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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瑞和:王維的《相思》和唐代的南方
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
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王維《相思》
唐詩中有好幾首很有名的詩,一千多年來為人傳誦箋評,似乎再也沒有什么新鮮課題可以討論的了。可是,仔細一考,好些這類名作,問題還真不少。比如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和孟浩然的《春曉》(又作《春晚絕句》):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我們便對這兩首詩的創作背景幾乎一無所知。李白和孟浩然分別是在哪一年,哪一個地方,在什么情況下寫下這兩首詩的?歷代注釋這兩家詩的專家學者,都無法提供很好的答案,頂多只能作些模糊的揣測罷了。
王維的《相思》也是如此。千百年來,讀過這首詩的人不知幾許,但王維是在哪一年寫成這首詩的,在什么處境下寫的,恐怕大家都不甚了解。目前最好的王維全集箋注本是陳鐵民教授的《王維集校注》,也沒有觸及這些問題。筆者近年來研究唐代官制,用了許多唐詩的材料,也特別留意唐代許多做過官的詩人和他們跟南方的關系,深感王維此詩很有“南方特色”,有“熱帶風味”,很值得深入研究,且草此文就教于各唐詩和唐史專家。文中也將利用筆者研究唐代文官所得到的一些“新發現”,對王維的家庭和初次做官,作一些考察和深入一點的解讀,有別于一般文學史和王維年譜或評傳中含糊的交代。這樣或許更能幫助我們欣賞他的作品和他這首《相思》。
馬來亞大學中文系位于熱帶南方的吉隆坡,一般也常被稱為“南國”,雖然王維的“南國”指的是嶺南(今廣東、廣西和越南河內一帶),還沒有到吉隆坡那么南。他這首《相思》所寫的,是一種在南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兩地很常見的大樹。筆者選擇這一題目,正覺得它可以配合這本慶祝馬大中文系成立四十周年的論文集。以之補白,或許會更有意思。
一、王維的家庭和初入仕
過去學術界普遍認為王維生于武后長安元年(701),死于上元二年(761)。但蘭州大學中文系的王勛成教授推翻舊說,提出新解。他從唐代進士須“守選”三年才能授官的規定,重新考定王維應當生于武后延載元年(694),死于上元二年(761),享年68歲。
筆者認為王勛成教授此說很有啟發意義,視角新穎,證據確實,可以成立。因此本文推算王維的年齡時,概以他生于公元694年為準。
王維的祖籍是山西太原,里貫則是河中蒲州(今山西永濟)。這地方在黃河的東岸,離黃河很近,只有大約30千米,距離著名的黃河壺口大瀑布,也只有大約50公里。蒲州離唐代京城長安約200千米,不算太遠。王維從他家鄉到長安去,可以水陸并行,利用流入黃河的渭水,乘船逆流而上,大約五六天可到達。蒲州正位于所謂的“中原”核心地區。蒲州及鄰近的運城等地區,在遠古時代,傳說是周人的發祥地之一。因此王維可說是典型的“中原”人。這點在我們下文討論他的“中原心態”以及他對南方的觀點時,就會很有意義。
王維的父親王處廉,官至汾州司馬。汾州即今山西汾陽,離現今著名的旅游景點平遙古城只有大約50千米。司馬是州級官員,位在首長刺史、副首長長史之下,是一州的第三把交椅。它不算高官,但也不算低層文官,可說是個中層官員。王維出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也就是“官宦之家”和“士人之家”,在唐代其實很典型。超過95%的唐代官員和唐代詩人,都出生在這種家庭——他們的父親、祖父或甚至祖上幾代,都曾經做過官。
據王勛成所考,王維20歲便考中進士,23歲就出任他的第一個官職太樂丞。唐代進士是一種競爭異常劇烈的考試。每年的考生約二三千人,但及第者只有25到30人左右,淘汰率是很高的。王維20歲考中進士也很杰出,非常年輕。唐史上沒有多少人如此年少即中第,因為中進士的一般年齡是25到30歲左右,如張九齡是25歲,元結是36歲,韓愈是25歲,杜牧26歲,韋莊則遲至59歲。
王維的第一個官位太樂丞也很不尋常。唐代太樂署是太常寺底下的幾個官署之一。它的長官叫太樂令,專“掌教樂人調合鐘律,以供邦國之祭祀、饗燕”。太樂令的副官即太樂丞,是個八品小官。王維這個官位,用現代話來說,大約便是“宮廷樂團副教練”。唐代士人對樂工、醫者和占卜者等技術官僚是輕視的,認為這些官是“濁官”,“污濁”的官,跟士人所擔任的“清官”或“清流官”相對,有點類似現代“藍領”和“白領”的區別。
那王維為何又會去出任太樂丞?原來,唐初有一位重要的詩人王績(590–644),也曾經充任過太樂丞。據王績好友呂才(600?–665)為王績文集所寫的《王無功文集序》說:
貞觀中,以家貧赴選。時太樂有府史焦革,家善醞酒,冠絕當時。君苦求為太樂丞,選司以非士職,不授。君再三請曰:“此中有深意,且士庶清濁,天下所知。不聞莊周羞居漆園,老聃恥于柱下也。”卒授之。數月而焦革死。革妻袁氏,猶時時送酒。歲余,袁氏又死。君嘆曰:“天乃不令吾飽美酒。”遂掛冠歸。由是,太樂丞為清流。
據此,可知太樂丞原本是“非士職”,即不是士人應當去擔任的官職,可是王績因為太愛喝酒,竟不恥下求這個“濁”官。結果,正因為王績擔任過此官,“由是,太樂丞為清流”,是王績的經歷把此官變為一個“士職”清流官的。
王績初任太樂丞在貞觀十一年(637),王維初任此官則在開元九年(721),相隔了大約84年。不過,到王維時代,太樂丞雖然已成“清流”,可以授予士人了,但由于它到底還是技術官僚,這官職恐怕依然不算很清高,非士人所喜。王維愿意出任,或許跟他精通音樂也說不定,正如王績愛喝酒,不但不介意,反而更非求此官不可。
據筆者的研究,唐代士人釋褐初任官,最清貴的,其實是在京城各皇室藏書樓,如秘書省或集賢院,擔任校書郎或正字。在唐代文學史上,被公認為重要詩人或文士的三十多個名家當中,就有十一人是從校書郎出身:楊炯、張說、張九齡、王昌齡、劉禹錫、白居易、元稹、李德裕、杜牧、李商隱和韋莊。另有三人則從正字起家:王績、陳子昂和柳宗元。王維都不在這兩個名單上。他的初任官太樂丞,的確是比較特殊少見的。
以上便是一個唐代士人,如何讀書考中進士,進入官場做官的經過。唐代的進士考試,必定是要考做詩的,所以唐人從一開始讀書準備考科舉,就得學習寫詩。唐詩的興盛,跟進士科考詩當然大有關系。寫詩在唐代遠比現代有實際用處——不但考試要考,還可以經由寫詩能力得到官職,而且將來做官時,在許多場合更需要寫詩應酬。事實上,在古代中國,并非只有文學家詩人才需要寫詩。一般做官的人都需要寫詩。寫詩表示一個人受過了基本的經典教育,具備了讀書人必備的最基本的能力,就像現代學生都必須具備基本的電腦能力一樣。王維的《相思》便是他在40多歲時,前往嶺南擔任“知南選”的職務時,所寫的一首應景詩。
二、《相思》的創作背景
陳貽欣在論《王維》的一篇論文中,把《相思》和《息夫人》以及《洛陽兒女行》等王維早期的詩作,都擺在他的少年時代來討論。林繼中的《棲息在詩意中:王維小傳》,顯然步其后塵,也把《相思》放在王維的“少年心情”一章中來討論。兩人雖未明說,但似乎都認為此詩寫于王維的少年時代。
這看法表面上有些道理。《相思》的詞句非常簡單,沒有任何深僻用字,看來的確很像一個少年人所寫。但如果按照這種推理,則李白的《靜夜思》和孟浩然的《春曉》,也都詞句簡單,豈不也都作于他們的少年時代?如果的確如此,那么王維少年時寫這首“情詩”,便有些“無病呻吟”,全憑想象了,因為他少年時都住在北方,從未到過“南國”,應當從來沒有見過生長在南方的相思樹。
陳鐵民的《王維集校注》,則把《相思》編在“天寶”末年,其時王維已經50多歲了。陳在校注中說:
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中《云中命》曰:“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唯李龜年奔迫江潭。……龜年曾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此辭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歌闋,合座莫不望南幸而慘然。”據此,知本詩當作于安史之亂前。
這大致沒有錯,不過說“本詩當作于安史之亂前”,則又過于含糊。此詩的創作年代,應當可以考定得更精確一些。此外,據上引文,王維這首詩當初似乎是寫給“梨園”(宮廷戲班)子弟吟唱的。這樣或許也可解釋何以其詞句都很簡單。李龜年曾經是玄宗寵愛的一個善歌者。李白的《清平調詞》據說便是特別寫給李龜年的唱詞。杜甫亦有詩《江南逢李龜年》。安史之亂后,李龜年逃到湘中湖南,在一個筵席上唱起這首《相思》,令“合座莫不望南幸而慘然”。《相思》所寫表面上為男女之情。這里卻化為“隱喻”,成了臣子思念君主之情。
考王維曾在開元二十八年(740)約47歲時到過嶺南,去“知南選”,第二年春始北歸。這是他第一次到嶺南,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嶺南期間,應當有機會可以見到相思樹,甚至還可能在相思樹下撿拾過顆顆“紅豆”,所以才會寫下這首名詩。他既然說“紅豆生南國”,看來此詩是他到過南國之后才可能有的詩情,不像是想象的作品。而且,若上引《云溪友議》的記載可信,這是他為梨園所寫的辭,那么它就更應當是他成年以后進入官場的作品,不可能是少作了(少年時他應當沒有機會和梨園有交往)。
但什么是“知南選”?嶺南是一塊很廣大的地區。王維到過嶺南什么地方“知南選”?相思又是一種怎樣的樹?這些就是下文所要探討的課題。
三、唐代的南選
唐代某些官員,特別是中高層官員或技術官僚(如掌管天文、宮廷膳食和醫藥等),一般都以皇帝的名義委任。至于其它基層官員,特別是州縣地方官,則要經過吏部的所謂“銓選”才能任官。在唐代,“選”常是一個專用名詞,通常即指“銓選”,也就是吏部選拔、錄取某些官員的過程。《新唐書》中的《選舉志》,講的便是唐代選拔官員的種種規定和方式。
“南選”便是南方官員的銓選。由于南方距離京師長安太遙遠,南方人到長安參選不便,于是朝廷便派遣某些官員到南方去主持銓選,選拔南方州縣所需要的當地官吏。這就是《通典》所說:
其黔中、嶺南、閩中郡縣之官,不由吏部,以京官五品以上一人充使就補,御史一人監之,四歲一往,謂之“南選”。
關于唐代的南選,過去已有好幾篇論文發表,對這種制度的大略情況,所論已詳,這里不必重復論述,只想補充和討論幾個比較有意義的細節。
第一,嶺南、黔中、閩中等地區的地方官任用問題,實際上相當復雜。史料中可見有幾種:(一)由當地土豪自行委任;(二)由“當地都督選擇土人補授”;(三)由藩鎮自行委任,特別是在安史亂后;(四)南選,由唐朝廷派遣“南選使”(或稱“知南選”) 往南方選擇當地人委任。在這四種方式中,南選究竟占了怎樣的地位,目前還是個未解的“謎”。筆者認為,這可能要視地區而定。在偏遠地區,可能一直都由土豪自行委任。在設有都督府或節度觀察使府的地區,可能由他們委任。南選似乎只局限于某些地區和唐前期。唐后期藩鎮林立,南選是否仍照規定每三四年舉行一次,不得而知。
《唐會要》中有一條材料,可以讓我們一窺南選實行的大略情況:
寶歷二年〔826〕二月,容管經略使嚴公素奏:“當州及普寧等七縣,乞準廣、韶、貴、賀、四州例南選。”從之。
這似乎顯示,南選原本只適用于廣、韶、貴、賀四州(亦有材料提到桂、廣、泉、建、福、賀、韶等州,“依選例稱補”)。現在容管經略使請求讓他屬下的“州及普寧等七縣”的選人可以參加南選。朝廷也批準了。《唐會要》又載有一敕:
大和三年〔829〕敕:“嶺南選補,雖是舊例,遠路行李,未免勞人。當處若有才能,廉使宜委推擇。待兵息事簡,續舉舊章。其南選使,可更停一二年。”
這是說南選仍然有不便之處,“遠路行李,未免勞人”。所以當地若有人才,廉使(即觀察使)應當“推擇”,等無兵事時,才恢復南選。由此看來,南選可能因戰爭等狀況暫停。
王維是在開元二十八年(740)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前往嶺南知南選。這是一個以“知”字開頭的唐代典型使職官名,類似“知制誥”“知貢舉”和“知吏部選事”等等,是一種臨時編派的官職,跟正規編制的職事官不同。王維被派到嶺南什么地方?據《唐會要》的一條材料:
開元八年〔720〕八月敕:“嶺南及黔中參選吏曹,各文解每限五月三十日到省,八月三十日檢勘使了。選使及選人,限十月三十日到選所。正月三十日內,銓注使畢。其嶺南選補使,仍移桂州安置。”
據此,嶺南選補使的“選所”是在桂州(今廣西桂林)。選使和選人,要在十月三十日抵達選所,到明年正月三十日銓注完畢。銓選的整個作業時間只有三個月。為了趕在十月三十日抵達,王維很可能在當年夏天七八月底就從長安動身上路了。
在唐代,從長安到桂州是一段十分漫長的旅程。據唐代的地理書《元和郡縣圖志》說,桂州至上都(即長安)為“三千七百五里”。此為華里,約合1852公里。王維是怎樣前往桂林的?他在《哭孟浩然》一詩的詩題下有注說:“時為殿中侍御史,知南選,至襄陽有作。”這是最明確的一條材料,可知他赴嶺南時曾途經襄陽(今湖北襄樊)。他在《送封太守》和《送康太守》兩詩中,又提過夏口(今湖北武漢武昌市)這地名,很可能他是從襄陽沿著漢水,乘船直達夏口的,再從那里西南行到岳州(今湖南岳陽)。
從唐代其他人(比如柳宗元和李商隱)赴桂州的路線,我們約略可以推知,王維應當是先走陸路,從長安東南著名的藍田縣,經商州(今陜西商縣),到襄陽。從襄陽,正如上文所說,他可以乘船順著漢水到夏口,再折返岳州到潭州(今湖南長沙)。從潭州,他可以乘船沿湘水逆流而上,直達衡州(今湖南衡陽),再沿湘水西南行至柳州(今湖南柳州)和桂州。
王維的整個旅程大部分應當是水路。中古時代旅行,乘船遠比坐車或騎馬方便舒服,主要因為船上可以輕易解決“膳”和“宿”的人生兩大問題。他此次南行,全程約須二到三個月。
到了桂州,王維終于見到南方草木,遠比北方的青綠。他很可能就在這里第一次見到高大的相思樹,親睹“此物最相思”的“紅豆”,而寫下那首流傳了一千多年的《相思》。
四、古典相思樹、紅豆和南洋“臭豆”
在今天,“相思樹”這名稱在不同地區有不同的含義。
在中國古典詩文中,相思樹即指那種能結出王維詩中“紅豆”的樹木。左思《吳都賦》中所說的“楠榴之木,相思之樹”,以及梁武帝《歡聞歌》所說“南有相思木,含情復同心”,指的都是這種長紅豆的相思樹。王維本人的《相思》,一開頭就說“紅豆生南國”,可證他是指這種長紅豆的相思樹,應無疑問。“生南國”也是個很精確的描寫,因為這種相思樹即原產于印度南部和中國華南熱帶地區。
在唐詩中,相思和紅豆一向是并提的,聯想十分緊密,如溫庭筠的《南歌子詞》: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又如晚唐一位詩人的《玉合》:
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
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賈寶玉所唱的那支相思小曲,便有“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等名句。在中國古典詩文中,相思和紅豆的關系太密切了。可以說,相思若沒有了紅豆,簡直就不成其為相思了,無法表現出相思的力道。
這種長紅豆的相思樹,因為和古典詩文的關系如此密切,而且在古代即稱為“相思樹”或“相思木” (見上引左思《吳都賦》和梁武帝《歡聞歌》),我們或可徑稱之為“古典相思”,見照片一∶
照片一﹕馬來西亞新山市蘇丹皇家公園所見的一棵古典相思樹。(作者攝)
它正式學名是Adenanthera pavonina。最大的特征是,葉子是長橢圓形的(見照片二及三)∶
照片二(左)﹕古典相思的長橢圓形葉子和莢果(作者攝于新山蘇丹皇家公園)。
照片三(右)﹕古典相思的紅豆、莢果外殼和葉子。(作者攝)
這種古典相思樹開花結果,便長出串串約15到20厘米長的莢果,先是青綠色(照片二),成熟后變成棕褐色,爆裂開來,里面便依附著一顆顆像鮮血一樣殷紅的相思紅豆(照片三)。這些應當就是王維所說“此物最相思”的紅豆了。
王維所寫的“紅豆”屬于哪一種樹木所生,學界目前有三種說法。一即上文所說古典相思樹Adenanthera pavonina;二是一種“紅豆樹”,屬“蝶形花科”,學名Ormosia hosiei;三是一種爬藤類的植物“相思子”,學名Abrus precatorius.
據潘富俊的《唐詩植物圖鑒》,第二說紅豆樹的分布極廣,“分布于廣西、四川、貴州、江蘇、江西、陜西及甘肅等地區”,但王維卻說“紅豆生南國”,特別標明它是一種“南國”產物,似乎不是指這種可以在“陜西及甘肅”等北方地區都能找到的“紅豆樹”。今天,“紅豆樹”在中國大陸已經成了一種瀕臨絕種的國家稀有珍貴三級保護植物,也讓我們難以把它跟王維的“紅豆”聯想在一起。在唐代,這種紅豆樹恐怕也不常見。所以本文不取此說。
至于第三說“相思子”,它最主要的特征是“一端(約全體四分之三)為鮮紅色,一端(約全體四分之一)為黑色”。由此看來,這種紅黑色的豆子,似乎不像是王維所說的“紅豆”。據劉逸生說,他曾經在廣東“云浮縣撿到甚多,但藏了十多年后,已發黃褪色,并非‘歷久不變’”。這種會“發黃褪色”的“相思子”,似乎也不可能是可以作為訂情信物的相思紅豆,象征歷久忠貞不變的紅豆。
所以,筆者認為,第一說“相思樹”最可信,最可能是王維所寫的紅豆。這種樹在“南國”,在廣東、廣西、越南,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等熱帶地區都很常見。它的莢果成熟后,變成紅紅的豆子,隨風飄落在樹下地面,任人撿拾或“采擷”,歷久不會褪色,正符合王維整首詩給我們的印象。
然而,在中國臺灣地區,有一種樹完全不會長紅豆,卻又被稱為“相思樹”,頗有“破壞”古典之嫌。這種樹是一種常綠中喬木,學名Acacia confusa,別名臺灣相思、相思仔、香絲樹等。它的原產地是恒春半島,是臺灣主要的造林樹種之一,全島低海拔山區普遍可見。臺中東海大學校園內遍植這種相思樹,更是遠近聞名。為避免混淆,本文稱之為“臺灣相思”,以示和“古典相思”有別。
臺灣相思的特征之一,是它的葉子(所謂的“假葉”)呈“鐮刀”形(照片四),不像古典相思樹葉的“長橢圓形”。臺灣散文中常有描寫,如張曉風在《林木篇》中就說:“每次坐在樹下望天,那些刀形的小葉忽然在微風里活躍起來。”從這樹葉的描寫,就可知道張曉風寫的是當地特產的“臺灣相思”,和王維所說的古典相思樹沒有任何關連。
照片四∶臺灣相思的葉子,像刀形。此樹為筆者后院所栽,種子取自香港中文大學校園的臺灣相思。(作者攝)
為什么臺灣植物學界把不長相思紅豆的樹稱為“相思樹”,“破壞”了古典詩情呢?這恐怕是個難解的“謎”。但這名稱在臺灣沿用已久,已廣為人接受。倒是臺灣好些網站,在介紹臺灣相思時,都不忘提醒讀者,臺灣相思是“結不出相思紅豆”的。
至于臺灣有沒有古典相思樹?有,但似不常見,而且這種樹在臺灣被稱為“海紅豆”或“孔雀豆”,被“剝奪”了它的“古典”地位。“孔雀豆”這一名稱是近代的,非古典,顯然譯自這種樹的學名Adenanthera pavonina,因為pavonina 即拉丁文“孔雀之眼”的意思。筆者懷疑,因為Adenanthera pavonina這種樹在臺灣不常見,所以才被剝奪了它的古典地位,被當地最常見的Acacia confusa 以“新貴”的姿勢取代,成為臺灣中文所說的“相思樹”。
在中國香港地區,臺灣相思和古典相思兩者都可見到。香港中文大學校園內便種了許多臺灣相思。樹旁有木牌子介紹,說明是“臺灣相思”。從此點看來,香港似乎把古典相思才視為相思樹的“正宗”,而把Acacia confusa 稱為“臺灣相思”,以示區分。
在中國福建某些地區也有臺灣相思,所以古典相思和臺灣相思似乎有混淆的現象。大陸網站上有好些作者所寫的文章,都引用了王維的“紅豆生南國”,但細讀內文,卻可發現它們明顯的是在寫臺灣相思,寫它的“刀形”葉子等特征。這形成一種有趣的、不知覺的“文本矛盾”。
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最常見的是古典相思樹,在路邊、公園和山坡上常見,反而臺灣相思難得一見。筆者長年住在馬來西亞的新山市(Johor Bahru),常到隔海的新加坡去,卻從未在這兩個國家見過臺灣相思。因此馬新地區沒有“兩種相思”混淆的現象。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中文所說的“相思樹”,都指王維所寫的那種古典相思,而且這兩地沒有“海紅豆”或“孔雀豆”的叫法。馬新許許多多不曾到過臺灣的華人,恐怕從未聽過或見過“臺灣相思”這種樹,更不知道臺灣相思曾經“侵占”古典相思的事。
有趣的是,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有一種馬來人特別喜愛吃的珍品“臭豆”(泰國人和印度尼西亞人亦愛吃,但泰國和印度尼西亞品種似有些分別),馬來文稱之為petai,學名Parkia javanica。筆者無意中發現,它竟跟王維的古典相思屬于同一科,都是“豆科”(Leguminosae)。臭豆其實并不“臭”(至少不是“臭豆腐”的那種臭)。筆者吃過,十分爽脆可口。有些華人也愛吃,通常拿來炒辣椒和蝦醬。
馬來人所食用的臭豆,系取自臭豆樹飽滿而尚未硬化的青綠色莢果。這時剝開豆莢,豆子已經相當圓大,但仍青嫩,正像相思豆尚未硬化成紅色之前的青綠狀態。臭豆和相思豆的莢果形狀幾乎相同,只是臭豆莢果比較長和寬大,長約30到40厘米,寬約4厘米。臭豆直徑約1.5到2厘米,遠比相思紅豆大,約大二三倍(見照片五)。
照片五﹕馬來人愛吃的臭豆莢果和豆子(比較照片二中的相思莢果)(作者攝)
和臭豆一樣,相思紅豆其實也可以吃。在西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亞群島(Melanesia,包括斐濟和所羅門等群島)及中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群島(Polynesia,包括夏威夷和湯加等群島),就有人拿來烤熟吃,并稱這種樹為“食物樹”(food tree)。在印度尼西亞爪哇,也有人把相思紅豆烤熟,去殼,伴白飯吃。據說味道像黃豆。然而,相思紅豆若要當作食物,應當也跟臭豆一樣,取自飽滿但仍青嫩的豆子。等到坳硬化成堅硬木質的紅色豆子時,恐怕就不能吃了。
臭豆樹的樹葉也和古典相思樹的非常相似。當古典相思樹長滿莢果,高高掛在枝頭時,遠遠望去,真有幾分像串串臭豆。
五、王維和唐代南方
上文說過,王維是“中原”人。他這首《相思》寫南方風物,倒是非常客觀,沒有唐代北方文人對南方普遍持有的一種“異樣眼光”。這是很難得的。限于篇幅,這里無法細論北方文人對南方的這種“特殊凝視”,且舉古文大師韓愈等人的幾個例子,以見一斑。
韓愈曾經因為聽不懂南方人的話語,而把他們的語言比喻為“鳥言”。他在《送區冊序》中描寫他剛到陽山(今廣東陽山)時的情景: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邱陵之險,虎豹之虞。……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
這可說是很典型的北方人對南方的描寫,一幅以“中原心態”看待南方的方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細節是“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意思是說那十個多“小吏”,說話像鳥叫,樣貌像夷蠻。
和王維一樣,晚唐大詩人李商隱曾經到過桂林,在桂管觀察使鄭亞的幕下做一個幕僚。他的《為滎陽公上史館白相公狀三》即寫于桂林,文中也用了“鳥言”來描寫南方人:
以今月九日到任上訖。地當嶺首,封接蠻陬;猿飲鳥言,罕規政令。
而且還多了個“猿飲”,意思是“似猿之用前肢捧水而飲”,可說是個非常生動具體的意象,不愧是大詩人手筆,但用此意象來形容南方人喝水的樣子,若在今天,恐怕要遭到南方人的集體抗議。
崔行先在《為昭義李相公賀云南蠻歸附狀》描寫“云南蠻”時,也用過“鳥言”典故,而且有所發揮,把云南蠻看得很低,用“狼心”等語來形容他們:
臣某言。伏承云南群蠻率其類八國獻款歸附,以某月日至于闕下。臣伏惟皇帝陛下端拱九重,高視千古,圣謨廣運,方昭不宰之功,至德柔遠,是有非常之慶。不然者,荒陬蠻貊,左衽鳥言,文軌未通,嗜欲有異,不知父子之性,獨識皇王之恩。此皆天誘其衷,神助其請,歸我龍德,革彼狼心。
在這種背景下看王維的《相思》,真讓人眼目一新。用今天的話來說,《相思》可說是唐代少數寫南方風物而又“政治正確”的難得詩作。
上文說過,王維的《相思》特別有“南方風味”。在結束本文之前,我們甚至可以略微修正這“南方風味”的說法,或可干脆說這首詩很有“南洋風味”,因為王維寫的是一種今天仍在南洋十分常見的大樹(筆者新山老家門前就種了三棵)。這種古典相思又跟南洋的臭豆樹如此相似,王維此詩帶給我們(特別是南洋華人)的聯想也就異常豐富了。所以筆者撰文細考如上,或可為身處熱帶的馬來亞大學中文系成立四十周年記念,作賀慶補白之用。
(本文原載《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學術論文集》第7輯:《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創系四十周年紀念專號》,吉隆坡:馬來亞大學中文系,2005年,第121-149頁。 收入《品味唐朝:唐人的文化、經濟和官場生活》,中西書局2022年10月出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轉載時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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