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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元婚紗
那是一張拍得有些費勁的婚紗照。
9月初,陳祥龍托著荷葉般散開的裙撐,罩在妻子熊斌身上,再握住她的雙手,小心地讓她踩小板凳上——她51歲了,身板佝僂,身高一米四不到,只有這樣,裙撐才不會拖在地上。
57歲的陳祥龍舉著手機,背景是家中的客廳,燈光清冷,桌上碼著幾排藥盒。手機照相鏡頭往下移,可以看到墻角的石膏已然斑裂。相較屋里回收來的滿當雜物,這一角已算寬敞。患有智力障礙的妻子,舉手微笑。拍完,她沒說話,還是笑,反復照了半小時鏡子。
飯桌邊上碼著的藥盒。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陳燦杰 拍攝
裙撐是在網上買的,38.25元,但能圓妻子一個婚紗夢,陳祥龍很高興,發了條買家秀,僅一天,這張簡陋的婚紗照點贊數就超過10萬,網友的關心、祝福亦如潮涌,甚至有人發起捐款。
這是兩人31年婚姻里最受關注的一刻。只是,生活并不僅定格在此刻,一路走來,隔閡在親屬之間的病恥感、來自陌生人的侵害、少有好轉的病情,像是熊斌過往的一道道灰影,唯有陳祥龍始終陪伴。身邊的人常說,熊斌是幸運的,遇到了陳祥龍,而對陳祥龍來說,或許自己才是幸運的那一個。
陳祥龍給熊斌買的長款婚紗裙撐。
陳祥龍9月初發的買家秀,評論區的留言祝福至今都在更新。
【一】
熊斌有自己的世界。
現在,在重慶巴南區一個老小區里,她與陳祥龍、母親同住。房子不算寬敞,陳祥龍是鎖匠,客廳堆著他用來開鎖、通下水道的工具,還有不少回收來的廢品,他不時得把陽臺窗戶打開散散味兒。
客廳的桌上,堆著陳祥龍用來開鎖、維修家電的工具。
每天熊斌醒來,愛在房間里捯飭衣服,一件件穿過來穿過去,襪子穿了又脫。兒子陳智平教她,襪子穿一次就行,她沒反駁,自個兒繼續照著鏡子高興,說要參加婚禮。
沒一會兒,床沿就堆起幾摞衣服。婚紗裙撐有兩條,一短一長,都是陳祥龍買的,長的是商品鏈接12款樣式里最貴的,四鋼圈五荷葉形,他想著妻子穿了能舒服點就買了。
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礙的熊斌,最感興趣的事便是婚禮,年輕時,她看人辦紅白喜事,要一路跟著,沒結束不回家。30歲那年,她病情加劇,差點走丟,陳祥龍帶她去重慶沙坪壩人民病院,查出是精神分裂,“醫生說治不了,只有慢慢恢復”。
她的殘疾證明顯示她為二級智力殘疾(重度智殘,生活難以自理),除了與家人有少量交流,她同周遭的生活看起來有些疏離。偶爾下樓到小區里,她獨自坐在角落,一旁的人大聲地打麻將、打牌、嬉鬧,她充耳不聞,重復刷著短視頻或是放歌。
熊斌的殘疾證。
多數時間,熊斌宅屋里頭,等家人吃完飯,她單獨下面吃,火開最大,碗筷沖十來分鐘,洗手也是。母親嚷她,省些用水用氣,她不聽,被說得“冒火”,甩上房門不理人了,要是母親動手,她要一肘還擊。
每月,家里燃氣、水費要比別人多幾十元,但陳祥龍無所謂,她不亂跑就行,“啥子都是哄她高興”。熊斌不像年輕時愛干凈了,他給她擦臉擦手;客廳還有他回收來的二手卡拉OK機,他唱歌給她聽,她也咿咿呀呀跟著哼。陳祥龍說,除了差點走丟過,熊斌不像個病人,“她不吵也不鬧,也不會打人”。
“她像小孩一樣。”陳祥龍買給她的智能手機,她不讓人碰,時刻記著給手機充電,燒壞了好幾部手機。陳智平知道,母親是很珍惜禮物,怕屏幕熄了才這樣做。陳祥龍總會回收些“新奇”物品給她解悶,光投影儀就有兩個,房間吊了一個,實在太舊,放了沒幾次徹底報廢,他又花180塊買了個新的,就是畫質的顆粒感和瓶蓋差不多大。
陳祥龍和熊斌房間里的投影儀。
平日里,陳祥龍也呆家里頭,等著隨時可能打來的工作電話,上門開個鎖掙50塊錢,開鎖三十年,他習慣了晚睡。“怕一睡下去就有人打電話來。”晚上12點,通常是“救急”時段:總有醉酒的人丟了鑰匙,或是獨自上廁所的小孩把自己鎖在了里頭。最危急的時刻,曾有個患癡呆的老人,把門反鎖打不開,想從5層樓的窗子跳出去,陳祥龍飆著電瓶車,一路闖紅燈過去開鎖。
每次干完活,陳祥龍同樣急著往家趕,他怕沒人看護,母女出了什么意外。自2008年一家人住進這個小區,他獨自承擔起照顧熊斌和丈母娘的重任,買菜、做飯、做家務。街坊鄰居提到陳祥龍的第一印象都是“老實”,經常見他開著三輪車,買熊斌愛吃的香蕉、葡萄,或是載著熊斌的母親去醫院取藥。
熊斌的母親八十多歲,有高血壓、痛風,勉強拄拐才能走路;老年癡呆的跡象也在加重,“人有點癲瘋癲瘋”。陳祥龍記得,有次做飯,她下了整整一鍋米。她幾乎成天坐電視機跟前,把音量調到最大,呆坐著,像忘了房間里的女兒。
已是晚上十點多,熊斌在廚房里煮面,她母親在打瞌睡。
顧得上照顧熊斌的,只剩陳祥龍了,兩人1991年結婚,迄今31年了,親昵依舊。陳智平說,有時母親正吃著飯,突然就跑去親老爸一口,“老爸還很害羞”。有時陳祥龍心情好,也對她喊一聲:“來!熊斌,親一口。”
【二】
與陳祥龍結婚前,熊斌多數時光有些孤單。
她父母在重慶巴南區一家國營畜牧場上班,家庭條件算不錯,只是兩人工作都忙,熊斌由奶奶帶大,父親下班后,會抱著她去散步、兜風。
熊斌唯一的玩伴,是母親抱養而來、小她三歲的妹妹李莎。姐妹倆擠一張床睡,總愛瞎聊,聽慣熊斌緩慢、含糊的口音,李莎還能給她做翻譯。平日里,兩人常跑去河邊“耍”。或是拿小鋤頭種菜玩。那時她們沒少打架,有次李莎拿鋤頭挖她手,熊斌直接拿了門把上的鎖往她背上砸。“她很兇的。”李莎笑著說。
熊斌的童年照。
母親一向偏袒熊斌,姐妹倆做錯事,挨罵的總是李莎,她為此鬧過不少脾氣,“我說情愿我當傻瓜,她來做我。”每次,熊斌有好吃的,都喊“妹妹、妹妹”,但李莎愛欺負她,囫圇幾口吃完,就要搶她的,還威脅她不準向母親告狀。
李莎上小學后,熊斌沒了玩伴,她的智力、自理能力幾乎停滯在四五歲孩童階段,也從未上過學,只能待在家里,繼續由奶奶看護。但在家待得太無聊,她就往外跑,一個人瞎逛,看人辦紅白喜事的愛好,正是那時養成的。
熊斌14歲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兩年后改嫁給重慶第七人民醫院的一個醫生,一家搬去醫院家屬區住。繼父性格易怒,總罵熊斌“傻瓜”。李莎自小聽太多,都習慣了,“本來就是傻瓜嘛,讓他罵唄,管他呢”。
母親再婚后,熊斌依舊“無所事事”地晃悠。直至有次,她險些喪命。李莎回憶,姐姐16歲時,一個炎熱夏日,她沒聽勸又跑遠了,在一個公廁旁,一個男人帶了小刀,把她捅昏迷后跑了,李莎從母親口中得知,“捅她那個也是有些傻傻的”,對方可能是想侵犯姐姐,熊斌堅持反抗。躺在ICU病房時,她的眼睛被打得烏漆墨黑,手臂、大腿至今還留著一道道疤,三四厘米長。
“那次之后,她就不出去到處亂跑了。”提起這事,李莎掩不住愧疚,她想過,如果她當時不去外婆家過暑假,而是陪著姐姐,她是不是就能躲過一劫?
這樁傷痛的舊事,陳祥龍當時也聽親戚講過。實際上,陳祥龍兒時就見過熊斌,只記得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不愛說話。兩家其實算親戚,熊斌母親是他奶奶抱養的。兩人雖沒血緣關系,但按輩分,熊斌得喊陳祥龍一聲“老表”。
陳祥龍老家在重慶巴南區燕云村山區,離熊斌住的醫院家屬區四十多公里。陳祥龍說,家里就兩間瓦蓋“爛棚棚”,擠著奶奶、父母和四個小孩,陳祥龍在家中排行老二,本來還有老五,實在養不活送人了。
陳祥龍的父母都是農民,1978年土地下放到戶之前。還在搞農村合作社,他母親身子差,干起農活慢手慢腳,工分掙得也少,自然分不到多少糧食。一家人經常沒東西吃,只能砍些“芭蕉頭頭(結芭蕉的桿子)”,或者把紅薯藤磨成面兒吃。
左上角房屋為陳祥龍家老屋。
上學時,陳祥龍背個竹簍,順路割把豬草、撿些柴火。讀到五年級,他因打光腳上學,腳生了凍瘡,誤了好幾天課,至今加減乘除算不靈。那時家里沒錢供讀書,他五年級就輟學了,家里4個小孩,基本是小學文化水平。
弟兄大些了,多往外跑,陳祥龍的大哥陳祥云,15歲就到浙江打算彈棉花,但遭人騙了。沒錢回家,他從四川達州扒大巴車,扒一程算一程,半個月才到家。之后又外出打工了,他清楚家里的條件,“結婚幾百塊錢都拿不出來”,只能去闖。
陳祥龍則留家里幫忙務農,但因冬天一次烤火燒到腳,他好幾個腳指頭變形了,下雨天踩泥田里,抓不住地,干活不便。14歲時,他另尋出路,給人補膠鞋,慢慢還學了修電扇、電飯鍋、開鎖……走街串巷的日子里,他也曾碰到幾個情投意合的女孩,但都黃了,“六七個人只有兩間瓦房,你想怎么安家?”
拖到26歲,陳祥龍在村里算“大齡未婚”,多少有些焦慮,親戚給他介紹熊斌時,他想著先見一面談談看。
至于讓熊斌談這門親事,她母親也是抱著試試的心態。母親心頭早為女兒安家的事發愁了,物色好幾個人,但雙方見了面,熊斌基本沉默以對。李莎讀初中后去工作了,母親沒少“囑托”她,以后結了婚,把姐姐也帶上,李莎隨口應道:“我同意,萬一男方不同意呢?”
【三】
頭次約會,陳祥龍約熊斌看電影,她不去,只說去河邊走走,路上有些冷場,他給她唱歌,《一個女孩名叫婉君》(1990年瓊瑤劇《婉君》主題曲)。陳祥龍至今記得這首歌的歌詞,隨時都能忘我哼上幾句,“小小新娘緣定三生/恍然一夢千古傷心……”
當時熊斌聽了幾句,來了興致,喊他“再唱、再唱”。之后見面,陳祥龍都會給她唱這首歌。她不喊陳祥龍“老表”了,改稱“小陳”——“她說我曉得我們在耍朋友”。臨別,熊斌會拉著他的手不放,兩眼苦兮兮的,望著他要掉淚。
陳祥龍后來從醫院一些職工家屬口中得知,他沒來時,熊斌常在家屬院門口坐到很晚,落雨落雪,手凍裂了也不回家,要是問她,她就一句:“我在站崗執勤,等小陳。”其實每次分別,陳祥龍也會想念熊斌,想到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總會泛起幾分同情,“心情很復雜。(但)安了家又是殘疾人,哪個辦好(怎么辦呢)?”
那時陳祥龍也動搖過,同村一個女人,見他做事踏實勤快,招呼他上門,說她家寬敞,今后在她家門口擺攤也行,但女方家里也是好幾個哥哥弟弟,他不想過去了看這些兄弟臉色,“怕被欺負”,放棄了。
而照顧殘疾人的不易,陳祥龍早有切身體會。他母親也有殘疾,四十多歲得了白內障,錢就夠醫一只眼,另一只幾乎失明,看東西得埋頭才能看清楚點,背一直駝著。碰到高點的門檻,她跨不了,只能兩手扒著半爬過去。務農、養家的重擔,落在父親一人身上。陳祥龍坦言,母親的殘疾,也讓他對熊斌萌生了幾分同情。
與熊斌談親時,他發現熊斌繼父有時會打她罵她。她受了欺負,卻又一聲不吭,陳祥龍心頭很難受。他記得有一次,他撞見繼父在客廳摸她屁股,繼父解釋說,娃兒不聽話,打她一下,熊斌默默站到陳祥龍身旁。“她脾氣是有點犟,但是犟,也不可能去摸屁股。”當時陳祥龍氣得說不出話,直接拉著熊斌出了家門。
路上,熊斌問他,親爸爸對她很好,他以后能不能也像親爸爸一樣對她?“我說一定像你爸爸一樣對你好。”陳祥龍說起和熊斌結婚的原因,其中之一是讓她不受欺負“救她一命”。那天臨別,熊斌依舊不讓他走,徑自走到醫院旁一個水塘,伸了只腳進去,說他走了就跳河,嚇得陳祥龍趕忙保證,一定會再回來找她。
沒多久,他直接上門,住在熊斌家,“她(熊斌)媽媽挺支持的”,陳祥龍說,一是不用像之前分別后,熊斌鬧這鬧那;二是女兒就在她眼皮底下,她也安心些。除此之外,陳祥龍說自己當時也考慮到熊斌的家庭條件,“在城里發展,可能(生意)發展得好一點兒。”
兩人結婚,陳祥龍不用出彩禮。但對于他的選擇,陳祥云并不支持,“再窮也不愿意那么回事”。他父親不置可否,“弟兄多,他也不管那么多”,也就是嚷幾句,讓陳祥龍自己考慮清楚,“(父親)說今后的日子長得很了。”
但在熊斌眼中,結婚可能一點也不復雜,婚禮酒席上,她給妹妹看陳祥龍買給她的金戒指,李莎逗她,這個要多少錢,她笑著說:“一塊錢。”
陳祥龍和熊斌結婚后拍的婚紗照。
兩人的結婚證。
【四】
做了上門女婿后,陳祥龍一度想搬出去住。
住進醫院家屬院后,老丈人對熊斌的態度有所收斂,沒再對她動手動腳。陳祥龍沒有當面提過那件事,他想著,同在一個屋檐下,“說破不好相處”,他對老丈人大多數時候好聲好氣,“要打洗腳(水),隨時都給他打”。
只是老丈人陰晴不定的性格,讓他“受氣得很”,頭天待陳祥龍“像親兒子”,隔天又變卦了。陳祥龍說,丈人有時會因些瑣事對他動手,“我沒有還手,不是怕他,(是)因為一個家庭必須要維持”。
平日里,老丈人負責買菜,老丈媽做飯做家務,陳祥龍則帶著熊斌出攤。早上六七點,他拿個高音喇叭,在家屬院附近轉,熊斌跟著一起,幫他遞個工具,臨飯點,慢悠悠走回家給他送飯。那時她碰著人,總愛去擺下龍門陣(聊天),家屬院的人基本熟悉她的情況,也會和她搭上幾句。
但陳祥龍還是不放心,對她總有幾分對小孩的謹慎,叮囑她“別和陌生人說話”。有次,她到一個熟人攤上玩,他臨時去進貨,讓熊斌先回家,恰好那天修路封道了,她找不到路,走偏了近兩公里。幸虧陳祥龍給她買了手機,上面貼著他號碼,路人幫忙通知他去接人,熊斌才沒走丟。
為了撐起這個家,陳祥龍沒少奔波。電器維修、通下水道,修鎖開鎖,廢品回收……有時出攤得忙活到凌晨一兩點,沒生意的話,他去醫院做雜工,上工地做保安,或者給人拉鋼筋,“哪個活最火,沒有人干,就去干”。
陳祥龍家門口,仍放著他上世紀90年代出攤維修的推車。
但差點“壓倒”他的,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老丈人有次失控的情緒,陳祥龍已記不清“導火線”是什么,就記得當時他在客廳坐著,老丈人突然用腳抽打他。
“想去跳河死了算了。”那天晚上,他獨自往河邊走,結果路上碰到一家家具廠起火,有兩人燒傷了,還有一人仍在拼命滅火,看著那一幕,他又打消了念頭。
其實,陳祥龍不是沒想過搬出來住。2000年前后,他生意好的話,一天掙個四五十塊不成問題,他存了萬把塊錢,想和老丈人老丈媽再借點錢,買個店面好擺攤,但兩人都回絕了,說是怕熊斌沒人照顧,怕沒人給他們養老。礙于壓力,他只能放棄。
到2001年后,陳祥龍才算自由了些。那年老丈人和老丈媽離婚分居了。陳祥龍回憶,他們離婚前夕,在老丈媽的生日宴上,老丈人罵陳祥龍有些叛逆的兒子是“雜皮”(混社會的流氓),當時陳祥龍喝了酒,借著酒勁,掀了飯桌,把他“摁地上打”。“我后頭還是給他承認錯誤。”那次動手,是陳祥龍描述中僅有的一次反抗。
【五】
很大程度上,維系起陳祥龍這個家的,除了熊斌,還有他們的兒子陳智平。“生了小孩(給這段)關系帶來的最大改變,是一個寄托。”陳祥龍說。
結婚后,熊斌總在肚子上塞滿衣服,說她懷孕了,扮了3年,24歲的她有陣子突然吃啥吐啥,只是月經沒停,去醫院檢查,確實懷孕了。陳祥龍想要這個孩子,又顧慮熊斌能否正常生產,專門去問了醫生,“醫生說是能生”,之后產檢也顯示小孩沒問題,他才安下心。
隨著肚子越來越大,身材嬌小的熊斌走不動路,只能躺床上,但她還是掩不住高興,“(她說)娃兒踢我肚子了,在掐我了,痛,她說笑一樣談的。”懷了7個多月,她羊水破了,剖腹產時,不知道是不是麻藥失效了,“她說死了算了,太惱火了”。小孩取出來,3斤7兩,巴掌大,抱都抱不住,直接進了保溫箱。
熊斌奶水很少,陳智平是吃奶粉和芝麻糊長大的。她不懂得怎么抱小孩,小孩抓她頭發,把她抓疼了“她也不放手,只會哭”,陳祥龍回憶。白天,她母親幫忙帶小孩,晚上則是陳祥龍帶,孩子嗓門大,一哭起來,整個家屬院不得安寧,唯一辦法就是抱著他走路。
那時陳祥龍深更半夜抱著兒子散步,隔天出攤再打個瞌睡緩緩。“我當時是沒怨氣的,感覺還很幸福的,因為生了個兒子。”
熊斌雖然不會帶孩子,但也很疼他。陳智平至今記得,她早上給他唱的童謠:太陽升起/聽豬起床/我來看豬/豬還在睡覺。他從小調皮,挨打了熊斌也跟著哭,之后還會把打他的棍棍藏起來。陳祥龍給熊斌的零花錢,她用來買豆奶,放兒子床頭,不準別人喝。雖然對錢沒啥概念,但每次她拿到一百塊,“都是直接給我的”,陳祥龍說。
陳祥龍一家的過往合影。
但母子間的“隔閡”,慢慢難以避免。熊斌偶爾的一些異常行為,讓他無法理解,有時她突然莫名其妙說,哪個親人死了,其實對方已去世多年;有幾次,她赤身裸體走在客廳,把正在看電視的他嚇蒙了。
陳智平問父親,為什么母親和別人不一樣?“(他說)我媽生我的時候,醫生(給我媽)打針打錯了,打過度了。”陳智平心里不太信,也知道母親其實有智力障礙,但父親每次都這么說,他只好默認不提。母親的過去,他也好奇過,但很少和父親談論。“反正她是我媽,我就接受。”
但在學校,陳智平沒敢跟人提母親的事,怕被嘲諷,提家長只報陳祥龍的名字。
因為熊斌走不了遠路,陳智平小學都是外婆接送,有次她也跟著去接,回家路上被一個同學嘲笑了,就沖過去想去揍那同學。
到青春期,陳智平常把心事悶著,想和熊斌說點什么,她聽不懂;她說的話,尾音又拖得很長,他更聽不懂。“我老爸也忙,經常不在。”陳智平說,缺乏管束又不愛讀書的他,小學畢業后就學人“混社會”,打群架、曠課去網吧打游戲。
陳祥龍管不動兒子,“惱火得很”,在他初中畢業后,直接把他送去新疆,讓他幫親戚種了一年棉花。回來后,陳智平在全國各地漂泊打工,其間輾轉讀了3個技校,23歲才順利拿到畢業證。
兒子讀書的開銷,基本是陳祥龍“省”出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離婚分居后,他和熊斌、丈母娘在巴南區李家沱街道租房住了幾年,直到2008年才穩定下來,住進家屬院福利房拆遷后分配的新房。此前為了省錢,他們住過廠房隔斷改成的單間,“像豬圈把我們裝起”,他調侃說。一到夏天,租屋里頭熱得心頭發慌,有次他半夜起來解手,直接熱暈過去,但他舍不得安空調,“好多錢一度電的,三四十塊錢一個月”。
而陳智平在外這些年,熊斌始終惦記著他。每次他打視頻電話給陳祥龍,熊斌都要加入,“她只會在旁邊看我,就是笑。偶爾說一下我的名字”。要是陳智平說她不講衛生,不洗手不洗臉,語氣“兇”了一點,她就扣著剖腹產留的疤,說他是從她肚頭出來的,傷口好痛。
令陳智平記憶更為深刻的,是他18歲那年回家。熊斌每天一早就起來給他煮雞蛋吃。當時他感到不可思議,母親居然會煮雞蛋了。沒多久他又去北京打工,離家那天,熊斌大半天也沒見人影,陳祥龍還以為她失蹤了,結果她就躲在兒子屋里頭,靜默坐著。
熊斌和兒子陳智平。
【六】
這次在網上看到母親的婚紗照,陳智平很意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老媽穿婚紗。”他看著滿屏的祝福,想到自己以前沒少和老爸作對,不禁心酸。當時他在朋友圈發了父母合影,很多朋友留言:怪不得你從來不提你媽媽。“現在長大了,有啥不敢說的是吧?我媽就是這樣。”
但李莎對此還是難以釋懷,“好像就把傷疤揭開了。”自她初中畢業,到鎮上打工,熊斌總在她上班的地方躲著、守著,“就把你守住。”惹得她都煩。其實,身邊人對姐姐的非議,及母親的偏心,都成了積在她心底的怨氣,要強的她后來跑去廣州打工,一去十多年。
在外工作,李莎未曾和同事提起姐姐,怕招來同情或者笑話。劃著評論區里的一條條鼓勵,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母親曾經對她的期許,她最終也沒做到,更沒陪在姐姐身邊,“真的很慚愧,心頭酸酸的。”
至今,陳祥龍的手機時不時還會蹦出新的點贊、留言。自去年他家樓下面館老板教會他網購,他買東西基本是給五星好評,“都是做生意的,將心比心。”沒成想,這次無意的評論會火成這樣。他還擔心會給商家添麻煩,但有這么多人關心,他忍不住高興,“難得有人祝福”。
網友在買家秀評論區給陳祥龍的鼓勵、祝福。
其實,陳祥龍結婚后,一些老一輩的親戚還勸他說,他有個好手藝,一輩子搭熊斌身上劃不來,不如再找一個。“我老爸都沒有同意。”陳智平說。
曾經,陳智平也不理解父親的選擇,直到幾年前,父母去他家,樓里沒電梯,熊斌又走不動,讓陳祥龍背。他背著她一口氣爬了七樓。當時陳智平在陽臺上,看父親到樓下后,喘著氣,仍牽著母親的手。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真心愛一個人的話,是不會在意對方是傻是殘,以及過去經歷了什么。陳智平的女友有個小孩,他并不在意,“可能我也遺傳我老爸的性格”,他笑著說。
“我弟弟是挺溫柔的,干事實實在在。”在陳祥云記憶里,弟弟從未對當初的選擇倒過一句苦水。年輕時,他帶熊斌回老家,山路陡峭,熊斌走不慣,他都要背著走。
在陳祥龍眼中,熊斌始終是一個小孩,只是她已在衰老,身體愈發蜷縮,愈發消瘦;皺紋細密地擰在眼角上;她的眼神差了很多,臨近傍晚就看不清路了。“她現在只認準我了,連她媽都不認的,如果我走在前頭,她都惱火。……但也說不準,由命不由人。”
陳祥龍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他開鎖的工具包,20多斤,滿當塞了夾鉗、螺絲刀、起子,鎖芯……拎包前,他得屏口氣,一提起,身子像被“顛”了一下,得站穩腳步。爬個三四樓,他就要換只手,再喘口氣。經年累月拎著這個包,他的背和臂膀總像壓著什么,不可遏制地駝著,頭發也都白了。
陳祥龍開鎖的工具包。
今年4月,他剛動完疝氣手術,睡覺時腹痛難忍的情況才有所緩解;去年,他兩只眼睛都做了白內障手術。看病、做手術已經花了不少錢,剩的3萬元積蓄,他想留著娃兒結婚用。
“感覺自己還有18年的光陰,但是干活都只有減少。像通下水道那些都不接了。”他想再把養老錢掙了,只是現在生意越來越難做,一天開兩次鎖都算好了。9月23日,他就配了3把小鑰匙,5元;給一雙鞋子粘了膠,3元,一天凈入8元錢。
平均下來,他現在一個月掙兩千左右,遠不夠一家人開銷。好在老丈媽每月退休金有四千多,除去她千把塊的藥錢,剩的能補貼一下。陳祥龍不想麻煩兒子,他知道,日后他成了家,恐怕也顧不來他們。至于網友轉給店家、讓其幫忙轉交給他的捐款,陳祥龍暫時沒接受,“我只要平平淡淡過一生就行了。”
如今陳祥龍很少出攤了,維修車停在小區里,有人要配鑰匙才過去。
“這一路走過來,沒啥子看頭的,我反正只是想她過得好點。”陳祥龍說,這幾年,熊斌的狀態在緩慢好轉,除了煮面,還會拖地,偶爾自己下樓走走。陳祥龍催兒子結婚,她有樣學樣,說哪兒有個女孩長得很乖(漂亮),要給他介紹。
有時,熊斌會打電話給姐姐李莎,說自己煩得很,沒法像她一樣去上班,還要問她賺多少錢;得知她離婚了,熊斌讓她把節育環取了,再生一個。已經48歲的李莎有些哭笑不得,“你說她(啥也)不懂的話,她又還懂一點點。”
往前沒疫情時,陳祥龍常開著三輪車,帶熊斌去公園轉轉。疫情在家,他就和她拍短視頻,玩不同的濾鏡效果,“她高興得很。”
9月24日下午,回憶兩人的過往時,陳祥龍找著老照片,突然翻到了結婚證,他戴上老花鏡,照片上的兩人,面容都透著青澀,那年熊斌20歲,一頭黑亮的齊耳短發、還未褪去的嬰兒肥,把她襯得像個小孩,照片是黑白的,但她一雙大眼卻像綴了光彩;陳祥龍也是一頭密發,腰板筆直。
端詳著結婚證,陳祥龍嘴角抿起笑意。招呼熊斌來看,她不識字,看得正愣神。他湊到她耳邊說:“你看,你年輕時多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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