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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瑜蓀︱張星逸與波多野太郎
張星逸先生
張星逸是豐子愷先生在家鄉石門灣所收的學生,生于1908年,小豐先生十歲,曾追隨豐先生學習日語和繪畫,后畢業于上海新華藝專,與豐先生一家十分親近。1949年4月,豐先生自香港回到上海,全家無處落腳,被星逸先生接到虹口區西寶興路漢興里家中,一同擠住數月。星逸先生還與豐先生合作,出版了李叔同《前塵影事集》,在文藝界有一定影響。
此后,星逸先生轉入工廠當了工人,文藝界再難覓見他的身影。十年后的1959年,人們再次矚目于他,已是他的《元曲選釋補證》在日本漢學界引起轟動之時。而星逸先生憑學術研究在日本一舉成名,與波多野太郎教授的推重有著密切關系。
1956年,星逸先生重拾學術興趣。因家學淵源,他選擇元曲為研究課題。豐先生聽說他有研究元曲的打算,非常高興,當即寫了一封信,介紹他去拜訪趙景深教授。趙先生是名聞海內外的中國古典戲曲研究大家,豐先生確信,這位友人能給予星逸先生指導和幫助。
在趙家書房案頭,星逸先生看到了兩冊日本出版的《元曲選釋》,即1951年(昭和二十六年)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刊行的《元曲選釋》第一集與1952年(昭和二十七年)刊行的《元曲選釋》第二集,由吉川幸次郎選編并注釋。星逸先生亦是驚喜,亦是好奇,很想了解日本學者如何研究元曲,仔細讀了幾篇,發現講解不妥和誤釋之處甚多。他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了趙先生,趙先生當即表示,星逸先生可將《元曲選釋》取走詳加閱讀,以便全面批評、補證。
星逸先生將京都版《元曲選釋》帶回家中,根據多年解讀元曲的心得和積累的古俗語、方言研究方面的知識,對書中的誤釋及“待考”之處一一作了詳細的考訂和補充,待兩冊《元曲選釋》讀畢,所做札記已有十來萬字。他把這些札記匯集一處,取名為《元曲選釋補證》,請趙先生指正。趙先生閱后,認為這已是一部很有學術價值的元曲研究著作。
可是,這樣有分量的學術批評,如若推薦給國內的出版社卻是無法出版的,因為《元曲選釋》其時只在日本出版,中國讀者無緣得見;如若推薦給日本京都大學似乎也不妥當,京都能否接受中國學者對自家出版物的批評尚未可知。最后,《元曲選釋補證》到了日本橫濱大學波多野太郎教授手中。波多野太郎(1912-2003)出生于日本神奈川縣,畢業于縣立湘南中學,故自稱“湘南老人”。1937年大東文化學院中國文學研究科畢業,任東北帝國大學助教。1955年任橫濱市立大學文理學部副教授,1956年獲廣島文理科大學文學博士,1957年升為橫濱大學教授,兼橫濱大學學報編委。1976年從橫濱大學退職,任東洋大學文學部教授。作為日本著名漢學家,他的主要著作有《〈老子〉王弼注之校勘學的研究》《中國地方志所錄方言匯編》《中國小說戲曲詞匯研究辭典》等。是趙先生特地將《元曲選釋補證》交給波多野教授,還是波多野教授正巧來上海拜訪趙先生才獲知這部著作,現已無從考證。而波多野教授對《元曲選釋補證》可謂慧眼識珠。他十分清楚,這部著作足以轟動日本漢學界,使橫濱學派在與京都學派的較量之中占得上風。
經波多野教授推薦和安排,星逸先生的《元曲選釋補證》破例在橫濱大學學報《橫濱大學論叢》上分期刊發,從1959年(昭和三十四年)起,連續幾年分六次連載?!对x釋》作者吉川幸次郎教授是日本漢學權威、京都學派的核心人物,他的著作竟被指出如此之多的錯誤,在日本漢學界造成極大震動。波多野教授這一舉措,取得了轟動效果。很快,日本漢學家紛紛聯系星逸先生切磋探討,如京都大學的入矢義高及漢學前輩鹽谷溫、倉石武四郎等,而吉川幸次郎教授也寫信向星逸先生表示敬佩和感謝,并寄贈各類著作,兩人由此訂交。捷克斯洛伐克漢學家米列娜·維林格羅娃女士,聞訊也找到星逸先生,請教《西廂記》注釋和翻譯中的問題。與此同時,國內的古典戲曲和古漢語方面的學者也都知道了星逸先生的大名,南京大學的陳中凡,復旦大學的郭紹虞,中山大學的王季思,四川大學的任中敏、張永言,江西大學的范祥雍等學者,都與星逸先生通信往來。
鑒于星逸先生在古漢語研究上的實力和影響,他被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聘為特約編輯,在承擔編輯所委托的任務外,開始著手編纂《元明戲曲小說俗語辭典》。當中華書局組織力量重新修訂《辭海》之際,星逸先生又提出編纂《俗辭?!返慕ㄗh。可惜,“文革”開始后,無論是星逸先生的宏大計劃,還是他與波多野太郎的學術交流,都被迫終止了。
1967年,星逸先生回到老家石門灣,我才有了拜識的機緣,他也從此成為指導我讀書的老師。在星逸先生帶回的藏書中,我看到了橫濱大學學報為他“別刷”的六冊《元曲選釋補證》單印本,也聽到了他和波多野太郎之間的交往故事。
《元曲選釋補證》
1985年,豐子愷先生故居緣緣堂重建開放以后,一位日本“豐迷”木村昌一先生專程來訪,并很快與豐陳寶、豐一吟建立了聯系,我也與他時有通信??上?,星逸先生于1986年4月作古,不然,他與木村定有更多話題可作交流。
木村昌一先生是日本神奈川縣鎌倉市人,在金融界工作,但沉迷于中國文化,對豐子愷先生尤為崇拜,業余學習中文極為勤奮認真。他在翻譯豐先生的散文時,遇到文中所引古詩句及馬一浮的詩文難以理解,就抄來請我為他注釋、講解,我們因此成了文字之交。
其時,我正巧完成了兩篇小文章:《岳飛“滿江紅”新證之疑》(1988年11月)與《歷史公案未宜輕斷——一弓黃呂絕交說析疑》(1989年4月)。我見木村先生對漢學有興趣,就在1989年5月29日給他的信中附上兩文,告訴他:指導我讀古文的老師張星逸先生是豐子愷先生的學生,他與橫濱大學的波多野太郎是文友。未曾想到,木村先生認真地表示,他也很想結識日本的漢學家。1989年7月22日,木村先生來信說,他昨天帶了兩篇論文的復印件去東京的東方書店,向董事神崎勇夫請教。從神崎處了解到,波多野教授已退休,他是東方書店老主顧,有時會來店中找古書。于是,木村先生托神崎董事轉達兩文給波多野教授。
聞知波多野教授尚且健在,讓我十分驚喜。
1989年10月15日,木村先生來信,告知他與波多野教授見面的情況:
得神崎氏的介紹,10月6日與他見面了。他真是個博學多識,溫厚篤實的老儒(今年78歲)。我請他一起吃午飯,敘談兩個多小時,約再會而分手了。
……
我又把您8月4日信上附寄來的竹刻拓本供他一覽,他說:“這是豐子愷作品的拓本,1962年我見過子愷先生。”
他似乎對您的拓本感到興趣,所以我把那六張拓本送給他了。
11月10日,木村先生第二次拜訪波多野教授,得知《岳飛“滿江紅”新證之疑》將安排在亞非研究所的年報上刊發,欣喜相告,并說:“借介紹貴論文的機會,我結識到波多野教授,真大幸!”
1990年5月29日,我收到波多野教授來信:
葉瑜蓀先生文幾:
客歲接奉大函、拓本,爾來俗務蝟集,雙魚未肅,抱歉之至!聞閣下星逸先生高足,不勝懷想。頃間介紹大論拙文印就,藉寄上左右,以供瀏覽。倘蒙教正,是為至幸。另由東洋大學奉送乙冊,不日寄到,先行奉達。時屆榴花舒紅,槐蔭結綠,江南韶景可想,夜夜夢入太湖如何。馬齡七九,耑肅陳復,順詢
邇祉,不既。
弟波多野太郎頓首 端月二十
再啟者,生平最喜禹域書畫、紀馬真跡,尊拓韻致可掬,感謝感謝!又啟
波多野太郎致葉瑜蓀函
波多野教授隨信附上東洋大學亞非研究所《研究年報》(1989年)一冊,我那篇《岳飛“滿江紅”新證之疑》經他翻譯、改寫,刊載于《年報》247頁至248頁。波多野教授還專門“拔刷”了十份單篇文章,寄我分贈師友。
東洋大學《研究年報》
當年,是趙景深教授讓星逸先生結識了波多野教授。后來,則是木村先生的尋訪和聯絡,使我尋找到波多野教授。仔細想來,中間都有豐先生的因緣在,令人不由感嘆這緣分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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