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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生,精彩、愉快、有益
《他們在島嶼寫作:我城》
2022年12月18日,香港著名作家、《飛氈》《我城》《候鳥》作者西西因心臟衰竭逝世,享年85歲。她參與創辦的素葉出版社發布消息稱,西西一生,“精彩、愉快、并且有益,有意義。”
西西,原名張彥,廣東中山人。1938年生于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畢業于葛量洪教育學院,曾任教職,又專事文學創作與研究,為香港《素葉文學》同人。著作極豐,出版有詩集、散文、長短篇小說等近三十種。
1983年,西西作品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獲聯合報第八屆小說獎之聯副短篇小說推薦獎。1992年,她的長篇小說《哀悼乳房》名列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1999年,長篇小說《我城》被《亞洲周刊》評入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2005年,西西憑借長篇小說《飛氈》繼王安憶、陳映真之后獲世界華文文學獎。2009年,《我的喬治亞》、《看房子》入圍臺北書展大獎。2019年,西西獲紐曼華語文學獎(詩歌獎),成為紐曼華語文學獎的第三位女性獲獎者,也是第一位來自香港的獲獎者。
無論在讀者還是專業寫作者的心目中,西西的好是毋庸置疑的。作家余華曾說:“西西的寫作方式建立在兩個世紀以來的讓作家們感到危險的寫作上。她的樸素幾乎到了快要消亡的程度,可同時卻時刻在我們面前閃爍。”莫言則說:“面對著富貴纖弱的香港文化,西西的文學正在破壞著,建設著。”
西西的筆名,據她本人所述,乃象形文字,“西”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只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跳飛機的意思,這是她小時候喜歡玩的一種游戲。在梁文道看來,西西是華文世界最有童心的小說家,更是“作家中的作家”。《縫熊志》《猿猴志》中,她將靈思妙想注入一只只布熊、猴子玩偶中;《飛氈》中,她融合魔幻現實主義與童話式的寫作方法,將香港比作一塊供來往客人抖落鞋上灰塵的氈墊。在歷史的顛簸之中,西西總能用充滿童心的文字飛氈,撐起一片輕盈的世界。
西西:華文世界最有童心的小說家
選自梁文道《一千零一夜》
01.
“她是作家中的作家”
我們還能怎么樣去為一個城市、一個地區、一個社會,甚至一個族群書寫它的百年歷史呢?難道這樣的歷史必須是沉重的,必須是充滿歷史的壓力的嗎?不一定,你看看西西的輕盈。
過去二三十年來,很多優秀的中國小說家,當他為自己的城市、自己居住的地方或者為整個時代要做一幅造像時,他們很可能也會選擇透過一個家庭,透過幾代人之間的故事,通過一些人物的心理描寫,去談他們經歷過的歷史事件,談種種的洪流如何沖擊了他們,他們在那些歷史的洪流之中如何掙扎,如何表現,最終有可能還會迎向不可避免的悲劇……
這一類的小說總是寫得非常地沉重,要展現出一種很大的氣魄、很大的格局,有時候大家會把這種小說叫做“史詩級的小說”。
但是,要處理一座城市、一個社會,乃至于一個國家,全面地覆蓋那一百多年的歷史,有沒有可能有另一種寫法是讓人覺得輕盈起來的?這聽起來很矛盾,因為我們一聽到歷史,就覺得是個很重的東西,歷史怎么能夠“輕”呢?
是有可能的,比如我今天給大家介紹的這本書《飛氈》,作者西西。西西是香港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我認為她是作家中的作家。
《飛氈》可以理解為是一個史詩式的關于一座城市身世的寫作。
西西的《飛氈》,談的是香港一百多年間的種種變遷,整個社會從住在半山頂上的有錢的銀行家,到碼頭邊上的苦力,販夫走卒,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試圖籠罩在其間的一本小說。可是這樣一本本應該厚重的小說,卻跟我們過去看過的其他很多寫香港的小說非常不一樣。
有許多我們現在看到的關于香港的歷史書寫,常常會強調香港的幾點,比如說它過去有一個殖民地的身份,于是這個殖民地的身份在某些人看來那是一個原罪,是一個恥辱;在另一些人看來,是一個被剝奪、被傷害過的狀態;同時又有些人會強調,它整個歷史走向之間,歪歪扭扭,那種不安穩的感覺,面對未來很茫然,不知將往何處去那種感覺,也會籠罩在這些書里面。
因此,有時候我們看到一些關于香港這座城市的書寫,會很容易產生出一種,如果不是哀傷的話,有時候至少是帶著一種被羞辱過的、被傷害過的感覺。難怪有一些很有名的談香港的小說,會出現用妓女來代表香港,或者用一個自殺未遂的女子來代表香港等等。但是西西不一樣。
西西(左)和母親、哥哥(四十年代攝于上海)
02.
“一個實實在在的城市,
在西西筆下飛起來了”
西西,這位在香港這么有名的大作家,有一部非常有名的書——《我城》。《我城》被認為是第一部完完整整說出一種香港聲音的城市書寫,甚至被認為是整個華人文學里面,第一部有意識地要為一座城市立傳的試驗。
而《飛氈》則是《我城》時隔二十多年之后,在西西年紀快到60歲之際,另一次寫作的試驗,只不過在這一次試驗里面,她寫出的東西跟以前就非常不一樣了。
這本書《飛氈》雖然談的是香港,但是我們千萬不要把一本描述一座城市或者一個地方的小說,跟真實的歷史混淆起來。西西已經非常鮮明地在這本書的開頭提醒我們,千萬不要把這本書里面所講的那座城市百分百地去等同于香港,那不是一個真實的香港,所以她為它取了一個名字——肥土鎮。
肥土鎮在什么地方呢?西西說這個地方簡直是微不足道,太小了。你攤開世界地圖看不見,但是沒關系,你先找巨龍國,因為巨龍國幅員非常遼闊,你找到它,順著往南就很容易看到香港。這巨龍指的當然就是我們整個中國了。
然后到了看到香港——肥土鎮這片地方之后,她說這個小不丁點的地方,它其實就像個門口的那個墊腳的氈子,那種氈子都是大家進門之前蹭一蹭,把鞋底的灰塵蹭下去,她把香港形容得就是這么地卑賤。
但是她又說,這么卑賤的一塊氈子也很好。因為它保護大地,西西在書中提到,波斯人(也就是今天的伊朗人)他們織地毯,不是怕地上臟,會弄臟了自己的衣服,而是怕自己的腳步,會傷害到大地。這個毯子不是為了讓人干凈,而是要保護土地的,這是個多美的一個想法!不管它是真是假,但是至少這是一個西西愿意采信,或者我們心目中的這位充滿了同情心與童趣的作家她愿意接受的一種解釋。
于是,她認為香港就是這么一塊毯子,要保護好下面那片地方。這片地方用來干嗎呢?當成進入整個中國的一個出入口,商人來了,外面的使節來了,很多人從這出出入入。
但是你別小看這塊毯子了,她又說,這個氈,有時候墊腳氈,會變成飛氈的。飛氈是什么呢?那當然就是《一千零一夜》傳說中的那個飛毯,她叫飛氈。
這塊氈子怎么會飛呢?這意思還不是說后來香港怎么樣變成一個國際大都會,怎么樣曾經一度的經濟高速發展,非常地輝煌。這個“飛氈”在這本書里面更重要的意義,其實是整本書非常的魔幻的一種格調。一個實實在在的城市,在西西的小說,在她的筆下虛了,浮起來了,它就飛起來了。
03.
她不關心最宏大的歷史敘事,
她關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西西大概是華文世界之中,最早介紹馬爾克斯這些拉美魔幻文學到華文世界的作家。所以,西西對于什么叫魔幻非常熟悉。
但是,《飛氈》這本書卻不是一般的魔幻小說,它不像《百年孤獨》那樣,非常地華麗、精巧、成熟、完美,同時沉重。《飛氈》這本書它是飄起來的。這本小說就像看《清明上河圖》一樣,是一幀又一幀的風俗畫編綴起來的結果,而這本書它并不是沒有情節,它也不是沒有一個家族做核心。這本書里面有兩個主要的家族,一家姓花,一家姓葉,花花葉葉,以他們為核心,構筑了百年多的香港歷史進程。
《他們在島嶼寫作:我城》
但是,它有趣的地方,同時也是讓一些評論者不滿的地方,是它回避了所有這一百多年歷史上,對香港影響最重大的政治事件,那些沖擊到香港的歷史上的巨大災難。比如說,二次世界大戰日軍侵華,占領香港三年;又比如說,之前1920年代的省港大罷工;又比如說,1960年代的暴動,以及接下來各種各樣動員到全香港市民老百姓的政治沖擊……
她都完全不談,而這本書寫于1997年之前,她也沒有談到1997年前,香港社會在面對“九七回歸”當時那種緊張、不安、惶惑、期待、恐懼等種種復雜的情緒,她都沒有談到。
這樣的一本書,如果你要寫一座城市、寫一個社會,影響它最重大那些政治事件、歷史事件你都回避,或者只是用側面去稍提的話,那你還有什么可寫呢?你會不會是把它寫得太輕了呢?這正是很多人批評她的地方。
西西重點寫的不是政治事件、歷史事件,而是這個花家是賣荷蘭水起家的,荷蘭水就是汽水,這個詞兒是清末的時候就已經傳到我們中國來了。當時,主要是大家都覺得這種汽水,西方傳來的好喝的、冒氣泡的、甜甜的這種飲料是荷蘭人帶來的,所以就叫“荷蘭水”。而最早的汽水瓶上面還真的是印著“荷蘭水”的。
西西詳細地講荷蘭水原理怎么樣,該怎么樣制作……比如說當時的冰塊,香港沒有冬天沒有冰,那時候也沒有現在的電氣化設施來制冰,這冰都是天然冰,哪兒來的呢?從花旗國運來的。它就是這樣子,香港市民社會里面的俗民生活的眾生相,一幅一幅畫出來,而且有時候寫的幾乎像是百科全書。
于是,這本書就常常會讓很多現代讀者看了會很不習慣,不像一本小說,寫著寫著來了一段地方歌謠;寫著寫著來了一個唱南音,這種廣東民謠俗曲的這個歌手,它整段歌詞怎么樣,一些童歌怎么唱;然后跟著又說到一段歷史事跡,當年華南的海盜怎么樣縱橫七海;然后又說到各種生物常識,包括還要講到其中一個人物,他夜觀星象,后來觀測小行星,講講小行星形成的原理,它跟地球的關系……
這到底怎么回事兒?這本書就像是一個社會百科全書,它是一個一個小段子編綴起來,她不關心最宏大的歷史敘事,她關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重要嗎?值得這樣子,幾乎用500頁去寫嗎?
它很重要,為什么?比如說老百姓會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這個房子貴了,這么多難民來了該怎么住?她談論到抗戰的時候,當初抗戰,大陸有很多人跑到香港去。他們跑去香港,那一下子香港房子不夠住,人多了該怎么辦呢?
要解決住房問題首先面對的就是因為現在這個市場不均衡,要房子的人多,房子供應少,于是房子就貴了。房子貴了的話,那一家人原來十幾口住的大房子,來到這么一個地方擠進小房子,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家具問題。本來一人一張床,這時候不行,得一張床變成是疊架的,兩層甚至是三層……
她不去正面談那個戰爭,她談的是戰爭底下人們如何睡,如何吃,如何繼續地過他們的生活的問題。因為在西西看來,正是這樣的民間的,我們日常的喜怒哀樂,我們的衣食住行,才是生活的本相。
而一個地方的人,就像香港這個地方,如果它有所謂的本土感情,我們對這個地方的感覺是怎么形成的?往往是依賴于周邊的天天跟我們打交道的人,天天我們必須面對的這些看來很細瑣,不值得歷史書寫,把他們記錄下來的這些事情所編綴而成的。
于是,當這些東西組合起來,而且這個語調又是非常輕松的時候,這本書顯得就跟所有沉重的歷史書寫完全不同了,這就要說到它的輕盈。
七十年代的西西
04.
“她是華文世界里面最有童心的一個小說家”
卡爾維諾曾經說過,我們不一定總是要面對生命之中,那些非常沉重的,讓人不得不抉擇,不得不接受的痛苦的真相,我們可以運用我們的智慧,飛揚起來,避開它,逃開它。西西就是這樣子,你可以說她逃開了,但是你也可以說她飛起來了。
這樣的輕盈,還不只是她不寫什么、寫什么的問題,還包括她寫東西的一種語調,那種語調正正是西西最有名的一種寫作方式。
在這里,我就引她三四十年前那部讓華文世界非常震撼的《我城》來作一個例子。《我城》開頭的第一句話,你就已經看到這是一部多么奇怪的作品,這個作家的風格那么獨特——“我對她們點我的頭”。完全不合乎中文文法,正確的講法應該是“我對她們點頭”。為什么是“我對她們點我的頭”呢?你聽起來就像是一個不太會說話,很稚拙的小孩在講話。
而《我城》的結尾那一句是 “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也是一個沒有太多雕琢修飾的,幾乎像小學生寫的語調一樣,這就是西西獨特的聲音跟語言。她現在已經80歲了,她仍然是用這樣的語言在看這個世界,在說她的小說。難怪很多人說,她是華文世界里面最有童心的一個小說家。
西西與何福仁
西西的小說很童語童言,有一種她的語言風格,那是一種沒有修飾的、很天真的聲音。但是另一方面,你又會覺得這背后頗有玄機。
讓我們講回她這個人,“西西”是一個筆名,她原名張彥。西西自己解釋過,她覺得,“西西”這兩個字就像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跳格子游戲中的一塊格子里面的那個狀態。她的筆名就是一個小女孩在玩游戲的意思。
我們再看她從小到大的經歷,她曾經拍過一部電影,因為小時候,她的哥哥在香港一家電視臺的新聞部工作,當時有很多新聞片拍回來,剪剩下來的東西都不要,堆得滿地都是。西西想拍電影,但她個子好小,所以她扛不動攝影機,于是她就把那些廢棄的片子全收回來自己剪,利用新聞片段剪成了一部電影。
西西她還喜歡畫畫,她的畫就像小孩的畫一樣。到了最近幾年,她不寫小說在干嘛呢?她縫玩具熊、縫玩具猴、玩娃娃屋。其實她身體這時候已經很不好,她只能夠用右手來親手做這些東西。
西西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地帶著游戲態度的人,這么奇怪的一個作家。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飽讀詩書,她對知識充滿了好奇心。你看《飛氈》就會發現,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更難得的是,她不是在掉書袋,而是像一個小孩到處去問,“這個東西是怎么回事兒?”然后她找到答案,就會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快樂地告訴讀者。
但西西這樣一位有童真逸趣的大作家就真的是那么天真嗎?當然不是。
所謂的“童話”,它最深刻的智慧不是單純的幼稚式的天真,而是一種已經超越了世故,已經知道人世間種種的矛盾,種種的問題,種種最細微的心理計較,但是超出這一層之后,有了超乎其上的一種平視,一種達觀來看待這個世界,然后游戲其間,是這樣的一種態度。那是一種非常超越的智慧,非常豁達的一種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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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國·西西作品
《傳聲筒》《猿猴志》《手卷》
《胡子有臉》《哀悼乳房》《西西詩集》
《他們在島嶼寫作: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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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詩集·綠洲》
原標題:《她的一生,精彩、愉快、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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