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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考古志|關于元代畫家曹知白的《雙松圖》
最近青浦博物館正在舉辦“韻度清越:元代畫家曹知白誕辰七百五十周年紀念展曁山水畫展”,其中有一件尺幅較大的曹知白的《雙松圖》值得關注。關于元代畫史中的“雙松”圖像,學界一直以來鮮有論述,本文作者從線索相對較多的元代曹知白《雙松圖》入手進行研究,認為以“雙松”為主的“雙樹”圖像,在圖式上體現了元代文人畫壇對唐代和北宋畫風的承續,可以從獨特角度來深入理解元代不同地域、群體和風格的文人畫家的創作與交游。
最近青浦博物館正在舉辦“韻度清越:元代畫家曹知白誕辰七百五十周年紀念展曁山水畫展”,其中有一件尺幅較大的曹知白的《雙松圖》值得關注。關于元代畫史中的“雙松”圖像,學界一直以來鮮有論述,人們一般將其歸于與北宋的李成(919—約967)、郭熙(約1000—約1087前后)相關的畫史傳統,一般認為具有寒林、遒松和蟹爪樹等要素,簡稱“李郭”傳統。畫史上最早的“雙樹”,可謂是郭熙《早春圖》中的立于大山正中的雙松(圖1)。這種雙松的圖式,就在后人的接受史中,作為符號得以傳承,人們想象中的“李郭”傳統,即包括雙松遒勁。如在明代王鐸的題寫中,認為一件宋金時代的雙松圖,就是傳李成的《寒林圖》(圖2)。另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舊傳李成的《寒林釣艇圖》(圖3),幾株古松聳立在畫心右方,山石如卷云,但學者們,如江兆申先生、鈴木敬先生和高居翰先生大都認為是元人手筆。
圖1 [宋]郭熙,《早春圖》(局部),軸,絹本淺設色,縱158.8厘米,橫108.1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傳[宋]李成,《寒林圖》,軸,絹本水墨,縱180厘米,橫104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 傳[宋]李成,《寒江釣艇圖》,軸,絹本水墨,縱170厘米,橫101.9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學界的許多論著都注意到了元代繪畫中延續的李郭傳統,如前所述,“雙松”是李郭傳統的符號圖像,元代的“雙樹”,尤其是“雙松”畫題甚為多見,且不乏畫史名家之作。從實物和文獻雙重證據出發,我們能看到李衎(1245—1320)有《雙松圖》、趙孟頫(1254—1322)有《雙松平遠圖》、曹知白(1272—1355)有《雙松圖》、吳鎮(1280—1354)有《雙松圖》、唐棣(1296—1364)有《雙松圖》、王蒙(1308—1385)有《雙松圖》等等。另趙孟頫的《松蔭會琴圖》、王淵(活動于13世紀至14世紀中葉)的《松亭會友圖》等畫作中的“雙樹”圖式,與李郭傳統中的“寒林”“雙松”又為一類,李士行(1282—1328)和朱德潤(1294—1365)也有類似畫題,值得我們作專文深入探討。筆者擬從線索相對較多的元代曹知白(1272—1355)《雙松圖》入手進行研究。
圖4 元代,曹知白,《雙松圖》,1329,軸,絹本水墨,縱132.1厘米,橫57.4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曹知白,字貞素,號云西,華亭人,是元代活躍的文人畫家。在畫史中,曹知白被認為是元代繼承李郭風格的代表人物。明代何良俊(1506—1573)曾言:“吾松善畫者,在勝國時莫過于曹云西。其平遠法李成,山水師郭熙,蓋郭亦本李成也,筆墨清潤,全無俗氣。”《石渠寶集初編》卷十載《松林平遠圖》一軸,右邊幅面有查士標(1615—1698)跋云:“元曹云西畫雖學郭熙,此幅松針石脈,卻從李營丘得筆,一種疏秀之色,是與倪王諸家抗衡,觀者鑒之。查士標題。”畫史中也有追溯到唐代的韋偃(活動于8世紀)和北宋的馮觀(生卒年不詳)的說法。倪瓚也曾在《題曹云西畫松石》中曰:“云西老人子曹子,畫手遠師韋與李。衡門晝掩春長閑,彩(一作搖)毫動處雄(一作長)風起。葉藏戈法枝如籀,蒼石庚庚橫玉理。庭前明月滿長松,影落吳淞半江水。”認為曹知白學的是韋偃和李成,也就是指唐代松石的畫題和北宋寒林的格式。韋偃是唐代畫松的名家,《唐朝名畫錄·妙品上八人》中載:“(韋偃)畫高僧松石鞍馬人物可居妙上品。”馮觀則是北宋宣和時擅長畫松樹和山林的宮廷畫家。《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二十三中有《曹知白吳淞山色圖》,后錄:“曹云西吾郡人,與倪迂同時,以畫相倡和,山水師馮觀。(馮)觀宣和時宦官,大都似右丞之娟秀。”《宣和畫譜》卷十二載馮觀(生卒年不詳):“少好丹青,作江山四時、陰晴旦暮、煙云飄渺之狀,至于林樾漏管,頗極精妙。” 并載其畫有《南山茂松圖》,可見韋偃和馮觀之說,是因為曹知白特別擅長畫松樹和寒林主題。
曹知白創作于天歷二年(1329)的《雙松圖》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們由觀者視角可見,畫心左側有雙松聳立,其下有平坡延伸,溪流數疊,遠處松林幽怨,霧靄深邃。在畫面右上邊緣處有曹知白的題款:“天歷二年(1329)人日,云西作此松樹障子,遠寄石末伯善,以寓相思。”
《雙松圖》畫面右上為明人宋濂(1310—1381)的題跋:“執燭閱此雙松圖畫,乃云西處士之筆,得河陽郭翰林之家法。織麗精絕,跡簡意澹,景趣幽雅,有傲歲寒節操之意。于蒙恩召用,行役匆匆,他日歸田,再當玩之,以為世家之珍寶。金華宋濂。”可見宋濂是在蒙詔入朝之前的一個夜晚,匆匆觀賞了《雙松圖》并作此題跋的,此事可能是在至正二十年(1360),宋濂受朱元璋(1328—1398)召用至應天府就職之際。宋濂題跋的左邊有張圣卿(生卒年不詳)的題跋:“□野公□□遺□磊砢,正直之氣。睨榮華□□餒,傲雪霜而不屈,與夷齊何以異。虛室生白,我思古人,瞻之在前,誰謂不能廉頑立懦哉。鄄城張圣卿識。”張圣卿生平的史料缺失,好在他的題跋也曾出現在北宋韓琦(1008—1075)的尺牘中,在此帖的題跋中,張圣卿前一人為蒲陰李齊(1301—1353),后一人落款為“至順辛未(1331)立春日中山李懋端肅謹跋。”可見張圣卿的題跋時間大致為14世紀,元末明初的時代。
在曹知白題款旁有王臣(生卒年不詳)的題跋:“漢宮秦苑雨露通,雙身修立抱清風。□人圖畫明人句,為忝高情十八公。廬陵王臣。”“十八公”應是指閻立本(約601—673)所畫的《十八學士寫真圖》,以其比喻“雙松”的君子人格。王臣的身份雖然史料較少,但仍有線索。李東陽(1447—1516)在《懷麓堂詩話》中載:“國初,廬陵王子讓諸老,作鐵拄杖采詩山谷間。子讓乃云陽先生同年進士,而云陽晚寓永新,茲會也,蓋亦預焉。其曾孫臣,今為廣西參政,向在翰林時,嘗為予言,相為作《鐵拄杖歌》。”這段史料中提到的人名王子讓,即元末人王禮(1314—1386),王臣是王禮的曾孫,云陽先生則是元代李祁(1269—1373),是李東陽的五世祖。從題跋詩句內容來看,王臣是明代人,而李東陽所載的王臣活動的時間和籍貫均與《雙松圖》中的題跋相符,可見王臣活動于15世紀,是王子讓的孫子,明代廬陵學者,磨損的詩句可能為“元人圖畫明人句”。
以上是《雙松圖》畫面內容和題跋的情況。關于曹知白的生平,史載最為詳盡的是元代貢師泰(1298—1362)所撰的《玩齋集》卷十中的《貞素先生墓志銘》,該墓志銘記錄了曹知白生于咸淳壬申(1272)三月,卒于至正十五年(1355)二月:
先生諱知白,字又玄,號云西。……先生身長七尺,美須髯,性機悟,善識事。至元甲午(1294)詔遣中書左丞某公鑿吳淞江,先生以榮從行功居多。大德戊戌(1298)庸田使柳公行水復獻填閼成堤之法,公甚德之。巳亥(1299)丁母,艱哀毀盡,禮服除,以大府薦教諭昆山,意甚不樂,遂辭去。
嘗游京師,王侯鉅公多折節與之交,章辟屢上,先生悉辭謝曰:‘吾聞燕趙多奇士,庶幾見之,豈齪齪求官者比耶?即日南歸長谷中,隱居讀易,終日不出庭戶,尤喜黃老氏之學,扁其居曰常清凈,曰漥盈,曰厚堂,曰古齋。蓋于是超然有所得矣,晚益治圃,種花竹,日與賓客故人以詩酒相娛樂,醉即漫歌江左諸賢詩詞,或放筆為圖畫,掀髯長嘯,人莫窺其際也,四方士大夫聞其風者爭內履愿交,平居于姻族鄉黨赒恤惟恐后,尤篤于友義,若文士許應元、李沖、劉世賢、詩僧崇古,生則飲食之,死則為治喪葬,罔不曲盡其情焉,學者尊之曰貞素先生。有歌詩凡若干卷,浦城楊公仲弘為之序。
……
后有銘曰:“振鐸之封,氏別為宗。曰閩曰甌,自南徂東。有偉先生,凜焉高風。暇觀闊步,玄宮儒宮。既介而通,亦吝而豐。不倚于立,不詭于從。翼翼其心,沖沖其容。采山薇蕨,涉水芙蓉。菱歌忽斷,五湖三江。有次其藏,琢石穹窿。謚私而公,靖節文中。”
貢師泰與曹知白大致是同時代的人,并“久高先生之行”,該墓志銘上的材料應可信。可以確定的是,曹知白曾在元廷任官治水,自大德己亥年間(1299年丁母之后)至至正十五年(1355)去世,后半生大約55年的時間都隱居在江南太湖一帶,終日讀書種花、詩畫相酬。作《雙松圖》之時,曹知白57歲,正是長期隱居的第30個年頭。
由曹知白本人在《雙松圖》題款可見,該畫“遠寄石末伯善”。石末伯善即石抹繼祖(1281—1347),元代黃溍(1277—1357)所撰《沿海上副萬戶石抹公(明里帖木兒)神道碑[銘]》中,載其原名明里帖木爾,字伯善,祖上為遼官,姓述律氏。大德七年(1303),石抹繼祖入宮,擔任元成宗(1265—1307)的怯薛,即貼身宿衛。大德十一年(1307),石抹繼祖繼承了其父的沿海上萬戶府副萬戶之職,率沿海軍鎮守臺州(今浙江省臺州市),皇慶元年(1312),他移鎮婺州(今浙江省金華市)、處州(今浙江省麗水市)兩州。除了馭軍之外,石抹繼祖還喜歡和儒士、文人交往。這或是因為繼祖幼年起即在浙江生活,以南宋前進士史蒙卿(1247—1306)為師。“自經、傳、子、史,下至名法、縱橫、天文、地理、術數、方技、異教外書,靡所不通。”與元代許多漢族文人一樣,石抹繼祖也無意仕途,40歲時就請求致仕,之后他縱情于臺州(今浙江紹興寧波一帶)的山水之間,筑“抱膝軒”為宴游之所,自號太平幸民,著有《抱膝吟詠》若干卷。
值得注意的是,元人黃溍(1277—1357)在談到石抹繼祖生平之時有銘曰:“猗公之先,為時名臣。運去物改,不事二君。逮其孫曾,歸我真主。”這指的是石抹繼善的高祖也鮮(也先)曾受金主征召而不受。《沿海上副萬戶石抹公(明里帖木兒)神道碑[銘]》載:“金主聞其材武多智,召為奚部長,故辭弗獲,乃俾兄瞻德納姑受之,以全其宗。遂遁去之北野山,射狐鼠以食,誓不食金粟。聞太祖皇帝龍興朔漠,乃杖策來歸,謁拜于九斿白旗之下。”而石抹繼祖“因自號北野兀者,年踰強仕,即請納祿,舉仲弟振祖以自代。”我們從前后兩條史料對照來看,石抹繼祖“舉仲弟振祖以自代”是效法其高祖“乃俾兄瞻德納姑受之”之舉,那么自號“北野兀者”也是效法其高祖“遁去北野山”。由此可見漢族文化中“不食周粟”的隱士文化在宋元時代已經融入少數民族的文化體系,并受到羨慕效仿的情形;亦可知“不食周粟”在此時并非一定反對統治者,而是指廣義上高潔而不仕的品行。事實上,石抹家族作為遼代高官之后,雖與金朝有“不食周粟”之舉,卻效忠元朝,而到石抹繼祖這代,效仿祖上不仕之舉僅僅只是為了歸隱而已。
碑文中還提到石抹繼祖的老師史蒙卿(活動于13—14世紀)是前朝(南宋)進士,入元后活動于寧波和蘇南一帶。《新元史·史蒙卿》載:“史蒙卿,明州人,宋咸淳進士。志行高卓。時四明之學,悉祖陸氏。而宗楊、袁,及沈煥、舒璘繼起,復主其說。能表章朱子之學者,自蒙卿始。初教授江陰,著《小學紺珠》以淑后進。其文曰《靜清集》。”元代吳師道(1283—1344)《吳禮部詩話》載:“史蒙卿景正《有感》詩云:‘途窮那免哭,哭罷一高歌。白日催年急,青山閱世多。浮生從潦倒,遣恨不消磨。何許南來雁,殷勤掠螟過。’《即事》云:‘宮花攢曉日,仙鶴下云端。自是傷心極,那能著眼看。風沙兩宮恨,煙草八陵寒。一掬孤臣淚,秋霖對不乾。’”從史蒙卿的詩文來看,頗有前朝遺民之風,石抹繼祖接受的教育,也是一以貫之的漢族儒學傳統。
綜合來看,曹知白和伯善都曾在元廷為官,隱逸不仕之后活躍在南方文人交游圈中。更值得注意的是,曹知白所書年款“天歷二年人日”實有深意。因為正月人日之說最初出自民俗文化,南朝梁宗懔(502—565)《荊楚歲時記》載:
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翦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遣。登高賦詩。
注引董勛《問禮俗》曰:“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未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以陰晴占豐耗。正旦畫雞于門,七日帖人于帳。”
……
董勛曰:“人勝者,或剪彩,或鏤金箔為之,帖于屏風上,或戴之,像人入新年,形容改從新也。”
由此可見,“人日”素有剪、鏤與畫人像,以及登高的傳統。另《事物紀原》卷一“人日”條云: “ 東方朔《占經》日: 歲正月一日占雞,二日占狗,三日占羊,四日占豬,五日占牛,六日占馬,七日占人,八月占谷。其日清明溫和,為蕃息安泰之侯;陰寒慘烈,為疾病衰耗之征。”人日占卜的習俗,在隋唐則發展為期許或祝福。隋代詩人薛道衡(540—609)有《人日思歸》詩:“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盧仝(795—835)有《人日立春》詩:“春度春歸無限春,今朝方始覺成人。從今克己應猶及,顏與梅花俱自新。”杜甫《人日二首》則如此寫道:“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鶴注認為與東方朔《占書》有關,以嘆天寶離亂,四方云擾,人物歲歲俱炎之意。以上三首詩分別體現了人日的懷念、期許和占卜之意。
另外,唐詩中以人日為題的贈友與懷友詩為數眾多。如宋之問(656—712)有《軍中人日登高贈房明府》,孟浩然(689—740)《人日登南陽驛門亭子,懷漢川諸友》,劉長卿(726—786)《酬郭夏人日長沙感懷見贈》等。而“人日贈詩”最廣為人知的個案,則是高適(704—765)和杜甫的人日唱和詩。高適有上元二年(761)所作的《人日寄杜二拾遺》:“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堪斷腸。身在南藩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此日知何處。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注中曰:“梅柳,人日之景。”杜甫在大歷五年(770)有《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開篇即曰:“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人日懷友之風在后世得到了延續,如元末謝應芳(1295—1392)的詩《人日懷管伯齡及杜泉玉昆仲一山上人》就是一例。
與此同時,古人懷友稱為“云樹之思”,比喻闊別友人后的相思之情,此語仍出于杜詩。杜甫《春日憶李白》詩中有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注曰:“公居渭北,白在江東,春樹暮云,即景寓日有懷。”另李商隱(約813—約858)《寄令狐郎中》亦有:“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也是從杜詩中化出。倪瓚有詩《二月廿二日潘子素、王叔明來訪,臨別為寫水傍樹林圖》:“積雨開新霽,汀洲生綠萍。臨流望遠岫,歸思忽如云。”此中即體現出“云樹之思”。宋代士人的詩文中開始以象征高節的“連理松”懷友,如余靖(1000—1064)《雙松》:“自古詠連理,多為陽艷吟。誰知抱高節,生處亦同心。風至應交響,禽棲得并陰。歲寒當共守,霜雪漫相侵。”秦觀(1049—1100)《題雙松寄陳季常》:“遙聞連理松,托根黃麻城。枝枝相鉤帶,葉葉同死生。雖云金石姿,未免兒女情。想應風月夕,滿庭合歡聲。”黃庭堅(1045—1105)亦有《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 事實上,最初與雙松畫贈友有關的載錄來自五代的荊浩(850—不詳)。沙門大愚曾向荊浩乞畫:“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盤石,天邊縱遠峰。近巖幽深處,唯籍墨煙濃。”荊浩以詩答:“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筆尖寒樹瘦,墨淡野云輕。巖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禪房時一盞,兼稱空苦情。” 雖然當時的雙松和盤石圖像屬于唐代特有的“松石格”畫,常裝為屏障,用來陳列在禪房中,但也開啟了以此類贈友圖的文化傳統。因此我們更可以認為,雙松象征的就是曹知白和石末伯善二人惺惺相惜的“自畫像”,與“天歷二年(1329)人日,云西作此松樹障子,遠寄石末伯善,以寓相思。”可以呼應。
那么曹知白的《雙松圖》除了以松喻友和懷友之外,是否另有深意呢?事實上,文獻載錄,曹知白畫過不止一幅“雙松圖”。在乾隆(1711—1799)的《御制詩四集》卷四十一中曾有《曹知白雙松競秀》詩:“誠為殷季雙高士,不是嬴家五大夫。憶我木蘭放圍暇,僧機圖側賦還圖。[僧機圖嶺之下有喬松一根,而二大干,向名之曰夷齊,而系以歌并為之圖]。”在乾隆看來,雙松是隱士伯夷叔齊的象征,而乾隆為喬松取名,并賦此詩,應在木蘭圍場狩獵“僧機圖嶺”之時,這又為我們留下了理解“雙松”的一條線索。而在臺北故宮所藏的曹知白《雙松圖》中,張圣卿的題跋曰:“傲雪霜而不屈,與夷齊何以異。”前文所舉的貢師泰所撰的《貞素先生墓志銘》中也有所謂“采山薇蕨,涉水芙蓉”,可見雙松在后人的理解中確有夷齊之意。
追溯前作,“雙樹”與采薇的關聯也體現在在南宋李唐(1066—1150)所畫的《采薇圖》中,畫中的伯夷和叔齊背后有一棵松樹,另一棵樹的形狀頗像檜樹。元末明初人王紱(1362—1416)的《書畫傳習錄·論畫》中載一位南宋遺民謝君直(活動于13世紀)在至元二十六年(1289)“不食而死”,人們畫像祭祀他,名曰《采薇圖》,并舉其詩句:“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天下豈無龔勝潔。”也是以松喻人。同樣是南宋遺民的陸文圭(1252—1336)有詩《浙西道院并題雙檜詩》:“黃堂曾著宰官身,彷第見時記不真。圖志雖存千載舊,棟梁安有百年新。敏華開落無三日,雙檜輪困經歲春。應比首陽高節士,采薇不食為求仁。”宋代李復(1052—不詳)《后園雙松》“群木喜春妍,凋落寒霜苦。昂藏兩大夫,森然須鬣古。”此處的“兩大夫”也含“采薇”之典,由此亦可見夷齊與雙樹(松)的關聯。這些文獻與乾隆對曹知白“雙松”的理解是一致的。但曹知白本人僅為隱居不仕,并非反對朝廷,《貞素先生墓志銘》中載曹知白所言“吾聞燕趙多奇士,庶幾見之,豈齪齪求官者比耶?即日南歸長谷中……”邵亨貞(1309—1401)的《野處集》卷二中所提到曹知白隱居生活的暢意形狀:“追思翁康強時,幅巾野褐,扶短筇竹,招邀文人勝士,終逍遙于嘉花美木、清泉翠石間,論文賦詩,揮麈談玄,援琴雅歌,觴詠無算,風流文采不減古人,其有得于文字間者,未易臆計也。”從這些載錄可見曹知白的價值取舍。因此,即便曹知白所畫的雙松暗喻夷齊,指向的也應是不仕之隱士,同時體現了曹知白對江南文人圈價值觀的融入,這和石抹繼祖自稱“北野兀者”但并不反元廷是類似的。
值得一提的是比曹知白《雙松圖》僅早一年的“雙松”畫,是藏于臺北故宮的吳鎮(1280—1354)的《雙松圖》。圖中款云:“泰定五年(1328)春二月清明節,為雷所尊師作,吳鎮。”《雙松圖》被認為是吳鎮傳世畫作中最早的一件,此時吳鎮49歲。之所以作于清明節,是因為吳鎮為紀念去世的舊友而作此畫。關于“雷所尊師”究竟是誰,有兩種說法。據陳擎光先生考證,雷思齊(1230—1301)是一位道士,臨川人,曾在江西烏石觀居住,精通易經和老子;余輝先生則認為應是張善淵,人稱張雷所,活動于史載其至元年間(1264—1294),曾修蘇州府玄妙觀。此兩位都是道士。筆者以為從吳鎮的生卒年來看,雷思齊去世的時候吳鎮僅21歲,似可能性不大。
雙松或雙檜,在唐代至北宋時則常被認為是道教祥瑞。《太平寰宇記》卷十二引《述征記》云:“老子宮前有松柏雙株。”唐代牛僧孺(779—847)《玄怪錄》卷一《杜子春》中,杜子春就曾遇見一得道老者,并與其約見于“老君雙檜下”,老人“嘯于二檜之陰”。老君雙檜也許就是老子宮前的雙樹。在篤信道教祥瑞的徽宗時代,雙檜則成為趙佶樂于營造的園囿景致。宋代袁褧(生卒年不詳)的《楓窗小牘》卷上載:“宣和五年(1124),朱勔于太湖取石,高廣數丈,載以大舟,挽以千夫,鑿河斷橋,毀堰折牐,數月乃至。會初得燕山之地,賜號‘敷慶神運石’。石傍植兩檜,一夭矯者名‘朝日升龍之檜’,一偃蹇者名‘臥云伏龍之檜’,皆金牌金字書之。徽宗御題云:‘拔翠琪樹林,雙檜植靈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龍髯茂。撐拿天半分,連卷虹南負。為棟復為梁,夾輔我皇構。”由此可見雙檜與道教的淵源。陳擎光指出,畫中的雙樹實為檜樹,且在《墨緣匯觀》中被錄為《雙檜平遠圖》,但圖的題名按照習慣,在《石渠寶笈初編》中被定為《雙松圖》。
元代時,雙檜延續了宋代的祥瑞之意。泰定三年(1326),四明玄妙觀中的檜樹曾結為鳳冠,當時被視作祥瑞,時人袁桷(1266—1327)有《瑞檜贊》記述了這件盛事,提到繪圖并贊之事。元代貢師泰撰《玩齋集》卷二《題陳仲明所藏雙松圖》,宋無(活動于14世紀)的詩《南岳李道士畫雙松圖》等均有道教因素在內,吳鎮的《雙松圖》(圖5)即在四明玄妙觀祥瑞出現兩年之后所繪,并以雙檜的圖像抒發了“雙樹”懷友之情。
圖5 [元]吳鎮,《雙松圖》,軸,絹本水墨,縱180厘米,橫111.4cm 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以上分析和整體的元代畫史來看,首先,以“雙松”為主的“雙樹”圖像,作為北宋李郭畫派的衍生,在圖式上體現了元代文人畫壇對唐代和北宋畫風的承續。第二,“雙樹”喻友的含義包括以嘉木喻君子,贈友紀念和隱居不仕三個側面,它的文化源頭中雖有“伯夷叔齊”之說,但大多數元代文人畫家并不取過于激烈的反元態度,而僅僅借此表征高士和君子的情感與形象。事實上,這也體現了元代江南文人畫壇交友圈對朝廷的普遍態度,文人們可以不出仕,但絕不會貿然反元。第三,“雙樹”作為畫中贈友符號的創作,雖前有趙孟頫和李衎等,后有王蒙和趙原等,但主要盛興于元代中期,以曹知白、吳鎮為代表的《雙松圖》是高峰階段,時間大致在14世紀20至30年代左右,再由倪瓚的系列作品延續到元代后期。第四,雙松的形象除了贈友與比德之外,也滲透著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通過對“雙松”畫題的梳理,我們正可以從獨特角度來深入理解元代不同地域、群體和風格的文人畫家的創作與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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