埃爾和他的朋友取出各自的獵槍,背在身上。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槍,但無論事隔多少年后再見,我從來沒有對這冷冰冰的武器產生好感。我與皮埃爾保持距離,刻意躲閃槍口對準的位置。我們盡量不說話,腳步放得很輕,直到走進森林,看到那里矗立著一座木質哨臺,兩米高。

這是什么東西?

出發打獵前,我大致想象過打獵時的樣子,應該是像漫山遍野采野果子一樣,我和皮埃爾漫山遍野尋找動物足跡。倘若發現任何風吹草動,我會立刻機警地用樹葉做掩護,大氣不敢出,就等著皮埃爾準確的槍法,一發即中,獵物應聲倒下,全程只需十來分鐘。

當我跟著皮埃爾爬上木質哨臺,冷風中坐上他準備好的小板凳,我突然明白過來,想象中的打獵只存在遠古時代。現代獵人,與其說是“打獵”,還不如改為“守獵”,人完全處于被動狀態,無能為力地等著獵物隨機出現。這讓我想起釣魚,同是面對著未知,但我總覺得愿者上鉤的魚類,一定會比甘心出來挨一槍的動物高出幾個百分點。這就意味著,我不知道需要在冷板凳上坐上多少小時,才能有所斬獲。

獵人必備觀望哨臺

早上起來的興奮感已經隨著寒風刮得所剩無幾,我開始哈欠連連,對著眼前蕭瑟的秋黃色調。旁邊的皮埃爾卻自在得仿佛回到家一樣。他把槍擱在欄桿上,從背包里掏出耳機,我和他一人一副,

“這是擴音耳機,”他輕聲在我耳邊介紹,“能還原動物聽覺的效果。” 我試了試,果然,遠處的小鳥聲聽得真切,連樹葉間摩挲的聲音,也更貼近,就像給耳朵按上了10倍的“放大鏡”,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森林里的一只動物。

這還不止,很快,皮埃爾又從背囊里“變出”暖水壺,“是我早上新鮮燒的番茄湯。” 他倒出來遞給我,“還有我做的雞蛋三明治。”

我正發愁找代替勺子的工具,皮埃爾再次變出一套餐具,我和他就這樣在森林高處開始野餐。皮埃爾做的番茄湯味道香濃,一杯下去,頓時澆滅了不少困意。我認真地看著遠處,仔細留意空氣中的每一個動靜,甚至因為盯太久而產生了動物出沒的幻覺,時不時地來個小幅度一驚一乍。

“放輕松點。”皮埃爾提醒我。他說,自己喜歡打獵,享受這樣的安靜自由是首位,至于能否斬獲獵物倒是其次。我嘴上答應著,心里還是充滿功利,就像看足球比賽,兩小時下來毫無進球,當然失望加沮喪了。

我看了看表,好不容易熬過一小時。聽皮埃爾說,他通常都會待上好幾個小時。我已經開始無聊得在心里尖叫,突然,遠處傳來“砰”!

是槍聲!不知在哪個角落響起,聲波在毫無遮擋的森林中流溢,傳到了我和皮埃爾的擴音耳機里。

“什么情況?” 我轉頭盯著皮埃爾,看到他已經在用手機,和坐在森林另一邊哨臺的朋友發信息。很快,那邊回復:鄰居打到一只駝鹿。

鑒于我和皮埃爾之間還盡量壓低音量說話,我無法詢問他的朋友如何在極短時間內鎖住槍聲來源,甚至連獵物信息也掌握得一清二楚。沒關系,因為槍聲一下子沖散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或許還嚇跑了潛在獵物,我們好歹堅持在哨臺上再坐了半小時,皮埃爾主動提出:

“我們收隊吧。”

我們從哨臺上爬下來,走回皮埃爾朋友的家。朋友比我們收的早,吸著煙,有點郁悶,他一看到皮埃爾就聊起鄰居獵人的事情。他的口音很重,我感覺他在復盤。這時候從外面開進來一輛車,里面坐著兩個和皮埃爾差不多年紀的退休男子,應該也是獵人。他們沒下車,皮埃爾和朋友圍上去,大家都在糾結剛才的槍聲,說那位獵人壞了規矩,因為槍聲響起時,天還沒亮透。

我站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觀察到他們的神情,有點憤憤不平,也帶著嫉妒。無論是否真的壞了規矩,鄰居打到一頭駝鹿的消息像村子里哪家嫁女兒辦喜宴,給本來缺少油星的鄉村生活帶去一些嚼頭。車子停了十多分鐘,原路退回,留下一點話題,皮埃爾和朋友又反芻了一會兒。

終于等到皮埃爾和朋友說再見,我熟悉地跳上他的車子,打著哈欠準備回家。這時候,朋友過來告訴皮埃爾,鄰居正在屠宰駝鹿,就在不遠的一個倉庫,他說皮埃爾駕車經過時可以看看。

我們的確經過屠宰點了,離路邊還有幾米進去的地方,看到一雙倒掛的蹄子。皮埃爾以為,我們看看就回家了——他低估了我的好奇。

“可以開進去嗎?”我慫恿道,“我想和獵人聊聊。”

皮埃爾銀色胡子的臉上,顯露出一絲為難的表情。這是我認識他兩周以來,第一次發現的另一面。但我知道,他的為難,只是出于瑞典人骨子里對陌生人的距離感。我也很確定,我和他之間的連接,從第一次見面就有來自緣分的撐腰,容得下我的些許任性。

“就進去瞧瞧嘛!”我再次央求。

皮埃爾搖了搖頭,知道拗不過我,雙手轉動方向盤,硬是把車子掉了頭,那頭倒掛的獵物,頓時完整出現在擋風窗前。我精神起來了,跳下車,直接走向那位獵人,他比我剛才見到的獵人都年輕,30歲出頭,穿著圍裙,腳蹬著雨靴,手上拿著木鋸,正要向駝鹿關節處下手。

正在屠宰的年輕獵人

“我來參觀一下,可以嗎?”我說,簡單介紹自己的身份。

獵人頓了幾秒,仿佛需要消化一下突然出現的訪客。

“隨意。”他說,鋸刀開始與骨頭交鋒,發出艱難的切割聲音。旁邊的木桶里,放著他剝下來的皮毛,還有內臟。出乎我意料之外,現場并沒有留下太多血跡,只有面餅大的一灘,隨著蹄尖滴落下來的血點,緩慢在地面延伸。

“你手法很老練啊,”我說,“經常打獵嗎?”

年輕獵人點點頭,“我五六歲就跟著父親一起打獵了。”

“這些肉,能吃多久呢?”

“我和另一家人一起分,”他說,手已經放下鋸刀,改用小獵刀,把脂肪割下來,“放在冰柜里,能吃好幾個月。”

皮埃爾看到年輕獵人還挺和善的,便也和他攀談起來。我舉著照相機,到處走動拍照。走到近處,發現肋骨處一個圓形洞口,就是那一發子彈,以流星隕落的速度,撞向那頭本來雄偉奔跑的動物,擊穿毛發,皮膚,最終卡在肋骨上。我對自己近乎冷血的反應感到驚訝,眼前的血腥場面,甚至讓我感到親切。小時候常去的廣州農貿市場,到處都在上演屠宰,來自豬,牛,羊,雞,鴨的尸體,在紅燈與吆喝中晃動。

子彈在肋骨留下的痕跡

皮埃爾送我回家路上,我再次感到早上五點鐘起床留下的倦意。皮埃爾說,他過幾天會跟著俱樂部去打獵,問我要不要去。我連忙打著哈欠拒絕,想著體驗過就算了。可皮埃爾又說,一群人打獵更刺激,而我,始終想見證與動物周旋圍堵的過程。

合上車門前,我答應了。

第二次出發打獵,我和皮埃爾都已有了固定程序。周末清晨,我穿好防水保暖的衣服靴子,背上一些干糧和水,出門就看到皮埃爾的大眾從遠處駛來,坐上車后,他會靠過來給我長輩一樣很有分寸的擁抱。

一路上,我們還接了兩位同去的獵人。我一直以為打獵是男生的興趣,誰知道坐上來的其中一位是女士。她平時是護士助理,因為家里經常有野豬來破壞花園,請了皮埃爾過來處理,自己竟也對打獵產生興趣,向皮埃爾取經。一年前,這位護士女士自己買了獵槍和裝備,平時也跟著皮埃爾打獵。如今加入了俱樂部,一同出行。

打獵時的皮埃爾以及新手獵人

這次我們去的地方比上次更遠了,開了足足一小時的車程。我在公路邊上看到其他俱樂部擺放出來的“打獵進行中”警告牌,以提示來往行駛車輛或行人。看來秋冬季節,小鎮人民都喜歡往森林里尋找獵物。我不是獵人,但我也冀盼這次能收獲點什么。

到達目的地,俱樂部其他成員已經在開會了,負責人正在給成員分配各自的哨臺。既然集體打獵,講究的就是合作精神。獵人在各自哨臺就位后,負責人則會沿著各哨臺位置巡邏一遍。每個俱樂部在申請執照時,都被知會森林劃分片區,即一大片森林里,可能兩三隊俱樂部同時在各自地盤進行打獵活動。大家知道楚河漢界,河水不犯井水就是了。

森林打獵范圍以及哨臺分布位置

群體打獵最重要的角色不是獵人,而是獵狗。它們身上裝了衛星定位系統,在森林里自由走動。因為訓練有素,走動時不發出一聲叫喊,等遇到獵物,則狂吠不已。主人聽到后馬上通過定位,和分布在森林各處哨臺的獵人用對講機通風報信,等獵物一靠近,附近的獵人則開槍擊斃。

這,當然也是我設想的最理想情景。至于現實嘛......

吸取了上次呆坐幾小時而無果的教訓,我這次主動申請跟著負責人和他的獵狗行動,在森林里巡邏哨臺。皮埃爾過來提醒我,這會比上次辛苦多。我實在呆坐怕了,擺擺手說沒問題。等獵人們開車到各自哨臺上崗后,我留下來等負責人一起出發。

負責人Jocke,一個剛過50歲的中年男子,他的身材有點超重,動作也有點慢。慢條斯理地給獵狗帶上定位,慢條斯理地調頻,之后才一搖一晃地帶著我走進森林,狗狗則一直和我們保持著一百米左右的距離。那陣子連續下了一整周秋雨,積水使森里里未經開發的草地浮起來,好幾次,他整只鞋子都陷進去了。我實在有點擔心,但他非常自信,說休假時,別人都出國旅行,就他一周打獵四次,每次都帶著獵狗在森林里走。

俱樂部負責人Jocke

我們足足走了三小時,整個過程獵狗都非常聽話,沒有吭過一聲。負責人很自豪地說,他的獵狗出生幾個月就跟著打獵,如今11歲了,見識過無數獵物。我心里倒暗暗希望獵狗吠一下,起碼證明它撞見了什么獵物。

這次打獵自然又是空手而歸,我把我的遺憾告訴Jocke,他搖搖頭說,對于他,打獵的樂趣是和獵狗一起在戶外待好幾個小時,而且還是朋友聚會的好機會。等我們走出森林,Jocke和他的獵友們驅車前往俱樂部基地燒柴起火,在單人床一般大的平底鍋上做簡單午餐。雖說是基地,其實是Jocke自己建的一座小木屋,里面床鋪桌子爐子,應有盡有,冬天在里面喝酒取暖,自成一片小天地也挺寫意的。

獵人俱樂部基地小木屋

打獵結束后的簡單午餐聚會

本來皮埃爾還邀請我第二天繼續參加另一個俱樂部的打獵活動,我實在累得到家倒頭一睡不起,再說,也許我真的和獵物無緣,還是放棄吧。

可就在我信誓旦旦不要再打獵時,皮埃爾發來照片,特意給我看他又剛獵到的兩只小野鹿,灰色的。他還說那一周收獲頗豐,打到幾只野豬和野兔,明擺在“引蛇出洞”。

我就是那條蛇,盤在洞里,蠢蠢欲動。

經過兩次打獵經驗,我深深相信,想要成功斬獲獵物,獵人槍法之準確,只占百分之一的比例,剩下的全靠上天賞臉拋來運氣。看著皮埃爾接連不斷的獵物清單,我覺得運氣這樣玄乎的東西,似乎顯現出慢慢扭轉的勢頭。套用廣州人的說法,莫非真的“開齋”了?

想要證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身體套進防水保暖大衣里,并在接下來的周日清晨,再次坐上皮埃爾的大眾汽車。

這次是另一群俱樂部的獵人。我本來想像之前一樣申請跟著獵狗和負責人走,但被拒絕了,因為這次獵狗直接放飛,主人則駕車跟蹤,省去了步行三小時的消耗。皮埃爾建議我跟一名叫Pelle的獵人一起上哨臺,據說,他身上像安了磁鐵一樣,到哪兒都能吸到獵物。

獵人Pelle,在路邊放打獵警告牌,提醒來往車輛有獵狗出沒

Pelle是否真有吸獵物的特異功能,還待考證,他比皮埃爾嚴苛好幾倍,我是一眼看出來了。他駕車把我帶到哨臺所在的森林入口,一下車就要求我肅靜,連走路也要像貓一樣,腳輕輕提起,輕輕著地。我點頭表示一定遵守,可沒走幾步,Pelle就轉過來提醒我的褲腳得好好掖進靴子里,盡量減少發出聲響的可能性。

我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覺得Pelle這個人特別好玩。他工作日在教堂負責下葬,也許見慣了生死,說話時總帶著對生活的戲虐和無所謂,就算他對我要求嚴格,也只是裝正經而已,像吹起來的氣球,里面全是空氣。他也非常紳士,知道我沒有小板凳,就算自己帶了也不坐,堅持和我一起站著。

我們所處的哨臺前方,是大片剛種下去沒多久的小樹叢,任何動靜都在我們眼前一覽無遺,仿佛是諾大的舞臺,我們坐在高處,等待著好戲上演。Pelle一早就把獵槍架起來,重復演練了幾遍托起來瞄準的預備動作。他打獵的資歷少說也有十多年了,我依然在他身上看到一種緊張和興奮,是皮埃爾身上沒有的。也許正是Pelle的“敬業”,我們在哨臺等了不到半小時,馬上有動靜了。

旺!旺!旺!

森林遠處傳來狗吠,很兇,齜牙咧嘴般的。Pelle下意識地抓起槍,同時通過耳機確認,獵狗來自我們俱樂部,那就意味著,獵狗已經發現獵物,接下來它即將會和獵物展開追捕,只要獵物出現在任何一方哨臺的獵人范圍內,即可斃之。

Pelle已經把槍托到肩膀上,不忘用手勢指揮我眼觀四方。他很鎮定,知道每一步都應該怎么走,同時我也看到他進入“備戰”狀態,所有動作表情一撇一捺,非常利索。我感覺心臟提到半空中,暫時忘卻了寒冷與勞累。Pelle一直不停盯著手中的定位系統,屏幕顯示獵狗與我們的距離。只要方向標一向我們走近,獵物馬上就是囊中之物了。

可是,定位上顯示,獵狗在距離我們345米時,停滯不前了。Pelle放下槍,在我耳邊輕聲說,也許獵物累了,躺下來。這樣的情況太尋常了,Pelle說,尤其駝鹿,跑累了干脆坐下來睡覺,懶得理會旁邊獵狗亂吠。類似的僵局可能持續十小時都不止,獵狗能一直吠上一天。我頓時松懈了,心想我們豈不要在哨臺等一天?!

就在這時,Pelle碰了碰我的手肘,看!他說。我向前方的“大舞臺”望去,一只成年駝鹿,芭蕾舞演員一樣優雅地走上來。它在舞臺正中央停了停,繼而朝我們方向走來。Pelle放下槍,根據瑞典狩獵法律,獵人不得獵捕成年母駝鹿。我看著駝鹿快樂地走著,這時Pelle開始模仿駝鹿的聲音,只見那只野獸停下來,好奇地盯著我們,直到失去興趣,它才一腳踏入森林里,消失了。

遠處的狗吠還在持續,我有點心疼狗狗,吠了足足一小時了,該多累啊!藏在森林里的那頭獵物,是否也看穿了獵狗的“背叛”,堅決不落入圈套了?

我站在哨臺上思考著這些無關的問題,思緒飄到半空中,觸不及防地被槍聲驚醒了。那聲音特別堅決,仿佛一道閃電,爆發,撕裂,然后,

森林回歸靜止。

我和Pelle趕緊收拾爬下哨臺,返回汽車。他已經通過耳機知道獵物位置,不消一分鐘即到達。我們跑著進森林,幾位同俱樂部的獵人已經在那兒休息,熱烈討論著當天的收獲——一只幼年駝鹿。

我們遲了一步,兩位獵人已經一前一后駕著駝鹿從樹林深處走出來,完成了開膛處理內臟的工作,只留下心臟。我也看到立了功的獵狗,興奮地跑來跑去。

獵人拖出駝鹿幼崽

獵人把駝鹿放在車后架子上

那只駝鹿很小,綁起來后放在車后架子上。皮埃爾也來了,他說,現在的幼崽可能缺吃的,體型都沒怎么發育好。我們跟著車回到集合的地方,小駝鹿崽就放在地上,蜷縮著。他們獵人已經在準備下午的狩獵活動了,暫時忽略了我的存在。我走近那只駝鹿,總覺得它只是受了傷。我蹲下去,想要伸手撫摸,卻看到它的眼睛,暗藍色,逐漸渾濁,逐漸失去光亮。

駝鹿的眼睛,逐漸失去光亮

回家路上,我問皮埃爾,是否覺得打獵很殘忍?

他是這樣回答的:我們在超市買的肉類,豬肉,雞肉,牛肉,這些動物一輩子生活在農場里,被拉去屠宰時,親眼看到自己的同伴在流水線上嘶喊掙扎。而森林里的獵物,一出生就自由自在,直到子彈穿過,還未來得及感覺疼痛就離開世間。

“你覺得,那種方式更殘忍呢?”

原標題:《我看著在獵槍下死去的駝鹿,眼睛逐漸失去光亮 | 童言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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