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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 | 天下還有不幸的人
你們看一看這種生活吧:強者驕橫而懶惰,弱者無知而且跟牲畜那樣生活著,處處都是叫人沒法相信的貧窮、擁擠、退化、酗酒、偽善、撒謊……可是偏偏所有的屋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卻一味的心平氣和,安安靜靜。
——契訶夫
01
不知什么緣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帶一點哀傷的感覺,這一回親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種跟絕望相近的沉重感覺。夜里我心頭特別沉重。他們在我弟弟的臥室的隔壁房間里為我搭好一張床,我聽見他沒有睡著,老是爬下床來,走到那盤醋栗跟前,拿一顆吃一吃。我心想:實際上有多少滿足而幸福的人啊!這是一種多么令人沮喪的勢力!
你們看一看這種生活吧:強者驕橫而懶惰,弱者無知而且跟牲畜那樣生活著,處處都是叫人沒法相信的貧窮、擁擠、退化、酗酒、偽善、撒謊……可是偏偏所有的屋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卻一味的心平氣和,安安靜靜。一個城市的五萬居民當中竟沒有一個人叫喊一聲,大聲發泄一下他的憤慨。我們看見人們到市場上去買食物,白天吃飯,晚上睡覺,他們說廢話,結婚,衰老,心平氣和地送死人到墓園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難的人,那些在幕后什么地方正在進行著的人生慘事,我們卻沒看見,也沒聽見。處處都安靜而太平,提抗議的只有那些沒聲音的統計表:若干人發了瘋,若干桶白酒喝光了,若干兒童死于營養不良……這樣的世道顯然是必要的,幸福的人所以會感到逍遙自在,顯然只是因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著他們的重擔,缺了這種沉默想要幸福就辦不到。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
每一個幸福而滿足的人的房門背后都應當站上一個人,拿一個小錘子經常敲著門,提醒他:天下還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樣幸福,可是生活早晚會向他露出爪子來,災難早晚會降臨:疾病啦,貧窮啦,損失啦,到那時候誰也不會看見誰,誰也不會聽見他,就跟現在他看不見別人,聽不見別人一樣。可是拿小錘子的人卻沒有,幸福的人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煩惱微微地激動他,就跟微風吹動白楊一樣,真是天下太平。
02
饑餓、寒冷、牲畜般的恐懼、繁重的勞動,像雪崩那樣壓下來,把他們通往精神活動的條條道路全部堵死,而精神活動才是人和牲畜的區別所在,才是唯一使人值得生活下去的東西。
03
“這算不了什么,”我說,“不應當光是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尋找奇跡。難道健康就不是奇跡?還有生活本身呢?凡是不能理解的東西,那都是奇跡。” “您對不能理解的東西就不害怕?” “不。我見著我不理解的現象,總是勇敢地迎上前去,不對它屈服。我比它們高。人應當感到自己高于獅子、老虎、繁星,高于自然界的萬物,甚至高于不可理解的以及似乎是奇跡的東西,否則他算不得人,而是見著什么都怕的老鼠。” 葉尼婭認為我既是藝術家,就知道很多的東西,而且能夠準確地猜出我不知道的東西。她希望我把她領到永恒和美的領域里去,領到我必定十分熟悉、高一等的世界里去。她跟我談上帝,談永恒的生活,談奇跡的東西。我不承認在我死后我和我的想象力會永久消滅,就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永恒的生活在等待我們”。她聽著,相信了,也不要求我提出證據來。
04
這天傍晚我從沃爾恰尼諾娃家里出來,帶走了長而又長和閑散無事的這一天的種種印象,憂郁地感到人世間的一切事情不管多么長久,總是要完結的。
05
別洛庫羅夫開始講一種時代病:悲觀主義,說的很長,拖著長音念“啊”字。他講得振振有辭,從他的聲調聽起來倒好像我在跟他爭論似的。你看見一個人坐在那兒,不住說話,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會走掉,那你心中郁悶透了,哪怕幾百俄里方圓的荒涼單調而又干枯的草原也不致引起這樣的郁悶。 “問題不在于悲觀主義,也不在于樂觀主義,”我氣憤地說,“而在于一百個人當中倒有九十九個沒腦筋。”
06
我的病只不過是這么回事:二十年來我在全城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又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害病,只不過我落進了一個魔圈里,出不來了。
07
祖母和尼娜·伊萬諾芙娜到教堂去布置安魂祭,娜佳呢,仍舊在房間里走了很久,思索著。她看得很清楚:她的生活已經照薩沙所希望的那樣翻轉過來,現在她在這兒變得孤單,生疏,誰也不需要她,這兒的一切她也不需要,整個的過去已經跟她割斷,消滅,好像已經燒掉,連灰燼也給風吹散了似的。她走進薩沙的房間,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別了,親愛的薩沙!"她想,這時在她面前現出一種寬廣遼闊的新生活,那種生活雖然還朦朦朧朧,充滿神秘,卻在吸引她,召喚她。 她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收拾行李,第二天早晨向家人告辭,生氣蓬勃、滿心快活地離開了這個城,她覺得,她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08
……我呢,好朋友,不了解生活,怕生活。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我是個病態的、發了瘋的人吧。在正常而健康的人看來,凡是他耳聞目睹的事情似乎他都了解,我呢,正好失去了這個“似乎”,天天讓恐懼毒害我自己。
世界上有一種害怕曠野的病,我得的是一種害怕生活的病。每逢我躺在草地上,久久地看著一只昨天才出生、對什么都不了解的小甲蟲,我就覺得它的生活充滿恐懼,而且在它身上我看見了自己。我覺得什么都可怕。我天生是個思想不深刻的人,不大關心死后的世界和人類命運之類的問題,向來很少想到那些深奧的事。我覺得可怕的,主要是我們誰也躲不開的日常瑣事。我沒法分清我的行動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作假,這總使得我心慌。我體會到生活條件和教育把我限制在狹小、虛偽的圈子里,我的全部生活無非是天天費盡心機欺騙自己和別人,而且自己并不覺得。我想到我一直到死都擺脫不了這種虛偽,就心里害怕。
今天我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到明天,我就會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原在彼得堡擔任公職,后來害怕了。我到這兒來,為的是經營農業,可是又害怕了。……我看出我們了解的事情很少,因此天天犯錯誤。我們往往不公道,對人造謠中傷,破壞彼此的生活,把我們的全部力量浪費在我們不需要的而且妨礙我們生活的無聊事情上。我覺得這種現象可怕,因為我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有誰需要這樣做。我,好朋友,不了解人們,怕他們。
09
因為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年輕,固然有福,可是把自己的青春保持到進人墳墓為止,那就更加百倍地有福。祝他們,我此刻發表空談的對象,到老年只是身體衰老,靈魂卻依然年輕,換句話說,他們的精神依然活潑地翱翔。
10
我們從墓園回來的時候,露出憂郁謙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樣的感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里去跑一兩個鐘頭,享受充分自由的時候,都經歷過。啊,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點點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線希望,人的靈魂就會長出翅膀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文字 | 選自《契訶夫小說全集》,[俄] 契訶夫 著,汝龍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5月
圖片 | Photo@Jilson Tiu
編輯 | Cujoh
原標題:《契訶夫 | 天下還有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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