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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夫岡·顧彬:我的心在唐朝,我寧愿模仿李白的愁 | 純粹訪談
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
1974年秋天,顧彬獲得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的獎學金,從杜塞爾多夫乘飛機至香港,再從香港搭火車經廣州北上,來到北京語言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現代漢語。當時的他是波鴻大學的漢學博士,畢業后在校做輔導教員。拿到這個獎學金有些意外,哥廷根大學的一個數學系的女生臨時不去了,由顧彬頂上。可顧彬的第一個孩子剛剛出生,臨行前還頗有一番躊躇。
中國之行改變了他的命運。多年以后,顧彬在《憶當年》一文里寫道:“我從向往的方向來,朝向往的方向去。我去到現實之國——中國的旅途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在那里度過的一年,卻成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
遠去的時代驚鴻一現
沃爾夫岡·顧彬(Wolfgang Kubin)是德國知名的漢學家、詩人、翻譯家,波恩大學漢學系終身教授,海外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的泰斗。大學時期,他原本就讀于基督教神學專業,因受到李白詩歌的影響,從神學研究轉向了漢學。李白、莊子和孟子,是他最早“神交”的三位中國朋友。
房間里的男人:顧彬詩選
作者:[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海嬈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2-04
在北京語言學院學習的機會,像是命運女神的恩賜。整整一年,顧彬得以心無旁騖地學習漢語,在場感受中國文化。“那時候,我早上吃兩片加果醬的白面包,上四小時課,課間還不忘讀《啟蒙辯證法》。12點鐘下課,我就匆匆忙忙往食堂趕……吃完飯,我又回到住的地方。如果不給遠在鹽山的外婆、母親還有明斯特的我孩子的母親寫信,我便繼續學習每天早上6點就開始學的漢語。”
他勤奮簡樸,為漢語的魅力所傾倒。也是這一時期,他開始翻譯毛澤東、賀敬之和李瑛的經典詩歌,也譯過戴望舒的現代詩,“因為他的詩歌有戰前的西班牙風和法國風”。
那已經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2022年,一組寫于20世紀70年代的詩作,隨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房間里的男人:顧彬詩選》的出版而面世,再現了當年這位青年漢學家在中國的所見所感,也首次向中國大陸的讀者展現顧彬詩人的一面。
他寫《十一月的北京》:“對于旅居異鄉者,/本埠的一切都來自夢中;/介于枇杷和柿子間的臉,/除了顏色,無所尋覓。”
《房間里的男人:顧彬詩選》設計展開圖
他寫《北京紫竹園咖啡館》:“在這里的太陽和火爐之間,/雙腿交叉,雙手把杯,/看附近的廠區:/門下無非是女工們/笑聲爽朗。”
他寫得最多的是西山臥佛寺。“枯葉,半月,/秋天只是一段傳說。/米芾涉水過山谷。濃霧后的西山,/和他一起消失直到清晨。”
他游歷了一個個城市,在《長沙》,“我也來到橘子洲,/獨立洲頭,見湘江/真的北流,見萬山/本色,籠罩霧中”;在《上海去桂林的火車上》,他看到“黃花,/瓜田,/黑牛,/睡童,/紅土,/綠稻。虛構的風景,/并非詩人的。”
1973年,他剛剛完成了博士畢業論文《論杜牧的抒情詩》,毫無疑問,這些在中國的詩作,從語言到意象的使用都受到唐詩的深刻影響,且具有杜牧詩歌的空靈悠遠、富于禪意的特征。
時隔數十年再次展讀,猶如觀看一卷老電影膠片:在柿子、枇杷、白襯衫、人造革皮鞋、藍天與紅葉的交織中,它們勾勒出青年學者的心靈風景,一個遠去的時代在其中驚鴻一現。
顧彬唐詩九講
作者:[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吳嬌 編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20-12
一些舊詩歌,一些新詩意
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認為:如果你想成功,應該為抽屜默默寫作二十年。顧彬說:“很久以來,這促成了我不同方式的沉默:我寫作,但不發表。”
在讀高中畢業班時,他模仿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爾寫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詩。那是1963年左右,他迷戀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國現代詩人的作品,尤其癡迷于圣約翰·萡爾斯。年輕的他文思泉涌,落筆有聲。1970年夏天,顧彬將當時寫的大部分詩作編撰在一起,取名為《房間里的男人》自費出版,大概印了四百冊。這組詩有81首,來源于老子的《道德經》。顧彬自言:“我那時不僅受到道教影響,也受到《易經》影響。作品中很多關于變易的想象和表達,并非偶然,而是我當時的世界觀受到儒家孟子的政治思想影響的結果。”
房間里的男人博學多識,在斗室中思考著世界。他與百家思想為伴:“我寂寞的房子只有秋天光臨,/圣賢的嘆息匯入落葉的飄零。”他研讀治國與和平的方略:“最偉大的法典,/是葉到根的回歸。/最偉大的國家,/是樹與山之間的空闊。”他的詩句安靜而充溢哲思:“變化開始,但不變的是:/水泡軟石頭,卻托起洪流。”“清晨的咖啡,用世界做奶油,/不美么?”
德國與中國:歷史中的相遇
作者: [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李雪濤 張欣 編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4-11
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推出的同名詩集《房間里的男人:顧彬詩選》收錄了顧彬在1963-1985年間寫下的詩作,分為“房間里的男人”“臨淵之語”“動蕩的安寧”“猴子構造”四個部分。這些詩歌代表了顧彬詩人生涯的早期階段,它們受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短小精悍,擅于運用歧義、雙關和辯證,閃爍著形而上學的光芒,顯示出作者非凡的詩歌才能。
然而,很多年來,這些作品被扔在波恩的地窖里,似乎已被它們的作者所遺忘。1985年以后,詩人顧彬“讓位”給了學者、翻譯家顧彬,他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漢學研究和對中文作品的譯介上。有大概十年的時間,他幾乎不再寫詩。“寫作的困境伴隨著我。”顧彬說。那些曾經讓他為之狂熱的作品,漸漸地成為了創作的窠臼。
直到1994年,顧彬才擺脫影響的焦慮,找到自己的詩歌語言。變化發生在不知不覺之間,也可能是深植厚養的結果。在麥迪遜做客座講師時,他在一座老房子里的一張櫻桃木書桌上寫作。在那里,他的詩“變長了,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敘述”。詩人顧彬復蘇,新的創作高峰不期而至。“從1995年到1999年之間,我不知怎么就完成一本新詩集。”顧彬回憶。連他的詩人好友北島也善意地勸他不要寫得太多太快。
野蠻人來臨: 漢學何去何從?
作者: [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曹衛東 王祖哲 等 譯
出版社: 北京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7-09
2000年左右,在默默地寫作了三十年后,顧彬出版了第一部德文詩集,從此一發不可收。雖然在德國和在中國一樣,學者和翻譯家沒必要再去寫作,他還是以幾乎每兩年一本的速度,彰顯著旺盛的創作力。
而1985年以前的舊作,則靜靜地躺在塵埃和蛛網中。直到2014年2月,顧彬才在另一位中國詩人朋友楊煉的勸說下,決心將這批少作付梓出版。因為楊煉告訴他,作家有義務記錄他的成長,并將它們完整地呈現給讀者——以證明他的那些最好的作品并非“憑空而至”。
在楊煉和德語出版人瓦爾特·費林格爾的鼓勵下,顧彬開始重新整理修改幾十年前的詩稿。他對舊作的修改是“節制的”,只對一些語言上的笨拙進行了改動,以及對視覺上的美感(排列、章節)進行了處理。詩稿上每一個日期注解,都像是“一座返回遙遠過去的橋”,讓他邂逅一些新鮮的詩意,一個年輕的自己。
與學術對象“打成一片”
顧彬曾因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犀利批評名噪一時,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嚴肅而不乏尖銳的典型德國知識分子。但與他接觸,又不難發現他坦率可愛的一面。
作為漢學家,顧彬主要的研究領域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思想史以及中國美學。他主編了介紹亞洲文化的雜志《東方》及介紹中國人文科學的雜志《袖珍漢學》。自2002年起,他還主編了十卷本的《中國文學史》并撰寫其中的《中國詩歌史》《中國散文詩》《中國古典戲曲史》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
一千瓶酒的英雄與一個酒壺的故事
作者: [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張冰燁 編
出版社: 北京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7-09
作為翻譯家,他翻譯了6卷本《魯迅選集》,并譯介了包括茅盾、丁玲、巴金、北島、舒婷、顧城、楊煉、張栆、多多、翟永明、歐陽江河、王家新等在內的大量中國現當代作家、詩人的作品。從2010年起,顧彬開始翻譯、撰寫十卷本《中國古代思想家叢書》,其中《論語》《老子》《孟子》等多本已在德國出版。
作為詩人,他不僅著作等身,還有一群性格各異的詩人摯友。
有時候,他比中國人還了解中國詩人。1984年冬天,顧彬經由北島介紹,結識了顧城、謝燁夫婦。1987年,受顧彬之邀,顧城、謝燁到明斯特參加詩歌節。1992年3月,他們獲得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的獎學金,再次來到柏林旅居。顧彬常常領著顧城、謝燁參觀柏林的歷史遺跡,和他們一道在古納森林散步,見證了這對傳奇詩人夫婦“連體嬰兒”式的感情和他們在海外最后的歲月。
他是中國當代詩歌最熱心的崇拜者和推介者。從20世紀90年代起,他就帶著北島、楊煉等在世界各地辦朗誦會,“強迫”性格內斂、不擅表演的中國詩人在舞臺上展現自己。在中國,他也是各種公開或私密的詩歌朗誦會的座上賓。在他的記憶里,翟永明在看到臺下的400名聽眾后“竟然想拍拍手走人”,哪怕她的詩行“具有別樣的誘惑力”,食指是“唯一知道怎么朗誦的人……他知道怎么掌控聽眾,知道自己要什么”,多多和歐陽江河“還能像以前的詩人一樣吟唱”,鄭愁予“總是隨身帶著酒”,“但他不是獨飲者,也不是酒鬼,他只是想找個喝酒的伴兒。”
和許多中國詩人一樣,顧彬也嗜酒。20世紀80年代,詩人北島將顧彬帶進了白酒的世界——“國民白酒二鍋頭”,至今仍是他的良伴。在山東,他學會了喝酒需兼著喝茶;在喀什,他敢于和柯爾克孜人斗酒。60歲以前,每晚十點以后,他先喝一小杯白酒,再來一瓶啤酒,然后再飲一杯紅酒。如今年紀漸長,他更加養生有道:“每天早上吃生的大蒜、生的姜、生的辣椒。還喝一兩杯二鍋頭。都是跟北京老頭子、老太太學的。”
中國往事
作者: [德]沃爾夫岡· 顧彬 著 朱諒諒 譯
出版社: 中譯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7-04
沉浸式了解中國文化,與學術對象打成一片,是顧彬一直以來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在五道口的一家老飯館,他曾和許多當代作家一起吃烤鴨、喝二鍋頭,談論文學。他曾言:“我不太同意一批無論是德國的還是中國學者的觀點:最好不要和作家交往。我覺得如果能的話,應該和作家交往。因為這樣作家可能開掘你的眼界和思路,通過和作家們的接觸,我經常能了解到全新的東西。”
自稱“老顧”,最愛李白
1967年春末,顧彬偶然讀到龐德用英文翻譯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兩句:“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the long Kiang,reaching heaven.(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對中國古典詩歌一見傾心,毅然由基督教神學轉入漢學,像一個朝圣者,在漢語言文學葳蕤豐茂的花園里徜徉,苦苦求索。
五十多年過去,李白依然是他的一切,他的神。他說,“我的心在唐朝”,“我寧愿模仿李白的愁。哪里有李白,哪里有愁,哪里有顧彬,哪里有愁。”
愁什么呢?過往的歲月大約最令他懷念。比如,在北京語言學院學漢語時,每個星期顧彬都去臥佛寺:“騎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去,騎了一個小時回來,肚子充滿了新的詩歌。”想必在那個青年漢學家眼里,四下里都是“真實的盛開”,都是源頭活水。
如今,77歲的顧彬仍是汕頭大學的特聘講座教授,因為疫情原因,遠在波恩的他只能給學生們上網課,講21世紀德國當代哲學和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
他在寫給南都記者的郵件里自稱“老顧”,堅持用中文回答問題。他的回答很簡短,又頗率真,符合他身上的詩人氣質。
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
純粹訪談
給讀者看他寫的所有押韻體
南都:新詩集《房間里的男人》收錄了你1963-1985年間的詩,最早的詩作距離現在差不多60年了。它們代表了你的詩歌生涯的早期階段。如今回看這些“青春詩作”,從一個讀者和詩歌研究者的角度,你怎么評價當年的青年詩人顧彬?
顧彬:詩人顧彬是大概16歲開始寫詩歌的。基本上他沒有發表它們。原因是法國詩人馬拉美(Mallarmé)提醒他要等20年再出版他的作品。
其實我等了幾十年。2000年我才開始出我的詩集。因為德國文人看到我的翻譯后,覺得我應該有自己的詩歌,應該給他們看看。看了后,他們給我安排出版的機會。到目前為止我出了最少20本德語詩集。目前我每年有一本新詩集面世!
我當時大部分根據西班牙現代詩的印象寫詩。跟北島一樣。因此北島的詩歌我都可以自己寫!我敢出版我50年前創作的作品跟楊煉有關系。他告訴我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給他的讀者看他寫的所有押韻體。基本上我50年前寫的詩歌在我看來大部分不錯。
南都:詩集的第一輯“房間里的男人”共有81首詩,其中有幾個地方讓“讀者在此寫上自己的結論”,為什么這么安排?
顧彬:這本詩集是新的《道德經》!雖然我剛說我在西班牙現代詩的影響下開始寫作,但是我也受到了中國古代哲學、唐詩等的啟發。
《道德經》有81章回,我的“房間里的男人”有81首詩!他的思路不光是老子,也是孟子。他熱愛他們兩位。
為什么讓讀者自己考慮、寫上結論呢?因為我不想控制讀者,讀者該自己反思。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
作者: [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范勁 等 譯
出版社: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8-09
南都:詩集的第二輯“臨淵之語”有許多詩作都與中國相關,它們記錄了你1974-1979年和1985年的中國之行,其中的一些詞語和意象非常有時代特點,比如“紅旗,紅葉/革命無處不在”,或者“今天他們活在白襯衣的光里”。在當時的你眼里,中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它的哪些方面讓你覺得既陌生又充滿詩意?
顧彬:非常客氣,幫助我們。開放不開放,當時的中國還是有詩意。我只提臥佛寺。我每個星期在那里寫詩。我騎了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去,騎了一個小時回來,肚子充滿了新的詩歌。
請問,哪一個中國當代詩人能創造比我更多的關于臥佛寺的詩歌呢。歐陽江河、西川、翟永明都不行。
南都:根據你2014年寫的序言,你的早期詩歌受到了包括日本俳句、中國唐詩以及翁加雷蒂、龐德等人作品的啟發,你迷戀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國現代詩人的作品。你為什么總被來自另一種文化、另一種語言的詩歌所吸引?
顧彬:別忘了,德語國家1933年前后差不多全部否定了現代文學。1945年后德語當代國家連跟中國作家比也落后得很。我們不得不再學文學是什么。因此我們的老師、文人,我們的學生都向法國等國家看。
南都:你最早讀了龐德翻譯的李白的詩歌而轉向漢學。在你的詩歌里有沒有和李白氣質特別相近的地方?
顧彬:李白的詩都是我寫的。哈哈,我開玩笑。不過,他多描述姑娘們的光腳,詩人王家新敢跟著嗎?當然我寧愿模仿李白的愁。哪里有李白,哪里有愁,哪里有顧彬,哪里有愁。
王安石的評論我非常贊同:李白不歌頌酒,他歌頌愁,要不然他歌頌姑娘的美。它們都有密切的關系。聰明的王安石!
南都:能談談你的詩歌寫作與德語詩歌傳統的關系嗎?那些優秀的德語詩人,比如中國讀者喜愛的荷爾德林、里爾克、保羅·策蘭等是否也曾對你產生影響?
顧彬:老實說,西班牙、法國、意大利的現代詩歌與中國古代詩歌是我的理想、我的寫作的基礎。除了荷爾德林外我基本上都不喜歡1900年前德文寫的詩歌。也包括歌德、海涅在內。策蘭我不懂,王家新才懂。不過,我們在1900年前后跟著里爾克慢慢出現一批新詩人,比方說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 Benn)、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org Trakl),卡爾·克羅洛夫(Karl Krolow),他們對我的發展非常重要。看他們的詩歌我都吃一驚。
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在漓江邊“神的故鄉鷹在言語:陪海子母親讀詩”音樂詩會上朗誦
南都:你覺得詩歌是有用的嗎?詩歌與時代、與社會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顧彬:詩歌允許人安靜下來。當下人不安的原因在于不看詩!沒有好詩的時代、沒有押韻的社會無法有希望。
我還會多翻譯中國當代詩人,放心!
南都:我的印象是你將許多的時間獻給了中國當代詩歌的研究,這是為什么?
顧彬:不對。我的心在唐朝!李白是我的一切,我的神。但是我也是當代詩人,現代詩人。我向中國現代、當代詩人學習寫詩歌。目前我學歐陽江河、西川創造長詩。
南都:許多中國學者認為,古典詩歌和當代詩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你的看法呢?
顧彬:龐德(Ezra Pound)說得很清楚:通過中國古代詩歌能復興我們歐洲詩歌。我的20本詩集都受到了中國古詩的影響。可以說:沒有唐詩,就沒有詩人顧彬。
南都:你是與中國當代詩人關系保持著親密關系的漢學家之一。能否談談你和中國詩人的友誼,以及你和他們在一起時的收獲?
顧彬:文人相輕。無論我說什么,誰都不高興。我還是北島們的好朋友,雖然老批評他們。中國當代男詩人誰都覺得:我是最偉大的。當然他們都是“男”得不得了。可怕死了!女詩人們呢?完全不一樣。
比方說翟永明拒絕我再翻譯她,要求我翻譯其他(她)的詩人。我翻譯了嗎?好多。最近北島的自傳、瀟瀟的詩,王家新的新詩,都是書。目前我正在準備翻譯歐陽江河,還準備中國當代女詩人的選集,再出楊煉最近的詩歌作品。
人家會問你為什么不翻譯我呢?我在翻譯。我今年77歲,我還要活到92歲或102歲。我準備好了。每天早上吃生的大蒜、生的姜、生的辣椒。還喝一杯、兩杯二鍋頭。都是跟北京老頭子、老太太學的。
到時候我會多翻譯中國當代詩人!放心。
顧彬詩選
作者: [德]沃爾夫岡·顧彬 著 莫光華 賀驥 林克 譯
出版社: 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0-08
南都:從1970年代開始,你就一直在將重要的中國當代詩歌譯入德文。你同樣也翻譯了《魯迅全集》,巴金、茅盾、丁玲等人的小說。你覺得在翻譯當中,有什么東西被獲得,有什么東西會失去?
顧彬:翻譯的時候,我們譯者不丟什么。相反地,我們得到很多。我們得到的不能發表。顧城住過我柏林家。他留下來的東西,我都送給俄克拉荷馬大學(The University of Oklahoma)我個人的檔案館。目前不能發表。非常寶貴的東西!中國都沒有。
南都:除了北島以外,還有哪些中國詩人在國際上是受到廣泛認可的?你覺得他們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顧彬:誰都是承認的。翟永明,王小妮,瀟瀟,舒婷等。她們有女性的、特別是人的聲音。她們跟王家新一個樣談人。王家新是談人的、女人的詩人。
中國古代有哲學,而且并不過時
南都:請談談近況。你現在是汕頭大學特聘講座教授,目前教授什么課程,除了上課以外,還在做哪些與中國文學有關的事情?
顧彬:我目前在德國波恩。我本來應該在汕頭大學。不過,目前沒有飛機。有的話,太貴。7500歐元(Euro)單程。
我剛剛上完汕頭大學的網絡課。我先講了21世紀的德國當代哲學,又講了中國21世紀的當代文學。目前我在波恩大學上新翻譯理論的課。課上大部分是中國人。我用德文、中文、英文上課。
除了每天寫詩、寫自傳、翻譯中國當代詩人外,我還在編輯出版中國古典詩人叢書。12本,都是我一個人編選。
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在長城
南都:你曾經說神學和哲學是你的故鄉。這兩門學問如何影響了你的漢學研究?
顧彬:我從小學哲學,再學神學。在我兒童時代,這兩門學科還是分不開的。現在當然是兩回事兒。
我不光從中國美學的角度來看中國。如果從歐洲來看,我可以把比方說中國古代哲學提到世界的哲學的位置。是什么意思呢?人民大學的劉曉楓不承認中國有哲學。其他中國學者也是。我主張有,不過,要幫助它。
什么意思呢?德國20世紀的哲學家都受到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影響,特別是海德格爾(Heidegger),博爾諾(Bollnow),斯洛特戴克(Sloterdijk)。我從他們的觀點重新開始思考孔子、莊子、老子、孟子等。因此這些中國古代思想家不是過時的,相反地他們非常現實。
南都:德國是漢學研究的重鎮。你此前在講座里也曾強調德國漢學和美國漢學的不同。你覺得德國的漢學研究有什么特點?
顧彬:美國漢學落后得很。它還是吹牛。因為有中國來的學者幫它的忙,這個不多說。不過,美國漢學落后,美國全學術更落后。原因是市場。他們不翻譯外國!不感興趣。我們德國總是翻譯外國的東西。
沃夫岡·顧彬(Wolfgang Kubin),中文名顧彬,1945年生于德國下薩克森州策勒市。著名漢學家、翻譯家、作家。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終身教授,汕頭大學特聘講座教授。畢生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和中國思想史等領域的研究。編著有德文漢學/亞洲學期刊《袖珍漢學》《東方·方向》,主要譯著和作品有六卷本《魯迅選集》,十卷本《中國文學史》,十卷本《中國古代思想家叢書》。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近半個世紀,他為中國和歐洲培養了大量的翻譯人才、外交人才、漢學專家。因其在學術研究、翻譯及文學創作上的突出成就,曾獲多種獎項,其中包括中國政府友誼獎、德國翻譯界最高獎約翰·海因里希·沃斯獎。
原標題:《沃爾夫岡·顧彬:我的心在唐朝,我寧愿模仿李白的愁 | 純粹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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