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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中國|北京⑧祁淑洪:八國聯軍進城,父親一家險些殉死
【編者按】
去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定宜莊主編的“口述歷史系列”第二輯(《八旗子弟的世界》《城墻之外》《府門兒·宅門兒》《胡同里的姑奶奶》《生在城南》)由北京出版集團出版發行。在總序中,定宜莊如此寫道,這套書“是我對曾給予這座城市以生命和活力的老北京人的背影,所做的最后一瞥”。
定宜莊是國內口述歷史實踐的先行者,她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陸續從事北京口述歷史的相關工作,迄今已有20余年。2009年定宜莊出版了上、下兩冊的《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后來又主持北京出版集團的“北京口述歷史”項目。
澎湃新聞請講欄目經授權刊發“北京口述歷史系列”部分內容。今天選摘的是北京旗人后代祁淑洪的口述。
時間:1997年11月13日
地點:北京市海淀區車道溝祁淑洪家
訪談者:定宜莊、印紅標
在我做的所有訪談中,這是第一篇,也是我持續不斷地為北京人所做的將近20年訪談的開端。正因為祁女士的講述如此生動,如此精彩,才給了我日后投入這項工作的興趣和信心,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為我日后的訪談方向,提供了某種啟示。
訪談者按:
祁女士現在的民族成分是漢族,但她卻是我訪談的幾十名老人中,最有旗人味兒的北京旗人后代。她自述只上過幾年學,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將她的口述與老舍先生以及其他京味作家的作品相參照,細品其中的異同,是饒有趣味的。
祁女士口述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無疑是她的母親。在訪談中,她談到其母因受兒子(即祁女士的大哥)株連,于“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1966年7月)即被遣送山西,此后如何沒有再講。據祁女士的女兒和女婿所說,祁女士的母親終因不堪此種差辱而自盡,這是祁女士因傷心而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但此事卻非常鮮明地凸顯了祁女士母親那種自尊、剛烈的個性,恰與祁女士所述她平日的言談作風相合,故征得其女兒和女婿的同意,補注于此。我在尋找滿族老人作為訪談對象的過程中,聽到過不止一例像老舍先生那樣在“文化大革命”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事例。“旗人一輩子就要這臉面”,此話平時說來多為貶義,但在特定的情況下,表現出來的卻是這個民族特有的高貴和自尊,這在那些普通婦女身上有著明顯的體現。再不能與她們促膝談心,洵為憾事,謹以此文表達我對她們的敬意與追悼。
祁女士讀了這篇整理稿之后給我寫了一封信,發表議論說:“滿族人的末落(應為“沒落”)狀況,我的子女誰也說不清了。滿族人的末落與其他民族不同。”特附于此篇訪談之前。
祁淑洪(以下簡稱祁):我媽凈愛說她小時候的事。我昨天還跟我老頭子說呢,我說自從我上你們家來,就沒聽我婆婆講過什么。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城,那年我媽4歲。我搬到白石橋這兒時,我媽離得近,就來瞧我。她說一看二里溝,就想起小時候的事來了,她說:“我來過這兒,我跟我媽逃難就逃到二里溝。”我說:“您逃難才逃這么遠兒就叫逃難了?”她說:“那會兒就覺得特遠了,出了城就算最遠的了,你姥姥臉上抹的大鍋煙子,抱著我,我記得就是這點兒地方,帶我逃到二里溝一個馬棚里,我就鬧,說奶奶(那時候管媽叫奶奶)咱回家吧。馬糞味到今兒我想著呢,熏死了。”那時這邊都是馬棚,養的馬,旗人都興騎馬。
我父親那年十五了,就比我媽記得清楚點兒。那時我大爺、二大爺他們都工作了,就都沒回家,那時一家一家都殉,就是自個兒給自個兒燒死。我奶奶就說,他們不回來,可能讓外國(人)給殺了,你看這家子也點火了,那家子也冒煙了,都殉死了,咱們也死了干脆。她用箱子什么都把屋門擋上了,就要殉死了。我父親本來就有病,也不知是傷寒還是什么,抽風,也沒人有心思管他,大孩子都沒了,他死就死吧。那會兒都住的大炕,他從炕上抽風抽到炕外頭,耷拉著腿,我奶奶就把他又揪到炕上,又那么抽,就那樣也不管,家家都不活著了,都要點火了,我父親才十五。他就說:“奶奶別殉死。我不死我不死,燒死多難受,咱們等我哥哥回來吧……”正央告(懇求)的工夫,我二大爺回來了,打著一個日本旗子,那會兒說不讓過人,你必須得到誰的地方打誰的旗子才能放過你,他就打著日本旗子過來了,就叫門,都說你二大爺要不回來咱們就燒死了。我們就當故事講。(訪談者注: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后,將京城分成不同的占領區,東四以北由日軍占領,東四南大街以東由俄軍占領,以西由意大利軍隊占領。皇城東北由德軍占領,皇城東部由日軍占領,皇城東南由英軍占領,崇內大街以西東長安街以南由德軍占領。西城由美軍、法軍、英軍、意軍占領,外城由英軍、美軍、德軍占領,實行軍事統治,所以才有“到誰的地方打誰的旗子才能放過你”之說。而據祁女士說,他們原先的住址是在北池子,即東城區的南起東華門大街、北至五四大街的北池子大街,正處于皇城東部,是由日軍占領之處,與其二大爺“打著日本旗子過來了”的說法恰恰相合。)
我父親說八國聯軍時,挺大的姑娘就奔茅房(即廁所),就不活著了,要到那兒上吊去。要叫我說那時候也是封建,外國人拉拉手、摸摸,就受不了,讓給禍害的。就說咱們這官園,地方臟著呢,咱們的人也死得多了,特別是旗人,外國人也死得多了,都堆在那兒。那會兒就聽說中國有不少好東西都讓人家拿走了。就說旗人軟弱,提籠架鳥。我媽就說是沒能耐,我媽老說旗人沒能耐,你看那做大官的都是外地人。
我二大爺和我們住一個胡同,老上我們這兒串門來,他們在西口,我們在東口,晚上沒事就到這兒聊聊,我二舅媽也到這兒聊聊,窮有窮歡樂。也沒電視,點個小煤油燈,用一個碟兒,弄點棉花捻兒,我記得我和我姐姐小時候就點那個。后來發達了,就點電燈了。我們家是最早安的電燈,那時我哥哥有了工作了,我父親也有工作,就安的燈。一條冰窖胡同就把邊兒有一家安了,我們自己還安了一個電線桿子,買木頭桿子,自己埋,總算不點煤油燈了,煤油燈點得鼻孔都是黑的。
那時聊天兒老提國家的事,西太后呀什么的,仨人提得熱鬧著呢,說西太后在皇宮里住,梳著美人鬏兒,騎著大馬。南屋住著一個我們叫大姨,也是旗人,她老頭子上朝呢,說西太后特不守規矩,梳著大美人鬏兒,在里頭走,我也不知道是在中南海里頭走呢還是皇宮里頭走,就說走。西太后的小叔子就是鬼子六了,見了她也沒禮貌,拖拉著衣服。又說光緒到了兒沒熬過他媽,他死在前頭了,相差好像一個月之內吧。[訪談者注:光緒帝死于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1908年11月14日),年僅38歲。次日慈禧太后死,年74歲。二人相差不是一個月,而是一天。]光緒死的時候旗人還都戴孝。
我媽還凈說袁世凱的事。袁世凱要做皇上,所以不許說“元宵”,賣元宵的也不許說這兩個字,就說湯圓。袁世凱登基不到一年是不是?很快就消滅了是吧?
我們小時候在魚雁胡同,買東西必須到宮門口,從南小街出來,宮門口,錦什坊街。這個應該還有,白塔寺那條街。那會兒天橋讓我們住我們都不住,說那兒是下流之地,有唱戲
的,還有窯子,姑娘不讓帶著上那邊去,一般的好人都不去。
我就記得我二大媽還梳旗鬏,那會兒旗人都(把頭發)抄上去。我媽和我大媽比較進步,就梳后頭的鬏了。我媽歲數小,想法就不一樣,說梳那旗鬏干嗎,像打著印子似的,出去人家都另眼看待。她老早就改了頭了,她說我沒受過皇恩,我大爺就說,這家里可了不得,出了革命了。
我小時候沒梳過大辮子,梳一邊一個,兩個小辮兒,我姐姐比我大,就梳過大辮子,跟唱鐵梅(訪談者注:鐵梅為現代京劇《紅燈記》里的角色。)的似的,打紅頭板兒,后來不興扎了,就興編辮子了,也是紅頭板兒。頭板兒就是扎辮梢的頭繩,必須都是紅的。我那時梳倆辮兒,就扎了一個黑的,為的是上頭疊那個蝴蝶似的,花蝴蝶,一邊插一個,我媽一把把我揪過去,抽冷子嚇我一跳,揪過去跟我二大爺說,你看你看,黑頭板,沒死呢這就穿上孝了。
我小時候還拿兩把頭頂著玩呢,那時也不當回事,大院子里戴著兩把頭(訪談者注:兩把頭,清代滿族婦女的典型發式,也稱“旗頭”、“把兒頭”或“一字頭”。將全部頭發綰于顱頂,束起,再分成兩縷,纏成兩把,在頭頂梳成一橫長式發髻,貫以扁方,腦后余發梳成燕尾。最初是已婚者發式,后來年紀稍大者即可梳,不再拘于已婚、未婚。)走。一個架子,這么一個圓,鐵絲的,裹著的是青緞子的東西,拿針頭給那后頭梳上,講究梳“真燕尾兒”,就是拿頭發做出來的燕尾兒。費勁呢。我姥姥就說:“你媽那時候也就搭著歲數小。我哪會兒來她哪會兒兩把頭歪著就出來了。”每天3點多鐘起來先梳頭,這頭就得占一工夫,真燕尾兒還得縫,得多大工夫!真要懶的話,睡覺就別打算躺著,這么圓這么高一個枕頭,側著躺著,支著。我說那受得了嗎,多困哪,多受罪啊。我大媽說就怕外頭有紅白喜事,要娶媳婦,涂那大口紅,就得挨一天餓,一吃東西那紅嘴唇沒啦。這會兒沒有地方擦去,拿著個小鏡子,那會兒不興啊。
我媽就老說,你大媽捯飭(打扮)上呀,挺好看的,我大媽濃眉大眼,就是黑點。我二大媽倒是白,就是身量高,那會兒不興這身量高的,身量高,再梳這大兩把頭,底下再穿花盆底子,打扮起來垮,就沒我大媽好看。我大媽就合適,特有派。
旗人婦女裝扮,背坐人發式為達拉翅,即燕尾兒(引自中國畫報社、新世紀之光編輯委員會編《舊中國掠影》,中國畫報出版社1993年版,217頁。)那時也甭打算干什么,留的指甲長極了,都講究戴著指甲套,是銀的,保護指甲的,看來那時生活還是不錯。你們都聽過“坐宮”(訪談者注:《坐宮》是京劇《四郎探母》中的一折。劇中遼朝的鐵鏡公主(即楊四郎之妻)是旗裝打扮,梳的就是兩把頭。)吧?戲上就那樣,也好看是吧。
我還真穿花盆底子玩,家家都有,就像現在高跟鞋似的,得有幾雙,都是自己繡的,女的都是扎花、繡、鎖扣子,都是自己弄,繡出來,外邊去绱去。男的穿的靴子,也是自己做,福字履(訪談者注:福字履是舊時老年男人常穿的一種比較講究的帶云頭的鞋。)什么的。都不興買。給我們留幾雙為的是讓我們瞅瞅他們過去的活計,什么樣兒,真好。
旗人婦女穿的花盆底鞋我大媽那時候,人家娶媳婦聘姑娘,轎子得過一火盆。男的得向轎子射三支箭,射完再打蓋子。(參加婚禮的女人)一不能吃東西,二回來腿疼,都是這安請的,都講坐下請,就是蹲下去半天才起來,且蹲呢,且起不來呢,慢功。我大媽老說,像你們這個,打醋似的,哪兒成啊。我姨家那個哥哥比我大1歲,他那會兒上學,不興請安,我姥姥老催著他:“上你大姨那兒去,別就那么一鞠躬,學著點,請個安。”男的請安這手是出來,這手進去,我哥哥來了就對我爸爸說:“大姨夫,您新禧。”就請了一個大左腿安,他沒學過,不會么,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左腿安,可能就是錯了。(我爸爸)就說:“你瞧瞧今天大初一的,給我請了個大左腿兒安!”我姥姥那時候來了,我姐姐她們還必須請安,不請安她不高興:“噢,就給我這么一點頭就成啦?”沒解放的時候,再怎么也得點個頭,我們那時候到年下必須給父母磕頭,到一年了,拜年,親友都上這兒來,女的得過了初五才能上誰家去拜年,不能大初一上人家去,人家不高興。自從解放,給咱們這規矩全破了,躬也不鞠了,見了說聲你好就完事。雖說我是旗人,我一點規矩都沒有。我一不抽煙,二很少沏茶,旗人要說愛喝茶,我喝點白水就得。我說我倒是省錢。
我們那時獨門獨院慣了,最低也是兩家,還都是老街坊,到今兒想來,女孩子不讓串門子,不許站街,不許賣呆兒(訪談者注:賣呆兒,北京土語,即一個人站在街門口。),不許一個人出去溜達,散步。多大了家里都有人跟著。那會兒左鄰右舍差不多都是旗人,也都知道誰是不是旗人,不像這會兒凈搬家,那會兒講究一住就住幾輩子,誰都知道誰。
我大媽那時抽水煙,托一個吸管,銅的,這點地方擱煙絲,我管吹那個紙捻兒,那也得會吹呢。我大媽二大媽都抽,我媽不抽。我二大媽平常沒工夫,
祁淑洪2009年照片,時年87歲到年節來瞧瞧,進門先抄煙袋,坐到那兒,那時候我都挺大的了,我媽就點上一袋煙,雙手遞過去:“嫂子,您抽煙。”我媽常說長嫂就跟站著的婆婆一樣,就那么敬奉。這會兒兒媳婦都沒那事,叫你一聲就不錯。
我媽說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了,有人就說,把這伙旗人都給他養起來,不讓他干什么,就跟裹小腳似的,成殘廢了。馮玉祥來了(訪談者注:指1924年“北京政變”將溥儀驅逐出宮之事。)才不讓裹腳的么。旗人都是大腳,外地人才是小腳。總而言之,旗人的男的就是懶。冬天擱花得挖那窖,挖窖得找人挖,那自己就不能弄么?再說拾掇房,登高不成,男的那會兒都不能登高,害怕。墻倒下那么一小塊都得找人,一是好面子,二是沒學過,大事做不了,小事他也不做。
(本文摘自北京出版社2017年2月版《胡同里的姑奶奶》,部分注釋略)-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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