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曌之后，中國歷史上也有強勢的女子產生過極大的影響力，如武曌的孫女安樂公主是史無前例的“皇太女”，又如清朝末年的慈禧太后權傾朝野，但再也沒人成為中國的女皇。究竟是什么樣的歷史前提，造就了中國唯一的女皇？美國漢學家羅漢（N. Harry Rothschild）在其著作《武曌：中國唯一的女皇帝》一書中做了探討。

河南洛陽隋唐洛陽城國家遺址公園仿古建筑明堂室內陳設的武則天畫像。東方IC 資料圖

唐代無疑是中國封建社會中最鼎盛的時期，但它并非純粹“中國式”的朝代。在經過四個世紀的分裂、對峙與戰爭之后，公元618年，李淵建立唐朝。唐朝是一個真正的帝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意識形態豐富。多樣的族群和世界性使唐朝非常適合像武曌一樣的傳奇人物的崛起。時勢造英雄，她只是在適當的時間出現在了適當的地點。中亞人長期統治著中國北方，在那里，大草原的游牧生活方式與黃河流域的漢人的農耕文明融合在了一起。絲綢之路將中國、中亞、印度及波斯連在一起，源源不斷地帶來新的時尚和商品，還有很多沖擊當時中國固有文化建構的新思想。到唐朝為止，最有影響力的新思想便是佛教。

在唐朝之前的幾個世紀里，大批來自中亞的入侵者占據了中國北部，核心的漢文化與外圍的游牧生活之間的隔閡被打破，內外兩層逐漸融合在一起。游牧文化對中國的固有文化形成了沖擊，豐富了其內容，并防止儒家思想陷入一種僵化的文化模式。混血的和其他民族（non-Chinese）的精英氏族既講突厥語也講漢語，雖然逐漸被同化的他們定居在黃河流域，并在漢人幕僚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儒家經典，但他們仍然在草原上狩獵以磨礪軍事技能。在唐代初年和中期，中亞的時尚、舞蹈及發型廣泛流行。武曌的母親和唐朝皇室均是西北部漢人-中亞人混血大族的后代。

在大草原上，婦女不用只待在家庭內部。許多草原部落都是母系氏族，以母親而非父親為尊。廣闊的草原、隱蔽的氈房、放牧的羊群取代了高高的城墻、無盡的封地和中國儒家社會里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的嚴格的對稱性。在大草原上沒有外部男性領地與內部女性領地的劃分，草原上的女子生氣勃勃、不屈不撓，她們像男子一樣打獵、放牧，也精于騎射等關鍵技能。就社會地位和兩性關系而言，中亞的婦女比漢人婦女更加自由。

自然而然的，在初唐，這種融合的文化使儒家價值觀對婦女的制約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減輕，這個時代的女性盡管仍然受到多重限制，但她們享有的法定地位高于其他任何朝代的女性。男子正妻的法定地位比小妾和女奴高。如果男子的經濟條件或社會地位允許，他可以納很多妾，但是不能再娶第二個妻子。經雙方同意，男子可以和妻子離婚。當時離婚現象比較普遍，在上層社會尤其如此。如果男子貶妻為妾，那么他將遭受兩年的勞役拘禁。毆打自己妻子的罪行比毆打妾侍更加嚴重。然而，如果一個妻子毆打自己的丈夫或者做出對公婆不敬的行為，則被視為犯有重罪。如果朝臣被流放，則其妻妾也將一起被放逐。擁有爵位的男子可以對自己的親戚給予特定的合法保護，女性卻不能，因為她們的地位源于她們丈夫的地位。

自信、勇敢的唐代女子不再被嚴格拘于內室之中，她們開始揭去羃?，騎乘于市井之間；在有男子參加的公開的佛教廟會中，她們也會穿著低胸的衣服，展現自身的女性魅力。對于這一變化，武曌可謂功不可沒。據《舊唐書?輿服志》記載，唐初的女子外出時須戴上羃或幃帽遮蔽容顏，以避免路人窺視。然而，“則天之后,帷帽大行,羃?漸息”。

妝飾產業空前繁榮。唐代貴族女性墓葬中發現了很多梳子、銀鏡、銅鏡。女性開始使用大量的香脂和香料，佩戴大量裝飾品和配飾——戒指、手鐲和項鏈。出產于波斯的螺子黛也出現在了洛陽和長安的集市之中。女子開始使用胭脂和水粉，并用漂亮的花鈿打扮自己。宮女們為了保持口氣清新，開始食用丁香。武曌本人也以精于化妝和保養著稱。

唐代有不少關于勇敢女性的民間故事，其中之一的主人公是旅店老板娘寡婦板橋三娘子。她能用幻術種麥，在這里住宿的客人吃了用這種麥子做成的燒餅后就會變成驢。在另一則故事中，名妓李娃欺騙并拋棄了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年輕書生。她的明眸凝睇讓他念念不忘、寢食俱廢，將苦讀多年的圣賢書拋在腦后，一心只愿與她廝守。后來這位失戀的年輕人被家人拋棄，貧病交加。見此，李娃受到了良心的譴責，于是她悉心照料他，以助其恢復健康。在她的幫助下，書生重新考取功名，后又加官晉爵。簡言之，李娃曾毀了他，但后來又把他從絕望的深淵中扶起。

唐朝的女子還以嫉妒和殘暴著稱。唐代記錄了很多“懼內”的故事，最生動的要數唐代之前的隋文帝的故事。他強硬的妻子不許他擁有妃嬪，有一次，隋文帝摸了一位宮女的纖纖細手，為此她竟將此宮女的雙手砍下，在隋文帝用膳時呈了上去。在另一個非常有名的“懼內”故事發生時，武曌仍是孩童。故事中，一位新上任的官員設宴款待他的朋友。席間，他招來一名女子為他唱歌，他的夫人知道后妒火中燒，沖到堂前，在宴會上大肆撒潑，赤腳蓬頭地舉劍亂舞，嚇得賓客及歌女四處逃竄，這位官員更是害怕地躲在床下瑟瑟發抖。

武曌還知道一些和她同一時代的強大女子的事跡。公元653年，當她正與眾多內廷妃子爭奪高宗寵愛之時，在朝廷之外，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情，從中可以窺見那個時代的基調。在唐帝國東南部的州縣中有一女奇人名叫陳碩真，據唐朝官方報告，她曾施魔咒惑眾生，組織農民起義。她自稱文佳皇帝，任命了軍事將領并且開始吞并周邊城池。顯然，當時的人們并不反感為女性首領效力。每次戰斗前，陳碩真都會搖鈴焚香。野史記載，她的守護神會懲罰那些背叛她的人，為他們招來滅族之災，這使那些反對她的人聞風喪膽。然而，不久之后，她就被俘殺了。

除了中亞女性的影響，武曌可能也從同一時代的新羅國和日本國的女性統治者那里得到過啟示。由于當時思想、文化及貿易上的交往十分自由，對于統治新羅的善德女王和真德女王，以及日本國最高統治者推古天皇和持統天皇，武曌當然都非常熟悉。善德女王也是佛教的忠實擁護者，她在位期間，修建了新羅最大的皇龍寺九層塔。日本國仿照唐朝的官僚制度對其國內的政治體制進行了改造，推古天皇將自己比作這一新式政權頂點處的北極星，在武曌的丈夫高宗使用“天皇”一詞之時，她已使用這一稱呼長達半個多世紀。持統天皇幫忙編纂了早期的日本神話歷史，將自己稱為天照大神的后裔，以此來提高皇室的地位。當武曌還只是唐太宗后宮眾多佳麗中的一位才人的時候，東南亞的一個小國林邑（今越南）有一位女王曾向唐朝進貢。在唐朝的歷史記錄中，還有一個名為女兒國的奇怪國家，它位于西部邊陲之外，由一位強權女性作為君長治國。她每十五日上一次朝，出席朝會的還有其他女性數百人。

絲綢之路的沿途遍布商人的駝隊，因此，在前往初唐兩京——長安和洛陽——的道路之上，掛滿各式商品的雙峰駱駝來來往往。這培養了一種國際性的開放環境：集市繁榮，城市的街鼓規范著各種商業活動。市場上的商品琳瑯滿目，有馬來亞的廣藿香、天竺的胡椒、爪哇的芳香木、新羅的松子，以及波斯的肉飯和無花果。涌入長安和洛陽的除了眾多舶來品外，還有眾多域外人士，如回紇的錢莊老板、波斯的銀匠、突厥的雜貨商以及天竺的魔術師。200英尺長的大三角帆船從遙遠的阿拉伯駛入廣州港。唐三彩瓷器的一種重要造型就是那些牽著或騎著駱駝、留著長胡子的中亞商人。而儒家則將商人貶低為小氣貪婪、重利輕義的市井小人，將他們視為社會的蠹蟲。武曌作為一個木材商的女兒，在統治期間對商人采取的是放任的態度，她很少對商業行為加以限制。

在這種自由開放的環境中，女人也可以身著男人的服裝騎在馬上。成群結隊的雜耍藝人、算命先生、摔跤手、戲法師傅、街頭表演者向路人招徠生意，討要賞錢。官宦家庭的宅邸里以及京城寬闊的大街上開始出現馬球比賽。拔河比賽也從軍事訓練場所傳到了深宮內院，宮女與妃嬪們開始將這種較量力氣的比賽當作一種娛樂活動。

佛教是中亞草原與中原漢人地區都十分推崇的一種文化。唐太宗曾提出，大多數平民似乎都信奉佛教。佛教將印度、中亞、中國、朝鮮半島和日本國融合在一起，一個龐大的文化統一體因此形成。佛教寺廟則成為一個將漢與非漢、男與女、富與窮、僧與俗聯系在一起的圣殿。因此，共同的佛教信仰有助于掩蓋漢人與中亞人間的文化差異。

盡管有些女子在某些領域扮演了領導者的角色，如佛寺住持等，但是在佛教傳統中，女子往往被視為魅惑男子的狐貍精，她們易受欲望左右，是道德敗壞的不潔之人。佛經中將男子描述為在欲望中苦苦掙扎，忍受荊棘刺體、鐵喙啄食、刺刀劈砍以及地獄之火燒灼的個體。自其從中亞傳入中國的幾個世紀以來，佛教對女性變得更加寬容。隨著關于“空”的教義不斷發展，某些教派提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區別，與所有相互對立的關系一樣，歸根結底是毫無意義的。總體來說，與儒家相比，佛教以一種更加公平的態度對待女性。某些佛陀有著女性的外表。佛教還有專門針對比丘尼修行的尼姑庵。佛教為男人和女人都提供超度。佛教的慶典和廟會活動也同時向男人和女人開放。

在經歷了幾個世紀的混戰之后，唐朝統治者建立了一個新的朝代。原有的統治模式——以“天子”為儒家仁德和孝悌的典范——雖然還具有重要的影響，但是要治理一個融合了多種生活方式、民族群體和宗教信仰的復雜帝國，這種模式顯然已經力不從心。在對外擴張的唐朝初年，一種新式的具有公共精神的政治哲學產生了，這一思想可簡約地表達為“天下為公”（the empire is open to all）。公元7世紀的統治者必須了解帝國這種多元的、兼收并蓄的特性。

統領這樣一個多樣化的帝國需要一位思想開明的領袖，而武曌擁有中亞人與漢人混血后裔的身份、對佛教的虔信，以及新興商人而非世家門閥的家庭出身，因此她天生就是這類領袖的完美人選。她獨特的女皇榮升之路不能簡單地歸因于其背景與主流社會政治趨勢的偶合，因為武曌如果沒有冷酷無情的心性、堅定不移的野心、無與倫比的政治才干、機智過人的頭腦和異常淵博的知識，這些歷史的偶然性就將毫無意義。

本文節選自【美】羅漢 著，馮立君、葛玉梅 譯《武曌：中國唯一的女皇帝》，社科文獻出版社，2018年4月。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