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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與大都市|陳克倫:文物背后的文化力量超越民族與國界
【編者按】
2022年12月21日,是上海博物館開館70周年的日子,70年來,這座博物館與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經歷了怎樣的融合與互動,博物館在保護和傳承城市文化中有著怎樣的責任擔當?上博這座文化地標,在展現城市文化積淀、打響城市文化品牌、提升上海城市軟實力方面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一座博物館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它見證和講述著歷史,更在于它為未來社會提供了無限想象空間。
在上博70周年之際,澎湃新聞推出“愛上博物館”專題,講述“博物館與大都市”、“博物館與都市人”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見證歷史,望見未來。
上海博物館原副館長陳克倫
上海博物館的大廳中,有整整一面墻,鐫刻著“上海博物館文物捐贈者名錄”,目前,上博館藏珍貴文物的23.6%來自捐贈??梢哉f,上海博物館是和收藏家互動最密切的博物館之一。捐到上博的文物,也得到了非常妥善的保管,如書畫館展柜中照明的紅外感應和24小時恒溫恒濕,這些先進技術保障了藏品的面貌最大限度地不受外界侵擾。
作為上海博物館曾經的副館長、研究館員,陳克倫在上博奉獻了幾乎整個職業生涯,他曾負責過文物征集和文保中心的相關工作。上博在收集文物方面有什么獨門秘籍?用了什么文保手段讓國外博物館也直呼“了不起”?法國前總統希拉克究竟為什么讓專機延遲起飛?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陳克倫對上述問題進行了詳細解答。
澎湃新聞:您是在怎樣的機緣下來到上博工作的?
陳克倫:我大學畢業以后,首先在浙江博物館工作了兩年。大學里我對青銅器比較感興趣,但因為浙江是瓷器的發源地之一,領導希望我研究浙江的青瓷,于是我就轉向瓷器。回到復旦讀完研究生后,我先留校當老師,幾年后,我覺得文物學的研究不能脫離器物,在我的研究生導師,也是上海博物館副館長汪慶正先生的幫助下,我得以在上博任意查閱書籍和觀摩文物,但我覺得,長進學問最好的辦法還是真的進入博物館工作、學習。后來,就選擇進入上博工作,正式加入上博后,我的眼界和知識都進一步拓展了。但我在復旦開設的中國古代陶瓷的課程由于沒有人接,我依舊接著上,后來我的學生也進入到全國各地的博物館工作。
澎湃新聞:文物對博物館而言非常重要,上海博物館館藏文物的主要來源有哪些?
陳克倫:上海博物館并不是上海市地方歷史的博物館,它是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它的收藏不僅僅是上海本地的,包括了全中國的珍貴文物。首先一種來源是考古發掘,當然上海地域有限,收獲并不多。
但同時上海又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因為工商業聚集,也誕生了一批收藏家,構成了上博文物的第二種來源。新中國成立不久,有一批收藏家就主動提出上海要有一個像樣的博物館。比如中南銀行董事長胡惠春先生,他就率先捐了一百多件明清的官窯瓷器。潘達于先生在1951年就捐了大克鼎和大盂鼎,當時沒有上海博物館,上博正式成立是1952年,所以她在捐贈信上就寫了,給籌建中的上海博物館。
當然,收購也是上海博物館藏品的重要來源之一,“文革”以前,上海和北京的文物市場相對比較繁榮,我們和故宮兩家就合作到各地去收文物,除了北京、上海,還去一些北方城市的文物店看看有沒有好東西。你如果翻開上海博物館的文物檔案,可以看到它的來源是多種多樣的。這些文物共同奠定了上海博物館的文物收藏基礎。
澎湃新聞:怎樣的文物才算國家寶藏?您覺得上博又有哪些鎮館之寶?
陳克倫:國家寶藏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概念,比如從藝術的角度看,它在某一個藝術領域,它是最先被創造的,或者是頂尖的,或是十分稀有的,都可以把它作為國之瑰寶。從另外的一個角度說,這些器物兼具能反映我們當時的社會、文化、經濟發展水平的特點,也往往閃爍著創作者的匠心與人性的光輝。比如說大克鼎,如此大型的青銅器非常少見,而且它上面有幾百字的銘文,說明了當時的一段歷史,無論是在藝術史上,在青銅工藝鑄造史上,在先秦歷史的研究上,它都是非常重要的重器。
類似這樣的文物上海博物館還有不少,在我心里它們都是鎮館之寶,除了剛才說的青銅器中的大克鼎,還有書畫類里王羲之的《上虞帖》、孫位的《高逸圖》等;陶瓷類里有一件越窯的海棠碗,在黑石號發現新出水的海棠碗之前,它是全球最大的海棠碗,也非常精致美觀,其他如宋代汝窯、官窯、哥窯瓷器及元青花或者明清官窯中的精品也不勝枚舉。這些珍品都是我們國家與民族發展的足跡,智慧的結晶,是當之無愧的國家寶藏。
澎湃新聞:上博收到捐贈或是征集的文物有很多,那么如何謹慎地去甄別它們的真偽?
陳克倫:上海博物館無論接受捐贈還是去征集文物,有一個非常嚴密的程序。關于鑒別文物的真偽,我們首先看照片,當然,如果照片能看出真偽的,那基本上就是太假了。然后就是要看實物,看它的造型、花紋、工藝,尤其是工藝產生的細微痕跡,不能放過。除書畫以外的文物,還要上手,掂一掂重量,感受一下,特別是鑒定多了以后,一上手基本上就真偽立判了。當然文物鑒定也需要一定的悟性,悟性來源于用心,要真的體會到其中的樂趣,就更有動力去鉆研。通過這幾道工序,基本上95%的真偽都能鑒定了。有一些非常逼真的高仿,比如有一兩個疑點,我們就比較慎重,會通過科技手法來對它進行判斷。
澎湃新聞:上博吸引了中外很多收藏家來捐贈,上博和收藏家之間保持著怎樣的關系?
陳克倫:上海博物館和捐贈者的關系是一個美談。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上博就與對上博有重大貢獻的收藏家建立了非常良好的關系。捐來的文物,仍舊和捐贈者有關,他們的親戚好友提出要看,我們也會打開庫房讓他們參觀。好事傳千里,這種關系傳開以后,很多人都會主動把自己的收藏捐給上海博物館。
有一個非常著名的收藏家,“文革”的時候,紅衛兵到他家里撕畫,他說:“不要撕,我把東西全部捐給上海博物館”。1400多件文物,我們做了三天三夜的登記。“文革”結束后,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還給他。他就說,你們把我的東西保管得那么好,你們從里面挑40件,我們就挑了40件。
還有些外國的收藏家,上世紀50年代初,正好他們要離開中國,就把東西捐給了上海博物館。改革開放以后,有更多的外國友人,把自己的收藏捐給我們。有一位叫仇大雄,現在上博捐贈墻上好幾處有他的名字,他是收藏家、古董商仇焱之的兒子。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在瑞士遇到了一位說上海話的留學生,正巧這位留學生的父親是上博的工作人員,這樣我們就建立起了聯系。他第一次到上海來找我們,就說是來認親,他把我們看作他的親人,并捐了一些他的藏品。后來又捐,說是代表他的太太Doris,她是個德國裔瑞士人。
后來他要在香港轉讓一批他收藏的犀角杯,數量一共三十件不到,就寫郵件給我,說讓上博從中挑選五件,他要捐給上博。上博的犀角杯收藏并不豐富,這是一個很好的補充。我當天就回郵件,表達了我的謝意和喜悅。我去信后他馬上又回信,他說之前說的五件不算,你要幾件就拿幾件。后來我和我們的一個工藝專家一起到了香港。他的兒子在香港陪著我們,一開始我們按清單挑了五件,現場,在他兒子的要求下,又增加了一件,但他兒子說,不行,我爸爸會生氣的。我們只能繼續一件一件地加,到了十件以后,我說再也不能要了。我回到酒店,馬上把十件的目錄發給仇大雄,征求他的意見,我說任何意見都可以提,他馬上回應,說完全同意都捐給上博,這次捐贈和受捐就非常圓滿地完成了。
菲律賓僑領莊萬里先生抗戰時到山海關沒有看到“山海關”的匾額,聽說被日本人拿走了,他發誓在世界各地尋找中國古代書畫,幾十年收集了500多件,建立“兩塗軒”。莊萬里先生去世后,1990年代,其子女希望把書畫送回中國。在不少朋友的建議下,他們把其中最好的250多件無償捐贈給上海博物館。
還有,比如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常務副館長西岡康宏,他也是我們很好的朋友,我們和日本博物館界的聯絡,主要是靠他。我們辦了好幾次跟日本相關的展覽,都是由他參與幫助的,他也把他的一些收藏捐給了我們,他說你們上海博物館是我們收藏家藏品的最好去處。只要把博物館管理好了,讓收藏家們看到并認可,他們就會把收藏捐給你。
澎湃新聞:在文物收集或者保護的工作中,您有沒有一些發現 “遺珠”的經歷?
陳克倫:我有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在我們的陶瓷館,可以看到有一件15世紀產于景德鎮的龍罐,差不多是宣德正統朝交替時期的。這是顧得威先生于1961年捐贈的,因為覺得有點小瑕疵,當時將它歸為參考品,也就是一般文物,這些文物和珍貴文物有區別,庫房都不在一起。上海博物館新館(注:本文中所有的新館,都指位于人民大道201號的上海博物館)1996年開館以前,我們在策劃陶瓷館的展陳,看到了如此完整并且大的一件龍紋罐,全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盡管這件東西很可能不是官窯,是當時景德鎮的民窯燒的,但是要燒那么大的龍罐在當時技術上是很難達到的。景德鎮出土了很多這樣的碎片,因為燒得不好就要炸裂。我們把它的一些小瑕疵修好了,從參考庫房搬出來,放在展廳。
澎湃新聞:無論何種文物都需要精心保護,這就離不開文保中心。您覺得文保工作對于文物的意義是什么,在博物館體系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陳克倫:文保中心的作用可以說非常大。上海博物館的文物保護工作,從1957年、1958年就開始,在中國是非常早的。文物保護中心它有兩個任務,首先,“保護”是無可爭議的,但我提出是要在研究中保護。文物藏品在不利于保存的環境中會自然損壞,如書畫在潮濕的環境中會霉變,青銅器在濕度高的環境中會銹蝕;另外,空氣中的硫化物也會腐蝕文物。為了給文物創造良好的保存環境,上海博物館承擔了“館藏文物保存環境”國家課題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的國家標準,為全國各地博物館的新建和改造創造了條件。
文物在保護以前,首先要對文物進行了解,不了解就不能做好保護,所以后來我們把文物修復也合并進來。比如說書畫裝裱,所用的材料一定是要對古代書畫沒有損害的。所以要有現代的科學技術來對它進行鑒別,它是無害的材料,然后才能進行保護,青銅器、陶器等也是如此。
另外一個很重要任務就是在探索中認識。我們前幾年進了一臺專門研究文物的CT,通過它可以拍到中國古代器物的內部結構,進而就能知道它們是怎么成型的。在對古代漆器的研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故宮90周年開研討會的時候,我參加了其中一個題目,傳世哥窯產地在哪里?元代人說,在杭州;明代人說,在龍泉。在國內學者當中,當時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在龍泉,暫時沒有在杭州的證據。后來,在杭州老虎洞發現了南宋官窯,在它的地層上面,發現了類似傳世哥窯的一些東西。很巧,我們和故宮幾乎同時進行了這個研究,我們把自己館藏的傳世哥窯拿出來,對它的胎釉進行分析,因為杭州和龍泉兩地做瓷器,所用原料元素含量比例是不一樣的,通過和老虎洞出土的標本比對,最終確定傳世哥窯的產地真的在杭州,這也是研究古代文物的新方法,避免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繁瑣局面。
澎湃新聞:您有一些出國考察的經歷,那么借鑒吸收以后,上博又是怎樣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陳克倫:境外文物保護的理念產生比較早,1996年上海博物館要建新館,當時領導讓我們參加籌建的三位年輕人去境外考察,而且是博物館自己掏錢,在那個時候也沒有先例。我們去香港十天,去日本兩個禮拜,去美國三個禮拜,看了八十多家博物館,看到他們關于陳列、研究、保護的各種理念。
我們建新館的時候,就考慮到有機類文物的保護,比一般的文物要重要得多。所以我們在書畫館,搞了一個紅外感應。這個當時國外都沒有,他們很晚才有,國外同行來上海博物館看到我們這樣搞,覺得真了不起。這個紅外感應就是人走近了,燈慢慢亮;人離開了,燈慢慢暗。因為光照對紙張、絲綢的損害是可以測到的,照的時間越長,損壞越多。沒有人的時候,光照照度甚至不到20 LUX;有人的時候,差不多50-80 LUX,這些數據都是通過科學方法測算出的。然后,我們又在書畫柜里搞了獨立的空調系統,使書畫文物處在恒溫恒濕的環境當中??偟膩碚f,上博這方面做得還是比較先進的。
澎湃新聞:您曾被法國前總統希拉克授予“騎士勛章”,能否講講這段往事?
陳克倫:希拉克跟上博的關系特別好,他本人也是研究中國青銅器的一個行家。據說他曾被記者拍到在歐盟的會議上心無旁騖地看中國青銅器的書。之后,他來上博參觀,又不顧專機延誤起飛,堅持要參觀完。
在1998年,我們在巴黎辦了“中國古代的禮儀和盛宴——上海博物館藏青銅器展”,他就把我們代表團請到愛麗舍宮,跟我們談孔子,談中國文化,當時中國駐法國大使也到場,談話行將結束時,舉行了隆重的授勛儀式,授予當時的團長馬承源館長法蘭西軍團榮譽勛章,這是給外國人最高等級的勛章;授予我和陳佩芬先生法蘭西共和國騎士勛章,之前法領館對我們的背景都做了詳細了解,所以他知道我是做文物研究的,在博物館工作也在大學上課,培養了很多博物館方向的人才,授勛詞上就說授勛的原因是你在博物館事業發展上所做出的貢獻。第二天還送來了授勛的照片,上面有希拉克的親筆簽名和留言。
我覺得希拉克是發自肺腑地熱愛中國文化,也說明文物和它背后文化的力量是超越民族、跨越國界的,每一位深入了解他們的人都會被深深吸引、深深折服。
澎湃新聞:您對于一些目前還漂泊在外的“國家寶藏”有什么看法?
陳克倫:中國文物是人類文明物質文明的一個部分,屬于中國,也屬于全世界。在國外保留的一些中國文物,如果它是合法出去的,我們沒有理由去追溯;非法出去的,我們一定要追回來。在國外,合法出去的中國文物,無論在博物館還是在私人收藏家手里,應該會得到非常好的保護。文物保留下來是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把我們文化的根基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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