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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開卷|謝稚柳:從上博所藏唐宋繪畫論藝術源流
謝稚柳與陳佩秋是近現代中國畫史上著名的藝術伉儷。近日,上海中國畫院主辦的“壯心高華——謝稚柳、陳佩秋學術藝術大展”正在程十發美術館對外展出,展至2023年2月14日。
謝稚柳的《水墨畫》一書初版于1957年。今年最新的彩圖版《水墨畫》,增加了謝稚柳先生有關水墨畫的論文。《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經授權刊發。
創作中的謝稚柳與陳佩秋
《水墨畫》謝稚柳 著 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
新中國成立十三年來,晚周的楚國帛畫,漢唐之際的壁畫,陸續在墓葬中發現,填補了中國繪畫史若干空白之點,使古代藝術的傳統關系增添了新的證據。歷來認為是從犍陀羅藝術而來的敦煌石窟壁畫,也將改變這一論證。就從三代的玉器、青銅器上的花紋,漢晉的石刻畫與磚畫,也都足以證明是一脈相承的傳統藝術。
一
上海博物館在十幾年中所收的古典繪畫,其最早的為唐代孫位的《高逸圖》卷與敦煌石窟所出的唐代佛畫。這兩幅作品,前者是士大夫畫,后者是民間繪畫。
唐 孫位《高逸圖》上海博物館藏
繪畫和文學一樣,文學的源來自民間,士大夫畫的源也來自民間。因而士大夫畫正是民間繪畫的流。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對繪畫的論證是“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張彥遠的論證,自然是出于他的階級意識,然而有跡象表明民間繪畫與士大夫繪畫,不在唐時而是早已合流了。
從記載與流傳的畫跡證明,士大夫繪畫在迅速發展,而民間繪畫逐漸地衰落下去。這種趨勢,看來是必然的。當封建統治階級獲得了政治經濟的優越條件,而人民處于被壓迫和窮困的地位,繪畫藝術,也就不可能繼續在民間有發展的條件與機會。只有讓封建士大夫階級來壟斷獨占了。
這種趨勢從東晉開始明顯起來。
據最早的繪畫史,如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以三國吳的畫家曹不興開始。據《歷代名畫記》西晉衛協師于曹不興,張墨師于衛協。《抱樸子》說,衛與張是當時并稱的畫圣。這些都是當時的士大夫所推崇的大家。
到東晉,顧愷之的繪畫聲望,凌駕于他的前代作家之上。南齊謝赫批評了顧愷之的畫筆,引起了后來很多人的義憤填膺。陳的姚最,唐的李嗣真、張懷瓘都表示了他們的不平。然而顧愷之的歷史評價,不僅在他的后代,即與他同時的謝安也曾推許他的繪畫藝術“自蒼生以來所未有”。所謂蒼生以來,就連民間與士大夫都包括在內了。這里,可以看出,顧愷之的繪畫藝術已超越了他前代的成就而獲得了高度的發展。試從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來辨認它的藝術表現,已更多地脫離了民間的習尚而獨立了自己的門戶。在當時,顧愷之的畫筆是風靡一時的,瓦棺寺的維摩詰像,三天中收得了百萬錢的參觀費。顧愷之的畫派,迅速地被廣泛接受。如近年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出土的磚刻畫《竹林七賢圖》,它的藝術風格顯得與顧愷之的淵源極深。而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的屏風漆畫,與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為同一格局,就顯得更明顯。說明繪畫藝術發展到南北朝,即使民間磚刻、漆畫等等,也已為士大夫畫派所滲透。下來到隋唐,它的體系,已脫胎換骨,已把民間的傳統風規完全拋棄,而與士大夫畫派,結下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
以敦煌石窟的壁畫而論,從北魏到隋開皇為止,都可以看出傳統的民間淵源。而開皇以后到唐朝一代,繪畫轉變的角度異常突出。這種突變,在石窟中幾乎無法來找尋它的淵源因素。但是,以顧愷之《女史箴圖》和磚刻的《竹林七賢圖》和屏風漆畫來互相印證,就不難辨認士大夫畫派的流風。到隋開皇以后,也傳播到了敦煌石窟的壁上。傳統的民間繪畫藝術,至此已為士大夫畫派所代替了。
士大夫畫自顧愷之以后,循著他的藝術途徑,蓬勃地發展起來。《歷代名畫記》所記的“師資傳授南北時代”,晉以后,歷齊、梁、陳、隋、唐,父傳子,子傳孫,師傳弟子,一傳再傳,或親授,或私淑,到唐代,是士大夫畫派的全盛時代。前有閻立本,后有吳道子,唐長安凈土院的金剛變,安國寺的釋天等及西方變,都是吳道子與畫工合作的作品。從繪畫藝術角度而論,就說明畫工的藝術風貌已與吳道子的畫派混一了。米芾曾說:“唐人以吳(道子)集大成而為格式,故多似。”可以想見吳道子以后的人物畫,或多或少的都是吳的畫格了。不論是壁畫,抑或是紙或絹畫,不論是士大夫,抑或是民間,它的體系,都是出于士大夫的畫派,不再是獨立的民間繪畫藝術傳統。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敦煌唐代佛畫,可絕沒有絲毫隋開皇以前壁畫上的民間傳統的情意,是與壁畫上的唐畫風格一致的。
北宋 李公麟(傳)《蓮社圖》上海博物館藏
從唐到北宋,李公麟的畫派,籠罩了當時的畫壇。他的藝術地位,等于唐的吳道子,而畫派也正是從吳道子而來。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李公麟《蓮社圖》卷,見于高士奇的《江村消夏錄》,是流傳有緒的作品。雖然不是真跡,卻是不失李的原意而藝術性較高的宋人摹本,其中布景,與宋喬仲常《后赤壁賦圖》相似。喬仲常的畫派同是出于李公麟,作為論證李公麟的流派風格,它依然起著歷史的作用。這一圖與并世所傳的《五馬圖》(第92頁,圖38;第119頁,圖48)的風調不同,而與《臨韋偃牧放圖》的性格較近。《五馬圖》是他“行云流水有起倒”的筆勢所自創的格調,而《蓮社圖》與《臨韋偃牧放圖》是圓潤的骨體,還含有唐人的情意。現在所見到的李公麟畫跡,正是有這兩種風貌。李公麟雖然確立了自己的風范,但米芾對他的畫格仍然表示:“李曾師吳生,終不能去其氣。”也正說明了北宋繪畫的藝術風尚。
李公麟《五馬圖卷》中的“錦膊驄”
李公麟《五馬圖卷》中的“好頭赤”
南宋一到臨安,藝術空氣就改變了,一種豪放的格調在滋生起來,迅速地代替了北宋的藝術情意,這一格調的風氣為李唐所開,而籠罩了畫院。在當時以投降為上策的政治局面,這一豪放氣格的產生,雖然出于皇帝的畫院,但與民間的郁結之氣似乎不能毫無關涉。李唐的《采薇圖》,不是對當時投降派的諷刺嗎?
南宋 李唐《采薇圖》 故宮博物院藏
《望賢迎駕圖》《人物故事圖》《八高僧故事圖》《羅漢圖》,從上海博物館所藏的這些南宋畫筆來看,都足以說明這一代的藝術風尚,《望賢迎駕圖》是描寫唐安史之亂后,唐肅宗李亨迎接從四川返回長安的父親玄宗李隆基過望賢驛的情狀,是一幅歷史題材的藝術杰作。當時正是宋徽宗趙佶、欽宗趙桓被金人擄去之后,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描寫,不能不令人意識到它的含義。而《人物故事圖》所描寫的情景。有許多跡象表明,可能是以宋高宗未做皇帝時出使金國等事跡為題材,如《中興禎應圖》之類的描寫。《中興禎應圖》為當時昭信軍節度使曹勛所編,共十二段,現在還流傳有一卷是南宋蕭照所畫的。《人物故事圖》可能也是同一題材中的一本。因為當時所畫的,并不僅僅是蕭照的一卷,蕭照與李嵩相傳還合寫過一卷。看來,這一頌揚皇帝的題材,當時是分別畫了好幾本的。
宋 佚名《望賢迎駕圖》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梁楷 《八高僧故事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梁楷 《八高僧故事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梁楷 《八高僧故事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梁楷 《八高僧故事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在南宋豪放的風氣中,梁楷的畫派,是特別豪放的格調,但也是工整之后的變格。在他的畫跡之中,可以看出他的先后演變之跡。傳世的梁楷作品,可以確信的大致不超過十五件,如《祖師圖》《寒山拾得圖》《李白行吟圖》等,都是他的所謂“減筆”。而《潑墨仙人》(第95頁,圖39)奔放到以潑墨的手法來描寫,這又是梁楷的奇特創格。梁楷的《釋迦出山圖》就與他的“減筆”有異,而是比較工整的體裁。“減筆”正是從這一形體之后所形成的。上海博物館的《八高僧故事圖》與《釋迦出山圖》的風格完全一致,無疑它也是梁楷較早的手筆。
南宋 梁楷《李白吟行圖軸》
南宋 梁楷《潑墨仙人》冊
《望賢迎駕圖》與《人物故事圖》都是鋪陳繁密的工整之作。豪放是南宋畫風氣的總趨向,而工整的描寫與豪放的氣格也不是絕對對立的,如上述兩圖的氣格可以辨明《望賢迎駕圖》比《人物故事圖》要豪放些,與《八高僧故事圖》屬同一類型,都鮮明地顯示了它的時代性,而《羅漢圖》描繪深刻和豪放雄健的格調,還饒有唐人的氣氛,與上述幾圖的形體有別,是南宋時代風氣中某一個人的風格。
二
作為人物畫的布景點綴的山水,發展到隋唐,也已是完全脫離了附庸地位而分科獨立起來。雖然在六朝晉齊之間,如顧愷之、宗炳等已在從事專門山水的描寫。但是這些遠古的畫跡已絕無流傳。姑不論六朝,就是隋唐,在元初趙孟已經慨嘆于王維、李思訓、李昭道、鄭虔等的畫跡“不能一二見”。而米芾在北宋也已感到五代末期李成畫筆的稀少而要作“無李論”。到今天來尚論遠古的山水畫的藝術源流,就苦于不太真切了。
然而,從敦煌壁畫上北魏以來佛教畫中的山水布景,可以看到它與漢磚畫上的形式是一脈相承的,也與《歷代名畫記》中“魏晉以降,名跡在人間者,皆見之矣。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這一敘述相符合。看來士大夫畫,還從屬于民間繪畫的范疇。
敦煌壁畫中的山水,絕無純用墨筆的,墨筆之于著色是后起。看來著色畫是民間繪畫的傳統,而水墨畫是士大夫的產物了。
唐人的水墨畫,現在已絕無流傳,所能窺見一斑的,是唐梁令瓚《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第90頁,圖36)中的山石與孫位《高逸圖》中的湖石。從開元天寶到唐末,水墨畫的形式與風貌,只有這幾塊墨石透露了一點消息。
宋人尚論的山水畫派是唐王維,五代荊浩、關仝、李成,南唐董源,宋巨然、燕文貴、范寬、郭熙、王詵。以流傳可信的畫跡而論,就只有董源、巨然、燕文貴、范寬、郭熙與王詵了。
在當時,范寬與李成同是出于荊浩、關仝。從荊、關所流衍的范與李,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王詵曾把他們比作“一文一武”,說李成是文而范寬是武,李是秀潤的格調而范是雄杰的氣勢。
這“文”派的畫跡,當米芾之時,就要作“無李論”,到現在就真是“廣陵散”了。
李成的繼承者是郭熙與王詵。
黃山谷說:“郭熙因在蘇才翁家摹六幅李成驟雨,從此筆力大進。”而米芾稱說王詵的畫“皆李成法也”。郭熙、王詵的畫傳世還多。因而這“文”派的源雖絕而流尚存。
上海博物館所藏郭熙畫跡有二:《古木遙山圖》與《幽谷圖》;王詵畫跡有《煙江疊嶂圖》。原都是北宋宣和內府所藏。
北宋 郭熙(傳)《古木遙山圖》上海博物館藏
以論兩軸郭畫的相異之點,《古木遙山圖》屬于平遠之景,而《幽谷圖》屬于高遠之景。這正是郭熙自己所論“三遠”的藝術表現。而前者的筆墨與后者相比偏于柔潤。因而這兩圖的風貌就顯得稍有不同,其實它的骨體是一致的。王詵的畫派有二,一是著色的,一是水墨的。《煙江疊嶂圖》是著色的,比較工整。與他的水墨畫派如《漁村小雪圖》(第28頁,圖5)不同。著色的情調凝重而水墨的情調爽秀。王詵與郭熙的水墨畫派在形式上有某些共同點,而筆墨的情態完全兩樣。郭熙的氣格是屬于雄健。要探求李成的畫格,看來就在于郭與王的某些共同之點。
北宋 王詵《煙江疊嶂圖》上海博物館藏
李成與范寬,只是北方的主流。在南方,以南唐董源為主的“江南畫”,與北方的是完全不同的體制。
北宋人經常把“江南畫”看作唐人或唐王維。米芾論唐杜牧之所摹顧愷之維摩說:“其屏風上山水林木奇古,坡岸皴如董源,乃知人稱江南畫,蓋自顧以來皆一樣,隋唐及南唐至巨然不移。至今地州謝氏亦作此體。余得隋畫《金陵圖》于畢相家,亦同此體。”江南畫的體系是如此,可笑董其昌的“南宗”“北宗”之論,他把董源、巨然列為“南宗”,而以南唐畫院學生趙幹列為“北宗”,傳世的趙幹《江行初雪圖》與董源的《寒林重汀圖》是一脈相承的。趙幹正是江南畫的嫡系,怎么能將董、巨與趙分成二南一北?真是“不辨仙源何處尋”了。
米芾稱說董源畫“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董源畫格,現在所見到的有二種,一種是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夏山圖》,用點子特多,描寫一片江南景色;另一種是不用點子,如半幅《溪山行旅圖》與《龍宿郊民圖》。巨然的畫格從董源而來,接近于后一種,與前一種的關系是很疏遠的。巨然畫派的風貌,現在所見到的是一種,也可以說是二種,《層巖叢樹圖》是一種,上海博物館所藏的《萬壑松風圖》是一種。《層巖叢樹圖》是米芾所說“礬頭太多”的少年之作。《萬壑松風圖》是米芾所推許的“平淡趣高”的晚年之作。
北宋 巨然《萬壑松風圖》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當北宋的北方與江南兩大畫系而后,別開天地,與人物畫一樣趨向于清曠豪放的一路,在當時是一新耳目的畫派。
李唐畫派成了南宋的祖師。雖然其中也仍有走北宋路子的,如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朱銳《盤車圖》,是郭熙的體系;《溪山風雨圖》還帶有燕文貴的風調。但總的趨向,已是李唐所開的風氣了。
李唐的風格,從現在遺存的畫筆中可以見到有兩種:“萬壑松風”(第41頁,圖11)、“江山小景”與“煙嵐蕭寺”,還具有范寬的骨體,是他前期的作品。也足以證明李唐的畫派,其源出于范寬。李唐寫過這樣一首詩:“雪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如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燕支畫牡丹。”如《清溪漁隱圖》那種闊略豪放的骨體,看來就是“不入時人眼”的后期格調。然而他又哪里知道,就是這不入時人眼的格調,卻開啟了南宋一代的畫風。上海博物館所藏的馬遠《倚松圖》《雪景四段》,明顯地顯示了與李唐的淵源關系,形成了南宋院體的中堅。而《山樓來風圖》,從它的風骨而論,也可以斷定是出于馬遠的手筆。至于趙葵《杜甫詩意圖》和其他的南宋山水,都反映了李唐畫風在南宋的總趨勢。
南宋 馬遠《倚松圖》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馬遠《雪景四段》(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馬遠《雪景四段》(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馬遠《雪景四段》(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 馬遠《雪景四段》(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三
唐以后,花鳥畫之盛,不在五代而在十國的蜀與南唐。蜀的黃筌與南唐的徐熙,前者是雙鉤輕色,而后者是落墨寫生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體系。宋初,翰林圖畫院領導了繪畫藝術。當時畫院以黃派為主,而徐熙的落墨被視為粗野,在摒斥之列,雖然宋太宗推崇徐熙說“吾獨知有熙,其余不足觀”,也沒有能改變畫院的風氣。直到崔白、吳元瑜等的畫派興起,畫院的藝術趨向又從黃轉移到崔、吳。然而崔、吳與黃的風格不同,也沒有如徐熙落墨那樣大的距離。上海博物館的宋徽宗趙佶的《柳鴉蘆雁圖》,雄健的筆墨對真實的描寫,在當時是一種奇特的風格。然而,總的看來,它的關系還是與崔、吳較近。徐熙落墨的畫派,早已絕響了。
北宋 趙佶《柳鴉蘆雁圖》上海博物館藏
南宋的人物和山水,與北宋完全改道易轍,而花鳥的趨向,縱然筆墨有別,卻與北宋的形體,距離不遠。雙鉤著色的描繪形式在繼續前進。只有梁楷、牧溪縱橫豪放,是別開生面的格調。
上海博物館的李迪《雪禽圖》、林椿《梅竹蠟嘴》、李嵩《花籃》以及其他的南宋花鳥畫,這些后來稱為院體的,無不是北宋的繼續。而在畫院之外,梁楷、牧溪之外一種水墨畫派,在騷人墨客隱逸之士中發展,江西的揚無咎是創始者。這一畫派,講求筆墨標格,強調花竹清意逼人的高華情韻。它的淵源,據說是從北宋文同與華光仲仁而來的。宋晁以道詩:“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意是:畫主要在于寫物的情,但又要不改物的形。北宋到南宋的院體,是這一描繪方式。而揚無咎的畫派,強調用筆墨來描寫物情,對物形就較多地作有機的概括。它的藝術主旨,正是后來的士大夫畫所推崇之點。當時繼承他的有徐禹功、湯叔雅、趙孟堅等。上海博物館所藏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圖》,可以看出他們的淵源關系,他一生追求揚無咎的畫格。
南宋 李嵩《花籃》上海博物館藏
趙孟堅所經常描寫的是蘭、竹、松、梅與水仙。這些作品,傳世都有,而以水仙為多,這一畫派的主要之點在于筆法的修養和氣清格高的筆墨表現,以書畫為同源。書畫同源,在唐代就已提出這個論點,這在畫一方面,正是指的筆法。趙孟有詩云:“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解此,方知書畫本來同。”然而所謂“千古不易”的筆法,也有它時代的演變、個性的異同。從晉唐以來直到南宋,從民間到士大夫,從人物山水到花鳥,其中筆墨的演變,是豐富而繁雜的。而到揚無咎這一派,所崇尚的既不是工整又不是全然的豪放,在當時是一種新的情意。總之,這一派以筆墨的修養居于首要地位。揚無咎傳世的梅花有三圖,都顯示了筆墨個性與描寫特色。他以不同的筆法來對待梅的干、枝與花:以蒼老的筆表現干,圓潤的筆表現枝,秀勁的筆表現花。因而他不強調筆的修養,就無從來確立自己的畫派。趙孟堅的畫筆,也無不是這一主旨,這一表現方式。他擅于描寫水仙,那就比他所寫的松針更需要勁挺如鋼絲的描筆。這是最見筆的修煉功夫的表現,是他描寫水仙的主要之點。
南宋 趙孟堅《歲寒三友圖》上海博物館藏
見于《南畫大成》而后有京口顧觀題的趙孟堅《水仙圖》卷,是明代大鑒藏家項子京的舊藏,傳世的名跡。然而從這一畫派的藝術旨趣和趙孟堅的藝術風貌來辨析這卷《水仙圖》,證明它是偽本。它的細弱無力的描筆,可以想見執筆臨箋彷徨失措的情態,是與趙孟堅的筆墨習性完全不相容的。筆墨無靈,至多也只能是從真本所翻出而已。
趙孟堅還有兩卷《水仙圖》,一卷寫兩株,一卷寫三株,而題著同一首詩:“步襪無塵澹凈妝,翩翩翠袖惱詩腸。水仙只咽三清露,金玉肌膚骨節薌。”那兩株的一卷款是“子固”,三株的一卷款是“彝齋”,而印著相同的三印,也都為項子京所藏。這兩卷的筆墨習性,描繪的情態完全一樣,它所用的勁挺的描筆,與所表達的水仙咽露的情意,比見于后有京口顧觀題的那卷《水仙圖》的藝術表現,孰高孰低呢?與趙孟堅的筆墨習性,孰是孰非呢?說是趙孟堅會有如京口顧觀題的那卷“水仙出現”,是不堪想象的。
南宋花鳥畫在當時,院體的聲勢雖盛,而南宋以后,已不為士大夫的青眼所顧,后來居上的卻是揚無咎的流派了。
以上所論及的僅就上海博物館的一部分藏畫而有所伸引,自然,這不是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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