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被犧牲的中國老人
原創 最人物出品 最人物
“去南京很好啊,可以和女兒一起生活。”
當51歲的宋琴告訴村里的朋友,自己將去大城市帶孫子時,大家紛紛表示羨慕和祝福,喧鬧聲中,沒人注意到她微笑背后的苦澀。
宋琴的前半生幾乎從未和腳下的城市失聯。
1969年,她出生在山東省煙臺市,成年后嫁給煙臺人。丈夫工作繁忙,她拉扯著兩個女兒長大。人到中年,女兒離家,她獨自一人生活在農村,打理著家里的口糧地。
2020年3月,大女兒李曉紅生下第一胎。由于孩子的奶奶沒空,宋琴將成為一名“老漂族”,去城里幫忙照看孫子。
面對老友們的羨慕和祝福,宋琴內心的想法難以言表。
繁華都市與煙臺農村截然不同,狹窄的交際圈、數字化的生活方式……沒心情享受三代人團聚的天倫之樂,宋琴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
到達南京短短三天,宋琴就開始感到無所適從,為了不給女兒添堵,她把無奈、委屈憋在心里,“想家也不行,孩子怎么辦?”
看似避免了當空巢老人的她,來到子女身邊,成為另一個層面的空巢老人。
還記得五年前,27歲的李曉紅結婚后不著急生育,宋琴整日催促“結婚了,你就得要小孩”“不生小孩,婆家會說你的不好”……
按照當地的風俗,孫輩一般由奶奶照顧。沒想到李曉紅懷孕后,結果完全出乎宋琴的預料。
2013年,李曉紅來南京讀研,在學校里認識了現在的丈夫。2017年,兩人領證結婚,在雙方父母的資助下,湊夠70萬首付,買了一套婚房。
為了讓下一代擁有更高的起點,李曉紅和丈夫選擇背負房貸,正式定居南京,“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經歷從農村到城市的階段。”
2020年3月,她生下兒子多多。彼時疫情開始,交通不便,雙方父母均無法照顧自己和剛出生的孩子,李曉紅花費2萬元請了42天的月嫂。
等到多多滿月,李曉紅身體基本恢復,月嫂任務完成。接下來如果還要專業人員護理、照顧多多,李曉紅需要請育兒嫂。
育兒嫂收費比月嫂低,但南京最普通的育兒嫂——只照顧小孩,不煮飯,一個月收費也超過6000元。
對于一個背負房貸的普通家庭而言,很難長期承受這筆開銷。況且,恰逢身處的房地產行業動蕩,李曉紅甚至在工作、帶娃之余,干起了代理兒童繪本的副業,想辦法增加收入。
橫看豎看,李曉紅和丈夫想要在大城市穩定下來,手上能打出的牌,唯有父母。
月嫂離開后,剛好婆婆需要前往廣州復查身體,李曉紅面臨兩個選擇:要么婆婆把多多帶走,要么媽媽過來照顧多多。
“兩代人的教育方式不一樣,我還是主張小孩子應該多待在父母身邊”,李曉紅不放心多多離開自己,決定讓媽媽宋琴過來接班。
接到女兒的電話,宋琴沒有猶豫。即便內心涌現出太多不情愿,但為了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鮮少出過遠門的她,還是決定前往。
農村和城市的生活方式存在差異,兩代人的認知不兼容,沖突體現在方方面面。
曾在村里游刃有余的宋琴,來到城里一切需重新學習。新生兒全身軟乎乎的,抱姿和手托的位置頗有講究,一開始,她對著眼前的“肉團子”直發愁,“不會抱這么點小孩。”
李曉紅問她,“在我們小時候你怎么抱的?”
宋琴解釋道,李曉紅和妹妹都在冬天出生,被子包裹著,怎樣抱都行。沒轍,宋琴一點一點學習,從抱小孩開始,接著哄睡、做操、換尿不濕、晾屁股……
宋琴抱娃
隨著孩子慢慢長大,宋琴還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迎合李曉紅的育兒理念。
每天上班前,李曉紅會講清楚多多的飲食計劃。由于是母乳喂養,她需要擠好母乳放進冰箱。到了喂奶時間,宋琴再把母乳拿出來放在溫奶器加熱。
上一代人條件差,宋琴的育兒理念往往是“吃飽就行”,無所謂油鹽劑量、營養搭配。現在,她需要豐富菜品,講究清淡,按照李曉紅的要求,多多每天都要吃肉和蛋,每周至少吃一次魚。
一次,她只給多多喂食饅頭,被李曉紅發現后,還挨了一頓批評,“你光給他吃饅頭嗎?怎么都沒有什么菜。”
老家做飯用柴火,自然不會講衛生。在多多口欲期階段,他會四處亂摸,放嘴里咬,所以宋琴不僅要整理廚房,還要頻繁地洗玩具、拖地、整理玩具、洗澡、擦桌子等。
相處的過程中,母女間的權力關系發生了轉變。從前,宋琴是母女關系的主導者,指導李曉紅的生活,如今李曉紅成為強勢的一方,引領宋琴適應新的環境。
宋琴即使有再多苦惱,也不反駁李曉紅,聽從安排,畢竟自己不擅長育兒——在她當媽媽的年代,家里沒條件,孩子都是吃饅頭長大的,而且不怎么看管。
2020年7月,家里舉辦多多的“百日宴”,多多的爺爺奶奶來到南京。宋琴趁機“脫身”,把多多留給奶奶。
第一次帶娃,宋琴總共照顧多多兩個月,不過早在來南京第三天她就想家了。
陌生的環境讓宋琴惴惴不安,她想回煙臺,卻不好意思說出口。煙臺距離南京700多公里,她坐了12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艱難抵達,只呆幾天不好交待,重點是,“沒找到合適的理由。”
宋琴和多多在床上玩耍
宋琴小學二年級畢業,普通話說得磕磕碰碰。跳出煙臺農村,一下子來到省會城市,她變得茫然,很多時候都猶豫不決,不敢邁步。
李曉紅讓宋琴幫忙取快遞,她低著頭支支吾吾:
“啊~去哪呀?”
“是現在去嗎?”
“要用手機掃嗎?”
問東問西,她就是不肯出門。
當別人都在用手機掃碼支付,她抗拒去買菜——一方面覺得自己用現金支付別扭,另一方面不愿意將手機綁定銀行卡,擔心掃碼的時候,店家把卡里的錢全轉走。
對此,李曉紅不停解釋,“沒事的,錢在你的卡里,別人偷不走。”
飲食習慣方面,包括如何進行營養搭配,煮粥能添加什么配料等,李曉紅都耐心指導,熱情鼓勵,幫助宋琴做出改變,“你學一下就會了,很簡單的。”
新的環境讓宋琴一頭霧水,學習能力、接受能力欠佳的她,無法和年輕人一樣享受新鮮事物的狂轟濫炸。屋外車水馬龍,她更愿意躲在家里,像受到驚嚇的刺猬。
宋琴
宋琴很少出門,閑暇時候,她基本躺在床上刷短視頻。視頻內容是老家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新聞,但能給她帶來源源不斷的新鮮感。
2020年,某內容平臺發布了《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顯示超過10萬老人幾乎全天候生活在移動網絡上。
他們與宋琴一樣,將情感寄托于手機,通過網線連接千里之外,用鄉音和熟悉的環境緩解內心的失落。
幸運的是,在小區里遇到老鄉,給宋琴帶來不少慰藉。
一次,宋琴帶多多去嬰幼兒游泳館。游泳館距離小區大門只有200米,顧客基本是同小區住戶。走進館內,宋琴看到有中老年人,也有年輕人,大家帶著嬰兒來游泳。
護理人員給多多戴上游泳圈,將他放下水池。等待期間,宋琴主動和身邊的大姐交談,“你是哪里人?”
對方笑著看了她一眼,“山東煙臺的。”
熟悉的地名令宋琴喜出望外,她立刻和大姐相認,“實在太開心了。”
后來用相同的方式,她再次聯系上兩位老鄉。添加了微信,老鄉們經常約她下樓“溜娃”,一起用家鄉話聊聊家常。
找到集體對宋琴相當重要,老漂生活多了些許期盼。
宋琴和多多在路邊玩籃球
同時,李曉紅的鼓勵式教育的成果慢慢顯現。
有一次,宋琴抱著多多靠近李曉紅,“你看這小孩,他打了兩個哈欠,馬上就睡著了。”
李曉紅認真地盯著,多多的眼睛真的慢慢閉上,不再哭鬧。她很驚訝,對宋琴豎起大拇指,“你現在好厲害啊。”
心情比言語更加澎湃,李曉紅明白,這意味著媽媽主動適應帶娃的工作,從中找到了價值感。
過去在煙臺,宋琴從未有過正式的工作,有時在家里種地,偶爾去蘋果園幫忙。宋琴的丈夫、李曉紅的爸爸是泥瓦匠,在工地當包工頭,工作很累,宋琴同時負責他的飲食起居。
后來丈夫出國務工,宋琴的娛樂活動成了洗衣服、打掃衛生、出門和其他老人閑聊。農村日常重復、無聊但愜意,一個人生活可能會孤單,總比在城里茫然要好。
正如宋琴所說:“窮家難舍,熟地難離。”
李曉紅理解媽媽的困境,“我媽那一輩人,尤其是農村的傳統觀念強,其實非常愿意帶小孩,只是不喜歡在南京。”
為了減輕媽媽和婆婆的負擔,李曉紅曾考慮請育兒嫂,都被她們否決了。拋開經濟壓力不談,能找到滿意的育兒嫂并不容易,媽媽和婆婆都擔心外人無法妥當地照顧多多。
宋琴來南京的周期在兩個月左右,時間一長,心里就會焦慮,擔心家里出事情。每次宋琴申請回家,李曉紅主觀上不大情愿,但無論如何,她都尊重媽媽的決定。
有時也會出現例外,獲得李曉紅允許后,宋琴卻不回家。她糾結了一下,又改變主意,盡量呆久一點,非走不可,才離開。
“雙方處在一種掙扎的狀態,其實很無奈。”李曉紅說。
養育多多的兩年里,李曉紅與媽媽相互體諒,正因如此,導致媽媽心中留下一個永遠的遺憾,李曉紅愧疚不已。
2022年春節期間,媽媽和大舅通話,得知姥爺最近身體不大好,又感冒了。
姥爺的身體素質不差,只是到了冬天容易感冒。李曉紅和家人都以為姥爺只是普通感冒,安慰媽媽,過段時間就好了。
媽媽依舊緊張,希望親自去一趟。于是,李曉紅買了一張星期六的車票。她繼續上班,媽媽繼續帶娃,大家默默等著星期六的到來。
然而距離啟程還有兩天時,媽媽突然接到大舅的電話,姥爺去世了。
她泣不成聲,打電話告知李曉紅。李曉紅急忙把汽車票改成第二天早上的火車票,晚上七點多,李曉紅下班回到家,看到飯桌擺著煮好的手搟面,媽媽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打電話,心神不寧。
這時,大舅又來電話,告訴媽媽,第二天早上九點,姥爺下葬。媽媽問能不能推遲到第二天下午,她想回去看一眼。大舅沒同意。
李曉紅非常著急,想盡辦法今晚回煙臺,媽媽因為替自己照顧孩子,錯過了見到姥爺生前的最后一面,不能再錯過葬禮。
她立馬掏出手機,搶到了當天去往煙臺的機票。來不及吃晚飯,還沒開學的妹妹負責照顧多多,李曉紅帶著媽媽打車來到機場,在登機截止前幾分鐘,拿到登機牌。
直到夜里一點多,李曉紅和媽媽才趕到煙臺招遠的姥爺家里。
李曉紅在煙臺待了三天,回到南京上班。媽媽留下來,參與老人的“燒七”——治喪后,每隔七天祭祀一次,總共七次。
接下來的49天里,多多只能由李曉紅的婆婆照顧。李曉紅火急火燎飛到煙臺的那天晚上,婆婆也匆忙從蘇州趕到南京。
由于李曉紅的二姑姐在蘇州休產假,同樣需要婆婆的照顧,兩頭顧不了,婆婆只能把多多帶去蘇州,一同照料。
李曉紅的公公和婆婆是徐州人,家里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分別在廣州、蘇州、南京。
二姑姐的婆婆去世了,剛出生的孩子只能由月嫂和媽媽(李曉紅的婆婆)照顧。大姑姐家的兩個孩子,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幼兒園,不需要人時刻盯著。但婆婆身體不好,偶爾前往廣州檢查身體。
所以李曉紅的公公和婆婆,每年四地輾轉,在家(徐州)的時間不超過2個月。
多多和奶奶
今年6月至8月,公公婆婆同樣帶著多多到處奔波。由于不習慣坐飛機,高鐵轉線又麻煩,他們寧愿花費更長時間坐火車出行。
期間,他們帶著多多坐上前往廣州的火車。全程三十多個小時,大人和小孩擠在一張臥鋪上,李曉紅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但她沒有別的選擇,婆婆沒有,孩子更沒有。
2021年,李曉紅的爸爸、宋琴的丈夫去了非洲的剛果金務工,今年8月回到煙臺。不巧的是,宋琴只和他相處了不到一周。
彼時,宋琴需要前往南京照料外孫和女兒,他不愿意和宋琴共赴南京,寧愿一個人在家里。
十年前,性格強勢的他覺得國外收入更穩定,毅然加入建設非洲的隊伍。后來李曉紅工作、成家,讓他回國一起看小孩,他不樂意,自認為還能活動,想為家里多掙點錢。
今年年初,李曉紅的丈夫也去了上海工作,兩人過起“雙城”生活。李曉紅支持丈夫的決定,上海的收入更高,可以反哺南京的家。不過她強調,“我只接受短時間的,一兩年這種。”
丈夫工作壓力較大,平時回家的頻率不高,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幾乎由李曉紅一個人處理,像以前的媽媽那樣。
李曉紅和多多
令李曉紅感到欣慰的是,媽媽宋琴很好地適應了南京的生活,成為自己的幫手。
宋琴至今不敢用掃碼支付,不過她能坦然地用現金支付。平時一個人連公交車都不會坐的她,當長途車停運時,敢一個人坐飛機到南京。
那次在路上,李曉紅計劃開視頻通話進行指導,但宋琴一路慌慌張張,靠問人完成了第一次獨自坐飛機的經歷。
從機場坐地鐵回到家時,宋琴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
李曉紅常常和同齡媽媽討論長輩帶小孩的話題,“我真的特別感謝他們。”據她的觀察,不是所有的長輩都愿意照顧第三代。
她的一些同學,家里的長輩不愿意或不用心帶,雙方發生激烈的矛盾。他們會生氣地和長輩說,“等你年紀大了,我們也會像你這樣冷漠,肯定盡贍養義務,但到什么程度,就說不準了。”
面對快速變化的時代,部分父母茫然無措,與子女的代際沖突愈演愈烈。如何平衡孝敬父母、工作晉升、養兒育女,是許多年輕人仍需思考的難題。
上完畫畫體驗課回家路上
長輩不愿意帶小孩的情況,宋琴從未遇過。
家里老人去世后,宋琴比以前更畏懼衰老。在他們看來,努力照顧第三代,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自己年老時,能獲得第二代更悉心的照顧,養老送終。
如今多多會走路,自己玩玩具,性格比較乖巧,她不用花費過多心神去照顧。
宋琴坦言,“我現在天天開心。”
她依舊不適應城市的生活,近期丈夫一個人在煙臺,飯都煮不好,讓她總是惦記著回家。
好在12月初,她終于可以回煙臺和他團聚。
與此同時,李曉紅的婆婆從徐州趕來,這次只有她一個人,由于疫情,大姑家的兩個孩子停課在家,公公在前不久已經和婆婆分開,獨自坐上前往廣州的火車。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應受訪者要求,宋琴、李曉紅、多多均為化名。
封面圖源:電視劇《小舍得》
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丨
原標題:《被犧牲的中國老人》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