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男子佟勝軍1992年在該省安達市因殺人獲刑后疑被違規假釋，被天懋公司原法定代表人曹波舉報。佟勝軍這樁舊案，因其于2018年誣陷海南天懋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懋公司）四名保安一事被牽扯出來。

大慶市中級人民法院被指定管轄審理佟勝軍故意殺人、誣告陷害一案。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謝寅宗 圖

佟勝軍在海南被追究誣告陷害刑事責任的同時，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在2021年做出再審決定書，指令大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佟勝軍的殺人舊案進行再審。同時，最高人民法院2021年5月21日作出指定管轄決定書，將佟勝軍誣告陷害一案移送大慶市中院審判。

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11月25日從有關渠道獲得的判決書顯示，大慶市中院審理認為，佟勝軍采取暴力手段、持尖刀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原審“殺人罪”罪名表述不當，應予糾正。同時，佟勝軍捏造事實誣告陷害他人，造成四名保安被錯誤羈押的嚴重后果，其行為構成誣告陷害罪。

大慶市中院遂判決，撤銷黑龍江省綏化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對佟勝軍作出的原審判決，佟勝軍犯故意殺人罪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誣告陷害罪判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知情人士告訴澎湃新聞，對于再審判決結果，佟勝軍表示不服，已提出上訴。

誣告陷害四名保安，牽出東北殺人舊案

佟勝軍或許怎么也沒想到，重獲自由多年的他會因2018年在海南三亞市天懋公司的一場沖突，讓他因殺人舊案被判無期徒刑。

2018年9月27日，為天懋公司原股東張學成打工的佟勝軍，隨張學成到位于三亞市天涯區解放路的天懋公司查賬。

其間，張學成被警方帶到派出所了解情況，留在公司的佟勝軍被天懋公司保安劉立中、岳洪強等人要求離開。隨之，雙方發生口角并引發互毆。

2018年9月27日，佟勝軍（前排黑衣者）在毆斗中受傷，他以此誣告陷害天懋公司四名保安。

司法材料顯示，雙方互毆過程中，劉立中從消防通道內撿來一塊瓷磚打在佟勝軍頭部，致瓷磚破碎。佟勝軍也用黑色鐵皮板拍打劉立中、岳洪強等人。劉立中、岳洪強再次手持破碎的瓷磚擊打佟勝軍頭部，佟勝軍頭部當場流血。后雙方停手，三亞市公安局天涯分局新風派出所民警將雙方帶回。

其后，警方對佟勝軍傷情進行鑒定。澎湃新聞獲得的鑒定材料顯示，三亞市公安局司法鑒定中心2018年10月11日出具的首次《法醫檢驗活體傷情通知》顯示，佟勝軍為輕傷一級。

在傷情鑒定報告作出前，劉立中四人在2018年10月12日因涉嫌尋釁滋事被刑拘。

天懋公司法定代表人齊桂玲告訴澎湃新聞，因為四名保安身陷囹圄，其丈夫、時任天懋公司法定代表人曹波通過關系找到佟勝軍的哥哥，希望賠償和解此事，但被佟勝軍拒絕。

2018年11月4日，三亞市公安局司法鑒定中心出具《法醫學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書》，稱佟勝軍因顱骨凹陷性骨折或粉碎性骨折，其損傷評定為重傷二級。

傷情報告作出次日，劉立中等四名保安涉嫌故意傷害罪被逮捕。2019年1月8日，三亞市公安局天涯分局偵查終結，以劉立中4人涉嫌故意傷害罪向城郊檢察院移送起訴。

天懋公司監控視頻顯示，佟勝軍額頭在雙方斗毆前就有凹陷，并非保安毆打所致，天懋公司及其原法定代表人曹波在向有關部門反映情況的同時，也申請對佟勝軍傷情進行重新鑒定。

海南省公安廳物證鑒定中心經鑒定后，2019年5月24日出具鑒定結論稱，佟勝軍左側額骨凹陷性改變（骨折）在9月27日受傷之前已經存在，且未檢見骨折因本次外傷加重的病理改變。綜合其他檢測，認定佟勝軍此次外傷致額部擦挫傷的損傷程度為輕微傷。

2019年6月7日，遭錯誤羈押239天的劉立中4人被取保候審，并在檢方作出《不起訴決定書》后獲得國家賠償。2019年10月21日，佟勝軍因涉嫌誣告陷害被三亞市公安局天涯分局刑拘，同年11月4日被逮捕。

在追究佟勝軍誣告陷害的同時，天懋公司經調查還發現，佟勝軍1992在東北曾殺人，并且其假釋存在違規的問題。

綏化地區中院的判決書記載了佟勝軍的殺人往事。案件發生在1992年2月4日13時許，地點是綏化安達市百花園舞廳。那天，佟勝軍與原有矛盾的才洪濤發生口角，與才洪濤同去舞廳的朱守彬見狀辱罵佟勝軍，并打了佟勝軍一拳。

互毆過程中，佟勝軍用尖刀向朱守彬的胸、腹部各刺一刀后逃離現場。朱守彬在被送醫途中死亡，經法醫鑒定，朱守彬系被他人用銳器刺破心臟、肝臟造成大失血死亡。

疑違規假釋后身份漂白

原審判決書顯示，1992年3月20日，佟勝軍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

綏化地區中院認為，佟勝軍無視國法，在公共場所因瑣事發生口角，竟持械殺人，其行為已構成殺人罪。鑒于佟勝軍投案自首及被害人朱守彬有一定過錯，同時考慮到佟勝軍家屬積極賠償經濟損失等情節，可從輕處罰。

1992年7月13日，綏化地區中院對佟勝軍作出判決，判處其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刑期從1992年3月20日至2007年3月19日。

而獲刑15年的佟勝軍在黑龍江新肇監獄實際服刑時間不到4年半。

澎湃新聞獲得的佟勝軍釋放證明書（[1996]黑新監釋字第0165號）顯示，佟勝軍的釋放時間為1996年8月26日，釋放理由為假釋。該釋放證明還載明，佟勝軍服刑4年多時間里，還曾減刑4年。

三亞市城郊法院作出的佟勝軍誣陷案判決書載明，辦案單位在牡丹江監獄調取了佟勝軍的判決書、釋放證明等案卷材料。證明佟勝軍1992年7月13日因犯故意殺人罪，被綏化地區中院判刑15年（至2007年3月19日止）。刑罰執行4年后，于1996年8月26日因其妻子王某香患有癲癇病，生活不能自理等原因假釋。

讓劉立中、齊桂玲等人驚訝的是，佟勝軍在戶籍遷移后，其故意殺人的劣跡前科“消失了”，現在的身份信息中已無該犯罪記錄。

劉立中等人故意傷害一案的案卷材料證實了他們的說法，其中載明：2018年9月27日，三亞市公安局天涯分局新風派出所兩位民警對佟勝軍進行網上查詢時，沒有查到佟勝軍有犯罪記錄。

對于佟勝軍的假釋和其現有身份信息中犯罪記錄缺失的問題，北京京門律師事務所主任、知名刑辯律師朱明勇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按當時的法律規定，服刑人員假釋的一個必須條件是服刑時間達到刑期一半，才能被假釋，達不到這個條件，不會被假釋。

北京鼎鑒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少光認為，佟勝軍的妻子癲癇病生活不能自理，不屬于1991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特殊情節”。

王少光和朱明勇表示，佟勝軍犯罪和假釋時適用的是1979年《刑法》，該法第七十三條規定：被判處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執行原判刑期二分之一以上，如果確有悔改表現，不致再危害社會，可以假釋。如果有特殊情節，可以不受上述執行刑期的限制。

王少光說，1991年10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對1979年刑法第73條中“特殊情節”所作的解釋有所不同。“特殊情節”一般是指，原工作單位因重要生產、重大科研的特殊需要，請求保釋的；或者有其他特殊情況的。顯然，佟勝軍的妻子癲癇病生活不能自理不是法定的假釋條件，且即使符合“確有悔改表現，不致再危害社會”的條件，也應當服刑二分之一以上，即必須超過七年六個月。

被佟勝軍誣告陷害遭錯誤羈押239天的天懋公司保安岳洪強、劉立中、王雪東（從左到右）在羈押三人的看守所外。 

殺人舊案與誣告陷害并案再審

一位接近佟勝軍的人士告訴澎湃新聞，佟勝軍殺人舊案“紙面服刑”被媒體曝光后，引起最高人民法院的關注，黑龍江省也成立了調查組對此案進行調查。

大慶市中院的判決也證實了上述人士的說法，2020年12月23日，被指控誣告陷害的佟勝軍被三亞市城郊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佟勝軍不服提出上訴。三亞市中院2021年5月17日將案件發回重審的當天，黑龍江省高院做出（2021）黑刑監12號再審決定書，指令大慶市中院再審佟勝軍故意殺人一案。

同時，2021年5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21）最高法刑轄326號指定管轄決定書，指令將佟勝軍誣告陷害一案移送大慶市中院審判。

2021年9月17日，大慶市中院做出決定，將佟勝軍誣告陷害案與故意殺人案并案審理。

大慶市中院審理就故意殺人案審理查明，1992年2月4日13時許，佟勝軍在安達市百花園舞廳與才洪濤發生口角，并與才洪濤的朋友被害人朱守彬（歿年21歲）發生肢體沖突進而廝打。廝打過程中，佟勝軍持尖刀捅刺朱守彬胸、腹部各一刀，在朱守彬倒地后，佟勝軍持隨身攜帶的斧頭砍擊朱守彬頭部一下，后逃離現場。

佟勝軍供述，刺朱守彬的尖刀系朱守彬本人所攜帶。其辯護人也表示，朱守彬將尖刀帶至案發現場并率先動手，對案件的發生負有過錯。

大慶市中院調查認為，關于打斗過程及尖刀來源，多位證人在案發當日及次日所作證言均證實佟勝軍持斧子率先劈砍朱守彬，且證實佟勝軍一手持斧一手持刀，證人均未證實尖刀系朱守彬所有。而在案發一個多月即佟勝軍歸案后，多名證人集中推翻原證言，改稱朱守彬先動手及作案的尖刀系朱守彬所有。上述證言內容既不符合記憶規律，又無合理解釋，更無其他證據予以佐證。故應采信上述證人案發后所作初始證言。辯護人所提相關辯護意見不予采納。

大慶市中院認為，出庭檢察員提出原審認定事實不清，認定佟勝軍作案所使用的尖刀是朱守彬帶至現場及朱守彬先動手毆打佟勝軍的依據不充分，據此認定被害人有過錯不當的意見成立，法院予以采納。

大慶市中院據此認為，佟勝軍采取暴力手段，持尖刀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原審認定故意殺人案朱守彬負有過錯不當，且原審“殺人罪”罪名表述不當，應予糾正。同時，在故意殺人案中，佟勝軍具有自首、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等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可從輕處罰。

對于誣告陷害一案，法院審理查明，根據公安機關調取的佟勝軍2002年病例，可以證實佟勝軍在案發前即存在頭部陳舊性骨折。結合案發現場的視頻監控，可以明顯看出其左額部存在異常性凹痕。其明知自己頭部陳舊性骨折與本次所受傷情無關，卻在公安機關調查及法醫鑒定過程中，故意隱瞞頭部陳舊性骨折的事實，誤導公安人員及法醫對其頭部陳舊性骨折進行鑒定，符合誣告陷害犯罪不作為的表現形式。

同時，有證人證實張學成曾表示佟勝軍故意將傷情“搞大”，目的是為了“夠抓（人）了”，佟勝軍自己也供述稱“不同意調解，是因為張學成想借此事逼對方妥協”。

上述證據可以證實佟勝軍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造成四名保安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甚至被判處刑罰的后果，其依然實施了隱瞞傷情誤導鑒定的行為，并最終造成四名保安被錯誤羈押。

大慶市中院認為，公訴機關指控佟勝軍誣告陷害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

因誣告陷害四名保安，佟勝軍的殺人舊案被再審。大慶中院判決撤銷原審判決，佟勝軍因犯故意殺人和誣告陷害兩罪被判無期。

綜上，大慶市中院根據佟勝軍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及對社會的危害程度，判決撤銷原黑龍江省綏化地區中級人民法院1992年對佟勝軍作出的原審判決。佟勝軍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誣告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決定執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接近佟勝軍的人士告訴澎湃新聞，再審判決結果出來后，羈押在黑龍江的佟勝軍對判決結果表示不服，已提出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