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汶川，北川，綿竹，都江堰......

穿越北緯31°的這些城鎮與村莊，2008年5月12日，承受了最為沉重的關注與哀傷。

十年生死兩茫茫。2018年3月下旬起，澎湃新聞沿著北緯31°那些觸動心弦的地名行走，尋訪一個個家庭的故事。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度盡劫波再回望，為不負逝者，更為不負生者。

周小紅的頭發上多了些許銀絲。

她說，最難的日子她已經獨自撐過來了，現在一個人生活，挺自由的。

過去的十年，四川北川女子周小紅經歷了太多苦難：在汶川地震中，周小紅腰二椎粉碎性骨折，丈夫和兒子永遠離開了她；地震后第二年，周小紅與在地震中失去妻兒的楊昌斌重組了家庭，在好日子即將開始的時候，楊昌斌因意外去世。

周小紅忍著痛，將女兒生了出來，并撫養長大。轉眼間，女兒已上小學二年級。

今年45歲的周小紅告訴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著女兒考上大學，成家立業。

住在縣城，送女兒去小學住校

周楊淋淇8歲了，有1米2高。

“她爸個子高，有1米8。她以后個子肯定不會矮。”提到女兒，周小紅打開了話匣子，言語中聽得出十分憐愛。

母女倆相依為命，女兒就是周小紅的一切。

周小紅和女兒住在北川新縣城一套三室一廳的房間里。這套房，周小紅出了5萬多元，政府補貼了3.2萬。

周楊淋淇在離家5公里的小學住校上學。周小紅每周一早上把孩子送到學校，周五下午放學再接回來；每周三中午或晚上，還要騎著電瓶車到學校一次，給女兒洗洗衣服。

周小紅說，女兒小，讓她住校，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周小紅在北川新縣城的一家大型超市做領班，每天上午8點到12點、下午2點到6點工作。在沒有法定節假日的月份，她只有兩天的休息時間。縣城雖然不大，但按這個工作節奏，如果要接送女兒、給她做飯，根本無法兼顧。

這是周小紅搬到新縣城后的第三份穩定的工作，每個月可領到2100元的工資——此前，她在另一家超市做導購，月工資要比現在少600元左右；再往前，她在一家餐館上菜洗碗，1200元一個月。

掙的錢大多花在了女兒身上：這學期，周小紅給學校交了1350元的生活費；她給女兒報了個繪畫興趣班，每學期學費380元。

除去繳納醫療保險和日常的基本開銷外，周小紅每月的工資已所剩無幾。即使算上母女倆每個月415元的低保補助和每月70多元的傷殘補助，周小紅仍覺得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震后結識第二任丈夫

周楊淋淇的父親是楊昌斌。這對父女沒能有相見的機會。

楊昌斌比周小紅小一歲。汶川地震前，楊昌斌靠著跑運輸、在工地上干活維持一個家的生活。他背后，有妻子、8歲的兒子和3歲的女兒。一家人在北川老縣城租了間房，楊昌斌的母親平日會跟兒媳住在一起，幫著照顧孫兒孫女。

地震發生時，楊昌斌因在鄉下干活，躲過一劫。但他的母親、妻子、兒女全部遇難。轉眼間，一個家就剩他自己。

周小紅此前跟楊昌斌并無交集，她和丈夫在縣城新街市場經營著一家干雜、糧油副食店。地震時，她和丈夫沒來得及跑出，被壓在倒塌的大樓下。周小紅被趕來的姐姐和姐夫救出。經診斷，她的腰二椎粉碎性骨折。丈夫和正在曲山鎮茅壩讀小學的10歲兒子沒能醒來。

后來，周小紅被送往重慶市萬州區的重慶三峽中心醫院醫治。雖然沒有癱瘓，但醫生給周小紅的腰椎上打了永久性鋼針，無法干重活。

2009年2月22日，農歷正月十八，楊昌斌和周小紅在別人的介紹下見面。一個多月后，兩人扯了結婚證，重新組建了家庭。

北川縣委宣傳部工作人員提供的數據顯示，地震后，像楊昌斌和周小紅這樣在民政部門登記的重組家庭超過500個。

當年4月26日，北川縣政府出資，為包括楊昌斌和周小紅在內的20對“重組新人”舉辦集體婚禮，同時送出大禮包——三亞5日游。

楊昌斌對周小紅很好。知道周小紅不能干重活，他索性包攬全部家務。一個月后，喜訊傳來，周小紅有身孕了。

夫妻倆計劃著，等孩子出生、搬到新縣城后，就開一家副食店，哪怕掙不了多少錢，只要能過著幸福安穩的小日子就行。

連續遭至親離世打擊

命運沒眷顧這對夫妻。

考慮到孩子出生后要花錢，楊昌斌決定回老家給水電站施工工地開渣土車。周小紅記得，楊昌斌在臨走時給她買了一大箱土雞蛋，叮囑她照顧好自己。

在一個暴雨后的夏日，楊昌斌開車行駛在土路上時，突遇路基垮塌。他連人帶車摔下山，被泥石流卷走。

得知消息的周小紅又一次覺得天塌了。她忍著痛，繞道汶川，顛簸12個小時趕到事故現場。到的第二天，丈夫的遺體才在事發地下游5公里的地方找到。

悲痛過后，周小紅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對她來說，這不僅是她跟丈夫愛情的結晶，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女兒出生后，母女倆還住在永興鎮的板房里。那時候父母還在世，靠他們過來幫忙，周小紅照顧起女兒來才沒那么手忙腳亂。

看著女兒，周小紅經常會想起去世的兒子小亮（化名）。小亮是周小紅一手帶大的，每天上下學都是她去接送。在周小紅的記憶里，小亮從小就很聽話，不調皮，而周楊淋淇“像個男生”。

周小紅告訴澎湃新聞，女兒從小就喜歡玩男孩子玩的東西，比如玩具槍和賽車；學校讓學生報興趣班，她報了籃球班，“讓她學畫畫就是想她靜一靜”。

在餐館上班的日子，周小紅要忙到晚上9點才能回家。有時父母帶孩子，周小紅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一邊翻看照片一邊哭。哭完想想女兒還要靠她撫養長大，周小紅擦干眼淚，告訴自己要堅強。

自責愧對女兒

周楊淋淇上幼兒園時，脾氣很倔。有小朋友對她動手，她就要打回去。有一次，幼兒園老師還把雙方家長叫到學校。周小紅曾教育過女兒別動手，請老師幫忙解決，可女兒聽不進去，還跟她頂嘴。周小紅說：“小亮就從來都不頂嘴。”

女兒一天天長大，周小紅覺得是時候讓女兒知道家里的情況了。

幾年前一個清明節，周小紅帶著女兒上墳，告訴了女兒已故父親的事情。周小紅還跟女兒說，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2008年的那場地震中遇難了。

對于地震，周楊淋淇似懂非懂。不過周小紅沒帶她去老縣城的地震遺址。

上學期，周楊淋淇的語文考了99分，數學考了97分。周小紅說，女兒最優秀的科目是體育，在班上數一數二。

周楊淋淇很少能睡懶覺——周末，周小紅上班要把女兒帶到超市。有作業，周楊淋淇就在超市的辦公室寫作業；空閑時，她要么在超市賣書的地方看看書，要么就待在超市一樓的兒童樂園玩耍。

兒童樂園的工作人員都認識周楊淋淇，覺得她很懂事，會幫她們把散落到外面的小球撿回來。那些經常來玩的小朋友視周楊淋淇為“大姐姐”。 周楊淋淇有時還會幫忙照看下。工作人員為感謝周楊淋淇幫忙，會獎勵她一些游戲幣，讓她免費玩付費的游戲機。

周小紅很少有機會帶女兒出去玩。女兒長這么大，最遠只去過峨眉山。她覺得挺對不起女兒：“別的孩子一放假，父母帶他們到處玩，我的娃娃只能跟到我一起，哪也去不了。”

不愿再婚了

朋友見周小紅一個人帶孩子辛苦，給她介紹了來自重慶市萬州區的男子陳龍（化名）。陳龍比周小紅大四歲，妻子懷孕時被查出患有重病，后因醫治無效去世。

“介紹人對我們的情況都很了解，后來我們耍（談）了一段時間（戀愛），但最后沒在一起。”周小紅說，陳龍對周楊淋淇也很好，但陳龍的母親不同意這門婚事。陳龍沒能說服他母親，聽從了母親的話。周小紅也很灑脫：“何必呢，又不是非要一起過，就算結婚了（以后）也不會幸福的。”

自那以后，仍有朋友陸陸續續給周小紅介紹對象，但都沒有“開花結果”。周小紅覺得，最困難的日子她都一個人熬過來了，對于現在的她而言，就一個人生活反而自由些。

周小紅說，如果以后她出個什么意外去世，她的姐姐弟弟絕對不會對周楊淋淇不管不問。周小紅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女兒成為孤兒、獨自承受面對的一切。

她說：“我現在沒啥愿望，就是好好活著，看著女兒考大學、成家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