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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 | 劉郎豪氣耀蘇臺
原作者:納蘭竹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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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歷來不缺才子。只是提到姑蘇才子,人們更多會聯(lián)想到吟風(fēng)弄月、淺斟低唱:“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這是江南的蒙蒙煙雨里一份獨有的浪漫。
他是個例外。
如果將詩詞簡單劃分為豪放派和婉約派,他的作品無疑屬于前者。
可要和豪放派的代表人物——李白、蘇軾比起來,我又總覺得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家本滎上,籍占洛陽”,卻生于蘇州。
據(jù)他自稱與劉備一樣是“中山靖王之后”,巧的是,將辛棄疾對劉備的贊譽“劉郎豪氣”套在他身上也同樣適用——大唐一眾詩家中,有“詩仙”,有“詩圣”,有“詩鬼”,他則占了個“詩豪”的名號。
傳聞其母夜夢大禹賜子,因此取名劉禹錫,字夢得。
劉禹錫塑像,圖源/攝圖網(wǎng)
當我們談起豪放派,我們談到更多的是李白的疏狂和蘇軾的豪邁。可李詩蘇詞并非無愁無慮,只是李白將愁思托付明月、托付宇宙,仿佛是脅下生了雙翼,騰云而起后可以忘卻紅塵;蘇軾則是寄情美食、寄情風(fēng)物,在江河湖海間尋找人生極樂,醉眼朦朧時便是海闊天高。
至于劉禹錫——曠達樂觀這個詞更適合他——我甚至覺得他的達觀帶著三分陰陽怪氣(褒義)的幽默感。
他并沒有否認他一生中遇到過的那些挫折和磨難,但這些打擊在他眼里似乎什么也不是。
他說:“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反正只要一絲精氣神尚在,他永遠不會是倒下的那一個。
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歷來蕭瑟離索的秋天在他筆下還有白鶴排云上碧霄的美麗。
他說:“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他認為心懷希望且永不言棄,堅持下去終究會有所收獲。
元 趙孟頫《陋室銘》廣東省博物館藏
劉禹錫可謂少年得志,十九歲在洛陽、長安一帶游學(xué)之時已頗有聲名。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二十一歲的劉禹錫首次參加科舉考試就進士及第,同年登博學(xué)宏詞科,兩年后再登吏部取士科,釋褐為太子校書——如果對這樣的成績沒有概念,我們拿與他同時代的人做個對比——大名鼎鼎的昌黎先生韓愈,考了四次才進士及第,又考了四次才登了博學(xué)宏詞科;劉禹錫的好朋友白居易,二十八歲考中進士,還在大雁塔上驕傲地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詠史詩出名的大詩人李商隱,還向朋友抱怨過:“夫所謂博學(xué)宏辭者,豈容易哉?(大意是:你以為博學(xué)宏詞科這么好考嗎?)” ……這樣看來,劉禹錫放到今天,無疑是高考作文得滿分、考公一次就上岸的超級學(xué)霸。
大雁塔 來源:陜西省文物局官網(wǎng)
劉禹錫的這一次高中,給他帶來了兩樣?xùn)|西:前途和朋友。
先說朋友。與劉禹錫同榜中進士的還有一個年輕人,此人后來名列唐宋八大家,便是時年二十歲的柳宗元。他們倆年紀相仿,志趣相投,很快成了朋友。時人多知元白,卻不知道劉柳也是一世之交,甚至在柳宗元去世后,劉禹錫不僅為他盡心整理了詩集,還收養(yǎng)了他的一個幼子——這是后話。
再說前途。劉禹錫的才華很快顯于人前。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他隨杜佑回揚州任掌書記,頗得杜佑賞識(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杜佑就是后來“小李杜”中杜牧的祖父)。其后兩年,調(diào)任京兆府渭南縣主簿,不久遷監(jiān)察御史,與好友柳宗元在御史臺相聚。這時的劉禹錫實乃春風(fēng)得意,萬沒料到,他人生中最為重大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唐德宗李適崩,唐順宗李誦即位。原太子侍讀王叔文、王伾深得李誦信任,理所應(yīng)當?shù)剡M入了權(quán)力中樞。王叔文先前就極欣賞劉禹錫之才,此時自然將其納入麾下,任劉禹錫為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參與對國家財政的管理。
一場以王叔文為領(lǐng)袖、以“二王﹑劉﹑柳”(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為核心的革新運動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史稱“永貞革新”。
唐代自安史之亂后,宦官掌握了極大的權(quán)力,再加上朝外藩鎮(zhèn)割據(jù)和朝中朋黨之爭,越來越多的苛捐雜稅和土地兼并給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dān)。每個封建王朝發(fā)展到中期,基本上都會出現(xiàn)一些弊政,而每個身懷壯志的讀書人,也基本上都會有一顆革新除弊的雄心(革得好不好另當別論)。這是個歷史怪圈,很多才子似乎都在這方面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畢生都在向往孔孟所謂的清平盛世——但從李白到劉禹錫到歐陽修到唐寅……才子們玩政治也往往都沒什么好下場。
永貞革新僅僅持續(xù)了一百四十六天,在浩浩青史上短暫得如同一顆飛速劃過的流星。
劉柳二人便在這“二王八司馬”之中,柳宗元被貶往永州,劉禹錫被貶往朗州。
本欲展翅高飛的天之驕子,就此一落千丈。
才子玩不好政治,但終究還是好官。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大赦,劉禹錫和柳宗元一起被召回京,他在回長安的路上寫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好吧,管不住嘴大概也是才子們的另一個通病。這首以樹諷人的詩一下子刺痛了當權(quán)者,柳宗元被貶去了柳州,劉禹錫被貶去了更遠的播州。
南宋 佚名《桃李園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柳宗元沒有為自己的貶謫發(fā)愁,卻擔(dān)憂起了好友。劉禹錫要帶著老母上任播州,路途遙遠,老人家如何捱得住?他向朝廷請求將自己與劉禹錫對調(diào),朝廷雖然沒有答應(yīng)柳宗元的請求,但看在一個“孝”的份上,把劉禹錫的任地改成了連州。
去往連州之前,劉柳二人一路同行到了衡陽。這一次,兩人都有不太好的預(yù)感:山水迢迢,前途叵測,只怕從此再難相見。幾度唱和,他們才依依不舍地互相道別。果然,這一次的確是這對至交好友的永別,柳宗元在四年后便病逝在了柳州任上,時年四十七歲。劉禹錫收到摯友訃聞時,悲痛中寫下了《重至衡陽傷柳儀曹》,注云“元和乙未歲,與故人柳子厚臨湘水為別,柳浮舟適柳州,余登陸赴連州。后五年,余從故道出桂嶺,至前別處,而君沒于南中,因賦詩以投吊”:“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別。我馬映林嘶,君帆轉(zhuǎn)山滅。馬嘶循故道,帆滅如流電。千里江蘺春,故人今不見。”
南宋 佚名《雪塘垂釣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柳宗元善寫風(fēng)景,他筆下的山水之景總是彌漫著淡淡的幽深寂寥,比如《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與柳宗元截然不同,劉禹錫的筆下,很少會有這樣清冷孤高的意境。
盡管因“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的詩句惹了麻煩,他依舊性情不改,后來再游玄都觀,他寫道:“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后人覽此一句,誰能不為劉郎拍案大笑三聲!
明 沈周《辛夷墨菜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連州這一待,又是五年。劉禹錫在連州任刺史期間,不但整理出了醫(yī)書《傳信方》、關(guān)心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還振興了當?shù)氐膶W(xué)術(shù)。后來的進士榜上,連州士子輩出(唐代時,廣東共四十八名進士,連州就有十二名),明代的連州知州曹鎬認為:連州風(fēng)氣之變“乃自韓昌黎、劉夢得兩公始”。
接下來的十幾年里,他輾轉(zhuǎn)多地,在揚子津與另一個好友白居易相遇。彼時白居易剛結(jié)束自己在蘇州的任職,劉禹錫見到蘇州百姓送別白居易的場景,寫下了《白太守行》:“聞有白太守,拋官歸舊谿。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太守駐行舟,閶門草萋萋。揮袂謝啼者,依然兩眉低。朱戶非不崇,我心如重狴。華池非不清,意在寥廓棲。夸者竊所怪,賢者默思齊。我為太守行,題在隱起珪。”白居易做了答詩《答劉禹錫白太守行》:“去年到郡時,麥穗黃離離。今年去郡日,稻花白霏霏。為郡已周歲,半歲罹旱饑。襦褲無一片,甘棠無一枝。何乃老與幼,泣別盡沾衣。下慚蘇人淚,上愧劉君辭。”劉禹錫為蘇州百姓挽留白居易的真情所感動,有趣的是,七年后,他變客為主,也成了蘇州百姓的父母官。
清 徐揚《姑蘇繁華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劉禹錫出任蘇州刺史,途中再遇白居易,二人歡聚大醉,白居易寫詩《醉中重留夢得》贈云:“劉郎劉郎莫先起,蘇臺蘇臺隔云水。酒盞來從一百分,馬頭去便三千里。”劉禹錫則帶著對上一次見到蘇州百姓的美好印象來到任地,卻被眼前淹沒在洪水中的蘇州城震驚了:原來蘇州本就易發(fā)水患,偏在這一年的夏秋又接連暴雨,當?shù)匕傩赵缫芽嗖豢把浴?/p>
賑災(zāi)是頭等大事。年近花甲的劉禹錫顧不上休息,當即部署起了賑災(zāi)的工作:開倉賑饑、減免賦役、疏浚河道,莫看說來簡單,實施起來卻十分費心勞力。這一次,朝廷終于看到了劉禹錫的功績,將劉禹錫評為“政最”,賜其紫金魚袋——這是朝廷對于地方官員的最高嘉賞。
白居易為老友高興,寄來賀詩《喜劉蘇州恩賜金紫,遙想賀宴,以詩慶之》:“海內(nèi)姑蘇太守賢,恩加章綬豈徒然。賀賓喜色欺杯酒,醉妓歡聲遏管弦。魚佩葺鱗光照地,鶻銜瑞帶勢沖天。莫嫌鬢上些些白,金紫由來稱長年。”宋代朱長文亦有記載:“夢得之為州,當災(zāi)疫之后,民無流徙。朝廷以其課最,賜三品服。”想來瀟灑如劉禹錫,漂泊半生安之若素,未必會有多在乎 “紫金魚袋”,但朱長文這句“民無流徙”的評價,一定會讓他十分開心。
傳聞劉禹錫在蘇州任職期間還曾組織醫(yī)生深入民間為災(zāi)民看病,災(zāi)民們感念父母官,攜匾額酒食相謝,劉禹錫笑而不納,只喝了一杯酒,蘇州民間后來便有了“夢得三年一杯酒”的童謠(劉禹錫在蘇州任期三年)。
劉禹錫從心底里熱愛著這座美麗的城市,乃至臨走時寫的《別蘇州》詩中,這位詩豪也難得流露出了些許不舍:“流水閶門外,秋風(fēng)吹柳條。從來送客處,今日自魂銷。”
清 徐揚《姑蘇繁華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詩人臧克家曾有一首著名的現(xiàn)代詩說過:“給人民作牛馬的,人民永遠記住他。”
重情的蘇州百姓沒有忘記白居易,也不會忘記劉禹錫。劉禹錫與白居易、韋應(yīng)物被蘇州百姓并列“三賢”,刻像于石碑之上,先后立“三賢祠”、“三賢堂”,歷經(jīng)千年,至今仍然承載著蘇州百姓的感念與追思。
參考文獻:
1. 唐 白居易《白氏文集》
2. 唐 劉禹錫《劉禹錫集》
3. 王蕓生《論二王八司馬政治革新的歷史意義》維普期刊專業(yè)版明
4. 曹鎬《連州志》
5. 宋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
6. 宋 朱長文《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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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江南名士 | 劉郎豪氣耀蘇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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