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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帕.拉希莉:第三塊大陸,最后的家園
(作家裘帕.拉希莉)
裘帕.拉希莉
1967年出生于英國倫敦,在美國羅得島長大。2000年憑借短篇小說集《疾病解說者》獲得普利策小說獎,成為普利策小說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33歲)。她的多篇小說收錄《全美最佳小說集》,獲得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紐約客》雜志小說獎等。
第三塊大陸,最后的家園
文 | 裘帕. 拉希莉
一九六四年我離開印度,懷里揣著一張商科結業證書,名下只有相當于當時十個美元的財產。我搭乘一艘意大利貨輪“羅馬”號,睡在引擎隔壁的船艙里,在海上漂航了三個星期,穿過阿拉伯海、紅海、地中海,最后來到了英國。我在倫敦北邊芬斯伯里公園一帶的一幢房子里安頓下來。這兒住的全是跟我一樣身無分文的孟加拉單身漢,少說也有一打,有的時候更多。大家都掙扎著在海外求學謀生。
我一邊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修課,一邊課余到大學圖書館打工以維持生計。一間屋子擠了三四個人,公用唯一一個冰冷的衛生間。我們輪番當班,一鍋鍋地燒咖喱雞蛋,放在鋪著報紙的桌上大家用手抓著吃。工作之余,我們無所事事。那些周末,我們穿著系帶睡衣褲,端著茶杯,叼著羅斯曼香煙,赤著腳在屋里晃來晃去;要不然就出門去,到洛德板球場看看比賽。我們在蔬菜店和地鐵里認識了不少孟加拉老鄉,有幾個周末他們一大群人過來,把屋子擠得水泄不通。于是我們狂做咖喱雞蛋,在一臺根德牌開盤式錄音機上大放穆可希的歌,最后把臟盤子通通泡在澡盆里。時不時有人結婚搬出去另過,還是遠在加爾各答的父母給他定的親呢。到一九六九年我三十六歲的時候,我自己的婚姻也已安排好了。差不多同時,我還在美國找到一份全職工作,是在麻省理工學院一個圖書館的采編部任職。薪水養個老婆不成問題,何況受雇于一所世界馳名的大學也榮耀得很,于是我申領了第六優先的綠卡,準備好漂向更遙遠的地方。
到那時我坐得起飛機了。我先飛回加爾各答參加自己的婚禮,一個星期以后再飛往波士頓,開始新的工作。在飛機上,我閱讀一冊平裝的《北美就學指南》,那是離開倫敦前在托特納姆宮路買來的,只花了七先令六便士。雖然我不再是學生了,但是和過去一樣,錢還是得省著點花。讀這本指南我才知道美國人開車都是靠右,他們還把lift(電梯)叫做elevator,把engaged phone(占線)稱作busy。“你很快就會感覺到,北美的生活節奏跟英國大不相同,”指南上寫道,“人人都必須拼命向上爬,這里可沒有悠閑的英國茶。”飛機開始在波士頓灣下降的時候,機長通報了當地的時間和天氣,還有一則新聞:兩個美國人登上了月球,尼克松總統因此宣布全國放假一天。幾名旅客歡呼起來。“上帝保佑美利堅!”其中一個呼喊道。過道對面,我還看到一位女士在禱告。
我的第一晚是在劍橋中央廣場的基督教青年會度過的,這是那本指南推薦的一處便宜的落腳之地。從這兒走路就可以到麻省理工學院,幾步開外是郵局和一家叫“至純”的超市。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床、一張桌子,一面墻上還有個小小的木制十字架。門上貼有告示,嚴格禁止燒菜做飯。窗戶光禿禿的沒有窗簾,俯瞰著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馬薩諸塞大道。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尖銳刺耳,綿長持久。警報持續嗚響,件隨著閃爍的警示燈,宣告著層出不窮的突發狀況;成隊的公共汽車隆隆開過,開門閉門的強勁嘶嘶聲直透耳膜。這股噪聲總是攪得人心煩意亂,有時簡直令我無法呼吸。它像刀刃一直刺到心底,只有“羅馬”號引擎狂野的轟鳴堪與之相比。然而這里沒有甲板以存身避難,沒有浮光躍金的大海激動我的靈魂,沒有清涼臉頰的海風,沒有可共一語的友人。我實在受不了穿著睡衣在昏暗的過道里踱來踱去,只好坐在桌邊,眼睛直勾勾瞪著窗外,瞪著劍橋市政大廳和旁邊的一溜小店鋪。挨到早上,我前去杜威圖書館報了到。圖書館是一幢米色的城堡式建筑,就在紀念廳大道邊上。我還開了個銀行賬戶,租了郵政信箱,然后去在倫敦時就識得大名的沃爾沃斯百貨大樓買了一套塑料碗勺。我來到至純超市,在貨架間來來回回地轉悠,把盎司換成克再和英國的價格比較。終于,我買了一小紙盒牛奶和一盒玉米片。
這是來美國后的第一餐,我坐在桌邊吃了下去。比起漢堡包或熱狗——馬薩諸塞大道上的咖啡館里我唯一吃得起的其他食物,我覺得牛奶玉米片更中意,更何況我長這么大還從沒吃過牛肉呢。這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連買牛奶這樣的小事我都沒有體驗過;在倫敦,奶瓶是會每天早上送到家門口的。
* * *
一周以后,我差不多適應了。早晚兩頓吃牛奶玉米片,為了換換花樣,我買了點香蕉,用勺切成片加進去。另外還買了一些袋泡茶和一只大肚玻璃瓶。沃爾沃斯的售貨員把它稱作熱水瓶,他還告訴我,以前人們用它來貯放威士忌。那又是一樣我從來沒嘗過的東西。為了省下的在咖啡館里喝杯茶,我每天早上帶一瓶開水去上班,一天下來可沖泡四杯茶。我買更大號的盒裝牛奶,學另一位住客的樣,也放在窗臺曬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了打發時間,我晚上到樓下一間裝著鑲嵌玻璃窗的大房間里讀《波士頓環球報》。每篇文章、每則廣告我都不遺漏,這樣才會快快熟悉起來。眼睛看累了,就上去睡覺。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睡不好。房間太悶,窗戶是唯一的空氣來源,所以每天晚上我都開窗睡覺,可是跟著進來的噪聲又煩死人。躺在床上,手指塞進耳朵里去,好不容易才剛剛睡著,手一滑到一邊去,外面車馬的嘈雜立刻把我吵醒。窗臺上飄落好些鴿子羽毛。一天傍晚,我用牛奶沖好玉米片,才發現牛奶早就餿了。不管怎樣,我決心在這里待滿六個星期,等我老婆把護照和綠卡辦妥。她一來,我就得去租一套像樣的公寓,所以時時留心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或者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到學院的住房辦公室,看看有沒有價格適合我的。就這樣,我在待租房屋一覽表中發現了一幢位于安靜街道上的獨棟住房,那兒有一個單間出租,可以馬上搬進去,租金每周八美元。我把電話號碼抄進那本指南,然后翻揀那些我還不甚熟悉、比先令小和輕、比派沙重和亮的硬幣,打去付費電話詢問。
“誰啊?”一個女人咄咄逼人地問道。她粗聲粗氣,嗓門老大。
“呃,下午好,夫人。我想問問租房間的事。”
“哈佛還是工院?”
“對不起,您是說……”
“你在哈佛還是在工院?”
我猜想工院應該是麻省理工學院,于是答道:“我在杜威圖書館工作。”然后怯怯地加了一句:“是在工院。”
“我的房子只租給哈佛和工院的小伙子!”
“明白了,夫人。”
她給了我地址,約我當晚七點鐘前去看房。我提前半個小時就出發了,懷里揣著那本指南,口腔也用漱口液清爽一新。我從馬薩諸塞大道折進一條垂直的林蔭道,人行道的裂隙里有稀疏的草葉探出來。盡管天熱,我還是穿了外套、打了領帶,把這次看房當成一次正式的面談。我至今還沒有在非印度人家里住過呢!那幢房子灰白色墻面,裝著深棕色門框,周圍是一圈鐵絲網圍欄。跟我在倫敦住過的泥灰排屋不同,這座房子是單家獨戶,外壁覆蓋著木制的墻面板,墻根周圍生長著一叢叢亂蓬蓬的連翹。我按了門鈴,電話上的那個女人叫喊道:“請等一下!”聲音好像從門后面發出來。
幾分鐘以后,門開了,面前是一位個子小小、年歲極高的老太太。一團雪白的頭發盤卷在她的頭頂,就像一只小小麻袋。我進了屋,她則走回鋪著地毯的狹窄的樓梯間,坐到一只木凳上。在一小團燈光里,她剛剛坐定,就抬頭目不轉睛地打量我。她穿一條黑色長裙,撐起來就像支在地板上的帳篷;一件白色襯衫,式樣古板,領子和袖口都有褶邊。她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長而蒼白的手指關節腫大,指甲又硬又黃。歲月滄桑磨蝕掉了她女性的特征,現在看起來就像個男人——坍縮的眼睛輪廓分明,鼻翼的兩邊皺褶突起。她雙唇皸裂粗糙,幾乎完全隱去,雙眉也都脫落盡了。即使這樣,她還是顯得兇巴巴的。
“鎖上門!”她下令道。雖然我不過在幾尺開外,她還是要大聲喊叫。“掛上鏈子,摁緊把手上的按鈕。進屋第一件事就是要鎖門。聽明白了嗎?”
我照吩咐鎖上門,然后四下環顧。老太太身邊是一只小圓桌,鋪著的網孔臺布把桌腿完全隱藏了起來,正像她自己一樣。桌上放著一盞燈、一架晶體管收音機、一只銀扣真皮錢包和一部電話,斜靠在那里的一只粗木杖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我右手邊是客廳,里面有一排書櫥和滿屋破舊的爪腳家具。客廳的角落,我還看到一架三角鋼琴,頂蓋扣著,上面堆著報紙。琴凳不見了;只怕老太太正坐著的凳子便是。就在這時,房里不知哪里的一只座鐘響了七聲。
“你很準時!”老太太夸贊道。“希望你交房租也這么準時!”
“我有一封信,夫人。”我兜里揣著一封證明我受雇于麻省理工學院的信,帶來是想說明我的確從工院來。
她盯著信看了一會,然后小心翼翼地遞回來,手里端著的仿佛不是一張紙而是滿滿的一盤食物。她沒戴眼鏡,我懷疑她一個字也沒讀。“前頭那個男孩交房租總是拖!還欠我八塊錢呢!哈佛的小子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我的房子只租給哈佛和工院來的!小伙子,你覺得工院怎么樣?”
“很好。”
“你確定鎖好門了嗎?”
“鎖好了,夫人。”
她拍拍身邊的空位,招呼我坐下。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吟誦道,仿佛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月亮上有面美國旗!”
“是,夫人。”直到現在,登月的事我都沒大去留心。當然報上會一篇接一篇地報道,我也讀到過。宇航員降落在靜海的邊緣,這是人類文明史上履跡最遠的一次。接連幾個小時,他們在月球表面四處探測。他們收集巖石樣品,描述周遭的環境(一位宇航員說,那是一種廣袤千里的荒涼),跟總統通電話,把一面旗幟插在月球的土地上。人們歡呼這是人類最輝煌的成就。我在《環球報》上看到過宇航員身著臃腫宇航服的整版巨照,讀到過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宇航員登上月球的一剎那,波士頓的人們都在干些什么的報道。一個男子說,他一邊踩踏著天鵝游船,一邊把收音機摁在耳朵上;一位婦人說,她那時正在給孫子烤蛋卷。
老太太大聲喊起來:“旗幟插在月亮上,小伙子!收音機里講的!了不起,不是嗎?”
“是的,夫人。”
但是她不滿意我的回答,反過來命令我:“說‘了不起’! ”
我莫名其妙,甚至有那么一點受辱的感覺,不由想起小時候在只有一間教室的托里岡吉小學上學的情景。我們盤腿坐在地上,光著小腳,也沒有鉛筆,跟著老師背乘法表,老師教一句,大家跟一句。又想起我的婚禮,我跟著祭司沒完沒了地念梵文詩歌,正是這些我十句九不懂的詩歌把我和老婆結合在了一起。我沒作聲。
“說‘了不起’! ”老太太再次對我大聲喊道。
“了不起。”我咕噥道。她聽不見,我只得扯高嗓門重復了一遍。我說話天生細聲,更不愿對著剛認識一會兒的老太太大聲吆喝,可她似乎不以為意。看來她是滿意了,接著下令:
“去看房間吧!”
我起身,沿著鋪了地毯的窄梯上樓。樓上有五個房間,一樣窄的過道兩邊各有兩間,另一間在對面頂頭。只有一間屋半開著門。傾斜的房頂下擺著一張單人床,地上一片橢圓小地毯,洗臉池露著排水管,還有一只抽斗柜。兩扇白色的門,一扇后面是貯物間,一扇通到廁所浴室。墻上貼滿灰色和象牙色相間條紋的墻紙。窗戶開著,網眼窗簾在風中微微晃動。我拉開窗簾,看看外面風景如何:一個小小的后院,幾棵果樹牽著一根空蕩蕩的晾衣繩。我挺滿意的。這時只聽得樓底下老太太追問道:“你要不要?”
我回到門廳,告訴她我決定要了。她從桌上拾起真皮錢包,打開扣子,手指抖抖索索地在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把套著細圈的鑰匙。她告訴我屋后有廚房,穿過客廳就是。我可以使用爐灶,只是用完后要恢復原樣。床單和浴巾是現成的,不過我得自己清洗。房租每周五早上交,放在鋼琴琴鍵上方的譜架上。“還有,不準帶女朋友來!”
“我已經結婚了,夫人。”這是我第一次向人宣布這件事。
可是她沒聽見。“不準帶女朋友來!”她堅持道。她自我介紹說是克羅夫特夫人。
* * *
我的妻子名叫瑪拉,這樁婚姻是我大哥和大嫂安排的。婚事提出來時,我既沒有反對,也沒有熱情向往。這是大家希望我盡的義務,對每個男人都是如此。她是貝里加塔一位學校老師的女兒。哥嫂告訴我說,她會烹飪、編織、繡花,會畫風景素描,會背誦泰戈爾的詩句,可是這些都不足以抵償她不夠漂亮的容顏,一個排的男人都因為她的長相拒絕了她。她二十七歲,到這個年紀父母已開始憂慮她嫁不出去了,所以他們情愿把唯一的女兒遠送到世界的另一端,免得她成了老姑娘。
我和她同床共枕了五天。每天晚上,擦好潤膚膏、編好辮子再用一根黑色棉線扎起來之后,她就躲開我,偷偷地哭泣。她想念她的父母。雖然幾天以后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但是按照傳統習俗,她現在已經是我家的一員,其后的六個星期里,她要和我的哥嫂住在一起,做飯、打掃、給客人端茶上點心。我一點也沒撫慰她。我躺在床上另一邊,就著手電讀我的指南,期盼著我的旅行。有時我會想起隔壁的小房間,母親以前在那里住過。現在這間房幾乎空著,那張她睡過的簡陋木床堆滿了箱子和破舊的被褥。大約六年前,在我前往倫敦之前,我就是看著她在這張床上離開人世,看著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在床上玩弄自己的糞便。火化她以前,我用發夾一個個地清理她的指甲。因為我哥哥承受不了,我便代替長子的身份點火觸燒她的太陽穴,釋放她飽受折磨的靈魂,讓它去往天堂。
* * *
第二天一早,我把家當搬進了那個房間。一開門,我一眼就看見克羅夫特太太坐在琴凳上,就在昨天晚上那個位置。她穿著不變的黑色長裙、不變的老式白襯衣,雙手不變地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她好像一點改變都沒有,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就在那兒坐了一整夜。我把衣箱提上樓,接著去廚房把大肚瓶灌滿開水,然后離家上班。那天傍晚我從大學回來時,她還是坐在那里。
“過來坐,小伙子!”她拍拍身邊的空位。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去過雜貨店,帶回一大堆牛奶、玉米片和香蕉,都裝在一只食品袋里。那天早上我查看了一下廚房,沒有找到多余的鍋、盤或其他廚房用具,所以做飯很成問題。總共只有兩只湯盤,還都在冰箱里,盛著些橘黃色的清湯;灶上就只一把燒水壺。
“晚上好,夫人。”
她問我檢查過門鎖沒有。我告訴她鎖好了。
她好一陣子默然不語。突然,她用和昨天一樣難以置信卻一樣歡欣的口吻宣布道:“月亮上有面美國旗,小伙子!”
“是的,夫人。”
“旗幟插在月亮上!了不起,不是嗎?”
我點點頭,擔心著她又來了。“是的,夫人。”
“說‘了不起’! ”
這次我先頓了一下,兩邊看了看有沒有人。雖然我非常清楚這所房子空空如也,但萬一有人無意中聽了去總不好。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過她的要求倒還算不了什么難事。“了不起!”我大聲喊道。
好幾天,這成了我們的例行公事。早上我離家去圖書館的時候,見克羅夫特夫人不是藏在樓梯另一邊她的臥室里,就是坐在琴凳上,專心致志聽收音機里的新聞或古典音樂,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然而每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相同的一幕總會發生:她拍拍凳子,喚我坐下,宣布月亮上有面旗幟,接著稱贊那是多么了不起。我也說那很了不起,然后我們就都不說話枯坐著。這場每晚一次的游戲讓我覺得怪異,而且讓我感覺會沒完沒了,好在每次不到十分鐘就完事;她次次都會迷迷糊糊睡過去,頭一下子耷拉到胸前,這時我便可以脫身回房了。那個時候,自然并沒有旗幟豎在月亮上。我讀過報紙,在宇航員飛回地球之前,旗子倒下了,他們都看見的。只是我沒那個膽量告訴她。
* * *
星期五早上,該交第一個星期的房租了。我走進客廳,把錢放在鋼琴的譜架上。琴鍵有些卡頓,顏色已經泛黃,我按了一下鍵,根本彈不響。我把八張一美元的鈔票放在信封里,外面寫下克羅夫特夫人的名字。我還不習慣把錢一扔了事。從我站的地方,能看見她帳篷似的長裙的一側,她正坐在琴凳上聽著收音機。我覺得要勞動她走這么老遠到鋼琴這兒來取錢,實在沒有必要。我從來沒見過她四處走動,看她身旁的桌子邊總靠著手杖,猜想她走起路來必定十分吃力。我走近她時,老太太抬頭瞅著我,發問道:
“你有什么事?”
“房租,夫人。”
“放到譜架上去!琴鍵上頭!”
“我給您拿來了。”我伸手把信封遞給她,但是她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絲毫沒有松動的意思。我微微彎下腰,信封停留在她雙手上方一點點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接受了,對我點點頭。
晚上我回到家,她沒有拍琴凳叫我坐下,可是出于習慣,我像往常一樣坐到她的身邊。她照例問我檢查門鎖了沒有,卻一點也沒有提起月亮上的那面旗幟,而是說:
“你真是好心!”
“我不太明白,夫人。”
“真是好心!”
她手上還拿著那個信封呢。
* * *
星期天有人敲我的房門。門口是一位老年女子,自我介紹說是克羅夫特夫人的女兒,叫海倫。她走進門來,四下張望,也許是要看看屋子里變了樣沒有吧,目光掃過壁櫥里的襯衫、球形門把上的幾條領帶、抽屜柜上的一盒玉米片、洗臉池里的臟碗勺。她個子不高,腰粗粗壯壯,銀發修剪過,唇上還有亮粉色口紅。她穿一身無袖夏裝,戴一串白色塑料項鏈。眼鏡拴在鏈子上,秋千似的懸到胸前。小腿肚子上青筋縱橫,手臂也肌肉松弛,軟得像烤好的茄子。她告訴我她住在阿靈頓,那是在馬薩諸塞大道往北老遠的一座小鎮。“我每個星期來一回,給媽媽帶點食品。她還沒叫你卷鋪蓋走人吧?”
“我們相處得很好,夫人。”
“她趕他們走,有些男孩給弄得又哭又鬧的。可是我感覺她挺喜歡你。她說起住這里的房客,從沒用過紳士這個詞,你可是頭一個。”
“您夸獎了,夫人。”
她注意到我赤著腳(我至今還覺得穿鞋進屋不大對勁,所以總是脫在門口才進來),說:“你剛來波士頓吧?”
“剛來美國,夫人。”
“從哪里來?”她眉毛一揚。
“印度加爾各答。”
“是嗎?大概一年以前吧,這兒住了個巴西小伙子。你看,劍橋真是一座國際化的城市。”
我點點頭,心里開始嘀咕我們還要聊多久。就在這時,克羅夫特夫人在樓下喊了起來,聲音很是嚇人。我們走進樓道,只聽她喊道:
“你們馬上給我下來!”
“什么事?”海倫大聲地問。
“快下來!”
我馬上把鞋穿上。海倫嘆了口氣。
我們下樓去。樓梯太窄,不容兩個人并肩上下,于是我跟在海倫后面。她一點也不像著急的樣子,還一邊向我報怨膝蓋不好使了。“你剛才是不是走路沒拿拐杖啊?”她叫喚起來,“你知道的,不拿拐杖,你不該走來走去的。”她停了一下,手放在樓梯的扶手上,回頭道:“她有時會摔跤。”
我第一次覺得克羅夫特夫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我想象她仰面躺在琴凳前的地板上,眼睛瞪著天花板,一腳指東一腳指西。可是我們走下樓梯,卻看見她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雙手交抱放在腿上,腳邊是兩大袋食品雜貨。我們來到她跟前,她沒有拍琴凳,也沒有叫我們坐下,而是氣鼓鼓地瞪著眼睛。
“什么事啊,媽媽?”
“這不合適!”
“什么不合適啊?”
“沒有伴娘在,女子是不能跟男人私下交談的,除非跟他結了婚!這不合適!”
海倫說她都六十八歲,老得可以做我媽了,但是克羅夫特夫人堅持要我們在樓下的客廳里說話。她還補充說,以海倫的身份,透露自己的年齡、衣著短到露出腳踝,也都是要不得的。
“告訴你吧,媽媽,現在已經是一九六九年了。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出門,看見一個穿迷你裙的女孩,你怎么辦?”
克羅夫特夫人嗤之以鼻:“那我就叫人把她抓起來!”
海倫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抱起一只食品袋。我拎起另一袋,跟隨她穿過客廳來到廚房。袋子里裝滿清湯罐頭,海倫轉動開罐器,三下兩下把它們一個個都打開了。她把兩湯盤的陳湯都倒進水池,打開水龍頭沖洗干凈,盛上新湯,然后又放進冰箱。“幾年前她還能自己開罐頭,”海倫說,“現在得我幫她開了,她可不喜歡。沒辦法,鋼琴傷了她的手。”她戴上眼鏡,瞄了一眼櫥柜,看到我的袋泡茶。“我們來一杯怎么樣?”
我把開水壺接滿水,放在爐子上燒。“對不起,夫人,剛才聽你說起,鋼琴是怎么回事啊?”
“她以前教鋼琴,一教教了四十年。父親死了以后,她就是靠這個把我們拉扯大的。”
海倫雙手叉腰,往冰箱里瞅了好一會兒,然后探手到最里頭拖出一包黃油。她皺起眉,把它扔進垃圾袋。“這下該差不多了。”她說著,把剩下沒打開的清湯罐頭都放進櫥柜。我坐在桌子邊,一邊看著海倫洗臟盤子、扎垃圾袋,給水池上的吊蘭澆水,最后沖泡好兩杯茶。她端給我一杯沒加牛奶的,茶袋的細繩拖在杯外。她在桌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夫人,這夠不夠?”
海倫呷了一口茶。杯子內沿留下一個彎彎的粉紅色唇印。“什么夠不夠?”
“盤子里的湯。克羅夫特夫人吃這點就行了?”
“別的她什么都不吃。過了一百歲,她就什么硬東西都不吃了。那還是……讓我想想,三年前的事了。”
我大為窘迫。本來還以為克羅夫特夫人不過八十多歲,充其量九十而已。我可從來沒聽說有誰活了一個世紀以上。尤其令我難堪的是,那個人竟還是一個獨自過活的寡婦。我自己的母親正是因為成了寡婦才精神失常的。父親在加爾各答郵政總局當職員,在我十六歲那年死于腦炎。母親無法接受失去他的現實,生活陷入一片黑暗。我、我哥哥、著急的親戚們、拉希·貝哈里大道上的那些精神病診所都只得眼睜睜看著,誰都沒有辦法拉她一把。見她如此孤立無助,聽她滿不在乎地飯后打嗝或人前放屁,我痛徹心扉。父親過世后,哥哥退了學,開始在他后來經管的黃麻加工廠干活以維持家用。而我就必須陪在媽媽身邊,準備我的考試,媽媽則一遍又一遍地細數臂上的手鐲,好像在撥弄著算盤珠子。我們都很費心勞神地看管她。有一次,她半裸著身子游逛到了電車站,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她,把她給弄回來。
“我很愿意晚上幫克羅夫特夫人熱熱湯,”我提議道,一面從杯里提出茶包,控干里面的水,“一點也不麻煩。”
海倫看看表,起身把杯里的余茶倒進水池。“我要是你,就不這么想。那百分之百會要了她的命。”
* * *
那天晚上,海倫回阿靈頓去了,房子里又只剩我和克羅夫特夫人兩個人了,這時候我開始憂慮起來。她那么年老,我真害怕在深夜、在白天我外出的時候,她會出點什么事。雖然她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甚至還有點專橫跋扈,但我深知像她這樣的老年人,一處輕微的抓傷、一聲咳嗽就足以致命。我知道,她每過一天都多少算是個奇跡。海倫看起來雖然十分友善,可我心里還是憂慮,萬一出了什么事她會責我疏忽之罪。海倫倒不像擔心的樣子,她來來去去的,每到星期天就給克羅夫特夫人帶湯來。
那個夏天,六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每天傍晚從圖書館下班回來,我都會和克羅夫特夫人一起,在琴凳上坐上幾分鐘。我陪她一小會兒,讓她放心門鎖已檢查過了,還告訴她旗幟插到月亮上很了不起。有幾次在她沉入夢鄉以后好久,我還坐在她身邊,心里驚嘆著她在這個世界生活過那么多個年頭。有時,我試著想象她出生的時候,1866年,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我想,女人們一定都穿著黑色長裙,在客廳里風雅地交談著。現在,我一看到她腿上交叉著的關節腫大的手,就會想象它們原來光潔修長,在鋼琴鍵盤上翩然飛舞。我時常在睡覺之前下樓看看,看看她是好好地坐在琴凳上,還是安全地回臥室去了。每到星期五,我一定把房租交到她手上。這些小事以外,我不能為她做什么了。我不是她的兒子,除了每周要交的八美元房租,我并不欠她什么。
* * *
八月底,瑪拉的護照和綠卡都辦妥了。因為我哥哥在加爾各答的家里沒有電話,她便給我發了一封電報告知航班的情況。就在那幾天,我還收到她的來信,是在我們剛分別幾天后寫的。信上沒有稱謂;大概稱呼我的名字該是一種我們還未觸探到的親密。信只有短短幾行:“我在準備旅程,所以練習用英語寫信。我在這里非常非常孤單。你那里冷嗎。下雪嗎。你的瑪拉。”
她的話沒有讓我感動。我們相處只有短短幾天,然而我們的命運已經綁在一起了。六個星期來,她一直戴著鐵手鐲,在頭發的分際敷上朱砂粉,以此向世人宣告她是一個新娘子。在那六個星期里,她的到來對我就像下個月、下個季度的來臨一樣,不可避免卻在當時沒有多大意義。我對她了解那么少,有時候她臉龐的細節會在我記憶里浮現,但我卻想象不出她完整的面容來。
接到信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在去上班的路上,看見馬薩諸塞大道對面人行道上一位印度女人,她穿著擺邊快要拖地的莎麗,推著小推車里的嬰兒在散步。一位美國女人用帶子牽著一條小黑狗正從她身邊走過。突然之間,狗叫了起來。我從街的這一邊看見那印度女人吃了一驚,停步不前,這時那狗跳起來,一口叼住莎麗的擺邊。美國女人大聲呵斥狗,像是道了聲歉,然后迅速地離開了,留下印度女人一個人在路中間整理莎麗、安撫啼哭的嬰孩。她沒看見我站在那里,良久,她終于繼續往前走了。那個早上我意識到,這類小小的不幸,會很快讓我關心掛懷。我有責任照顧好瑪拉,歡迎她、保護她。我要給她買第一雙棉靴、第一件冬大衣。我要告訴她哪些街不要去、汽車從那個方向來,告訴她穿莎麗時擺邊不要拖到地上。想到離開父母不過五英里遠她都會哭哭啼啼,我又不免有點懊惱了。
我跟瑪拉不同,那時候我什么都習慣了,習慣了牛奶玉米片,習慣了海倫的來訪,習慣了陪克羅夫特夫人一起坐在凳子上。唯一還沒習慣的就是瑪拉。雖說如此,我還是做了我該做的。我去學院的住房辦公室,找到了一套離我住的地方只隔幾個街區的公寓。公寓配備家具,一張雙人床,一間單獨的廚房和浴室,租金每周四十美元。最后的星期五,我交給克羅夫特夫人裝著八張一美元鈔票的信封,拎著衣箱下樓,告訴她我要搬家了。她把鑰匙放進錢包。她要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靠在桌邊的手杖遞給她,這樣她可以走到門口,等我出去以后鎖門。“那么,再見了。”說完她就退回屋里去。我本沒有期望多感人的場面,但也沒想到會如此令人失望。我只是一個寄住者而已,一個付她一點點錢、進出她家僅六個星期的人。和一個世紀相比,六個星期算得了什么!
* * *
在機場,我一眼就認出了瑪拉。她的莎麗沒有拖到地板上,而是輕輕罩在頭上,帶著一分新嫁娘的羞澀。父親去世以前,媽媽也是這樣打扮的。瑪拉深色的細手臂套滿了金手鐲,前額一點朱紅,雙腳邊緣淡淡地抹了一層裝飾性的紅色顏料。我沒有擁抱她、吻她,也沒有牽她的手,只問她是不是餓了,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講孟加拉語。
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表示是餓了。
我告訴她家里做了些咖喱雞蛋。“飛機上他們給你吃什么?”
“我什么也沒吃。”
“從加爾各答一路餓過來啊?”
“菜單上有牛尾巴湯。”
“可是他們肯定還有別的。”
“一想到吃牛尾巴,我就沒了胃口。”
我們回到家里,瑪拉打開一只箱子,拿給我兩件淺藍色的套頭毛衣,一件雞心領,一件絞花花樣,是她在分別的日子里一針一針織成的。我兩件都試了試,腋下都有些緊。她還給我帶來兩套新的系帶睡衣褲,一封我哥哥的信和一包散裝的大吉嶺茶葉。除了咖喱雞蛋,我沒有什么送給她的。我們坐在一張沒有臺布的桌子旁,一起目不斜視地用手抓著吃。這又是一個“第一次”,我從沒在美國用手吃過飯。
“房子好漂亮,”她說,“咖喱雞蛋也好。”她左手把莎麗衣邊牽到胸前,防止它滑下頭頂。
“我做不來幾樣菜。”
她點點頭,把土豆一個個撕掉皮,然后吃掉。她的莎麗一度滑落到肩上,不過她馬上又披了回去。
“你不用蓋住頭的,”我說,“沒關系,在家里沒事。”
她終究還是沒有放下莎麗。
我等待著習慣她,習慣她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可是一個星期過去,我們還是像陌路人。我還不習慣下班回到透出蒸米飯香味的公寓,不習慣看到浴室里擦得干干凈凈的洗臉池、兩只并頭擺在一起的牙刷,還有肥皂盒里從印度帶來的梨牌香皂。我不習慣她隔夜一次擦到發根的椰子油的芳香,不習慣她行動之間手鐲發出的輕柔的叮當聲。早上,她總是比我先醒過來。第一個早晨,我走進廚房時,她已經把頭晚的剩菜熱好了。她還在桌邊備了一小碟鹽,估摸我會像大多數孟加拉丈夫一樣,早餐吃大米飯。我告訴她玉米片就可以了,結果第二天早上我進廚房時,玉米片早就倒進了碗里。一天早晨,我們一起順馬薩諸塞大道去麻省理工學院,我帶她隨意逛了逛校園。路上,我們在五金店稍事停留,給她配了把鑰匙,這樣她就可以自己回家去了。次日早上我上班之前,她問我要幾塊錢。我老大不情愿地給了她,不過我也知道現在這是很正常的了。下班回家,廚房抽屜里就有了一只土豆削皮器,桌上也新添了桌布,爐上煮著新鮮大蒜和生姜做的咖喱雞。那些日子我們沒有電視。吃完晚飯,我讀報紙,瑪拉則坐在餐桌邊,給她自己織一件淺藍色羊毛對襟衫,要不就給家里寫信。
我們的第一個星期快過去了,星期五,我提議出去散散步。瑪拉放下毛線活,隱到浴室里去了。她再現身時,我滿心后悔剛才的提議;她穿上了干凈的真絲莎麗,腕上又添加了幾個手鐲,頭發也可愛地兩邊側分然后盤在頭頂。她哪是準備出門散步,簡直是打扮了要去赴會,最起碼也是去看電影的樣子,可我心里壓根兒沒這些打算。夜晚的空氣釅釅地香。我們沿馬薩諸塞大道走了幾個街口,一路觀看餐館和店鋪的櫥窗。接著,我下意識地領著她走上了那條安靜的、多少個夜晚里我獨自一人走過的街道。
“你沒來的時候,我就住這里。”我說著,在克羅夫特夫人的鐵絲網圍欄邊停下腳步。
“你住這么大一幢?”
“我在樓上有一小間房,靠后面的。”
“還有誰住這兒?”
“一位非常年老的太太。”
“和她一家住一起?”
“她一個人。”
“那誰照顧她呀?”
我打開圍欄的門。“她差不多是自己照顧自己。”
我不知道克羅夫特夫人是不是還記得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有了新的房客,每天晚上陪她在琴凳上坐坐。我按了門鈴,預備等好一會兒,像我第一次來看房那樣。可是這次門幾乎立刻就開了,海倫站在門口。并沒有看見克羅夫特夫人坐在琴凳上,而且琴凳也不見了。
“你們好,”海倫說著,對瑪拉笑了笑,她一如從前上了亮粉色唇膏,“媽媽在客廳里。你們能在這兒坐一陣子嗎?”
“沒問題的,夫人。”
“你們要不介意,我就趕去商店一趟。她出了點事。這幾天我們不敢讓她一個人待著,一分鐘也不行。”
我在海倫身后鎖上門,走進客廳。克羅夫特夫人平躺著,枕著一只桃紅色墊子,身上蓋著一條白色薄被。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看見我,她指指沙發,吩咐我坐下。于是我順她的意坐了下來,瑪拉則繞到鋼琴邊,坐在那只回歸原位的琴凳上。
“我摔斷了坐骨!”克羅夫特夫人還像從前一樣,大聲地喊道。
“噢,天哪,夫人。”
“我掉下凳子了!”
“我很難過,夫人。”
“是三更半夜!你知道我干啥了嗎,小伙子?”
我搖搖頭。
“我打電話叫警察了!”
她盯著天花板,平靜地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密密的牙齒。牙齒灰色、細長,一顆也沒掉。“小伙子,你怎么說?”
我驚異不已,不過還知道該說什么。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叫喊道:“了不起!”
瑪拉笑了起來。她的聲音充滿善意,眼睛因為開心而閃閃發亮。我從沒聽她笑過,而她笑得這么響,克羅夫特夫人也聽到了。她轉過視線,不悅地瞪著瑪拉。
“她是誰,小伙子?”
“我的妻子,夫人。”
克羅夫特夫人把頭轉過來一些,這樣可以看得清楚點。“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夫人。”瑪拉回答。
“那就站起來!”
瑪拉站了起來,理了理罩在頭頂的莎麗的擺邊,把它拉到胸前。自從她來了以后,我對她第一次有了天涯同命的感覺。還記得初到倫敦的日子里,我是如何學著乘地鐵去羅素廣場。我有生第一次乘自動扶梯;搞不懂有人喊“piper”原來指的竟是“paper”(報紙);一整年都沒弄明白地鐵列車離開每一站時,乘務員所說的“mind the gap” 是什么意思。像我一樣,瑪拉遠離家園,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不知道會找到什么,沒有任何別的原因,就因為她嫁給了我。似乎有點怪怪的,可我從心底知道,有一天她的死會深深震撼我的情感;更怪的是,我還知道我的死也定會讓她悲痛欲絕。我想著怎么給克羅夫特夫人說說這些,而她好像正在用一種無聲的倨傲從頭到腳細細地審視瑪拉。我不知道克羅夫特夫人以前是否見過身穿莎麗、前額點著吉祥痣、腕上戴著一串手鐲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看什么會不順眼。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看見瑪拉腳上依然鮮明的紅色染料——如果沒被莎麗的下擺遮住的話。終于,克羅夫特夫人用我十分熟悉的、一樣難以置信卻一樣歡欣的口吻,揚聲宣告道——
“她真是一位完美的女士!”
現在輪到我笑起來。我輕輕地笑,克羅夫特夫人沒有聽見。然而瑪拉聽到了,于是我們第一次互相對視,微微地笑了。
* * *
我總是這么想,從克羅夫特夫人客廳里的那一刻起,我和瑪拉開始慢慢靠近了。雖然我們還沒有完全愛上對方,但我樂意把接下來的幾個月看成是蜜月什么的。我們一起探索這座城市,跟別的孟加拉人交往,有的至今還是朋友。我們發現前景街上有一位叫比爾的人賣鮮魚,哈佛廣場邊還有一家叫卡杜羅的商店出售桂葉和丁香。多少個傍晚,我們散步到查爾斯河邊,觀看帆船漂過水面,或者在哈佛園吃蛋卷冰激凌。我們買了一架傻瓜相機,記錄我們共同的生活。在保誠保險公司大樓前,我給她照了幾張不同姿勢的照片,準備給她父母寄過去。那天夜里,我們親吻,開始有點害羞但很快就大膽起來,我們在彼此的懷抱里找尋到了快樂和安慰。我給她講在“羅馬”號上的航行,講芬斯伯里公園和基督教青年會,講琴凳上陪克羅夫特夫人的那些夜晚。我講起我媽媽的事情,她哭了。一天晚上我讀《環球報》,不經意看到克羅夫特夫人的訃告,是瑪拉撫慰了我。我幾個月來都沒想起克羅夫特夫人了——到那時,夏天那六個星期已經成為我的過往中的一支遙遠的插曲了——然而得知她的死訊,我如五雷轟頂,瑪拉從編織中抬起頭來,只見我呆呆地盯著墻壁,完全忘了腿上的報紙,話都說不出來了。克羅夫特夫人是我在美國第一個哀痛悼念的逝者,她是第一個我仰慕過的生命;她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孤孤單單地成了古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至于我,我沒有再往遠方漂游了。在離波士頓二十英里的一座小鎮上,我和瑪拉安頓了下來。我們有了一幢自己的房子,它坐落在一條林蔭街道上,跟克羅夫特夫人門前的環境一模一樣。夏天,屋后的花園出產西紅柿,我們不用再去買了。房子地方很寬敞,可以邀客人住下來。現在我們都已是美國公民,到時候我們會領取社會安全福利。雖然每隔幾年就回加爾各答看看,帶回來好多睡衣褲和大吉嶺茶葉,但我們決定終老于此。我在一處小的學院圖書館工作。我們的兒子上了哈佛大學。瑪拉不再把莎麗罩在頭頂上,夜里也不再因思念父母而低聲啜泣,倒是時時想念在外求學的兒子,不免傷感落淚。于是我們開車去劍橋看他,有時把他接回來度周末,這樣可以讓他和我們一道用手抓飯吃、說孟加拉語。有時我們還擔心,將來我們死了,這些事情他就不愿再做了。
每次開車去哈佛,我都會有意走馬薩諸塞大道,不管交通多糟糕。那些建筑我現在幾乎認不出來了,但是每次一到那里,我馬上就覺得又回到了那六個星期,仿佛那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我減慢車速,指著克羅夫特夫人住的街道告訴兒子,這是我在美國的第一個家,在那里我和一位一百零三歲的老太太住一起。“你還記得嗎?”瑪拉微微笑著,提起我們曾有一段時間竟然形同陌生人;回頭想想,我真是驚異不已。兒子也總是顯出驚訝的神情,倒不是因為克羅夫特夫人的年齡,而是我怎么就只付那么一點點房租,這在他看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就像對一位一八六六年出生的老太太而言,旗幟居然插到了月亮上去一樣難以置信。在兒子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最初激勵我游歷世界的那股勃勃雄心。幾年以后,他就要畢業,獨自走自己的路,無人保護了。但是我心里默想,他的父親依然健在,母親快樂而堅強。任何時候他感到沮喪,我都會告訴他,如果我能在三塊大陸謀得生存,那就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困難。那些宇航員,那些永遠的英雄,他們在月亮上不過待了幾個小時,而我在這個新的世界里生活了近三十年。
我知道我的成就不過普普通通,我不是唯一一個,也斷不是第一個遠離家園追尋幸福的人。很多時候,我仍然會為我走過的每一英里路、吃過的每一餐飯、認識的每一個人、睡過的每一個房間而迷茫不解。這一切盡可以顯得平平常常,然而總有一些時候,它們卻是超乎我想象的奇跡。
原標題:《裘帕.拉希莉:第三塊大陸,最后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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