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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中國趣味依然頑強地根植于我們的血管深處
【編者按】
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曾兩度來華。第一次是在1918年11月,谷崎經由朝鮮半島進入中國,由北向南,歷時約兩個月,游歷了江南一帶,回國后寫下《蘇州紀行》,表現出對中華文明的傾倒和對中國社會現實的關切。1926年1月至2月間,谷崎再度來華,這次他只游覽了上海一地,結識了內山完造,并經內山介紹,結交了郭沫若、田漢、歐陽予倩等一批作家和影劇界人士,與他們進行了多次交流,歸國后寫了《上海交游記》等文。
這些游記文章是一個發現過程的記錄,有助于我們了解那個時代的日本人與中國人。例如在《中國的趣味》這篇文章中,他寫出了對中國的微妙心態:“一方面是盡可能抗拒中國趣味,一方面又不時地以一種渴望見到父母的心態,悄然歸返到彼處。”
本文收錄于谷崎潤一郎隨筆集《秦淮之夜》,選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東瀛文人·印象中國”系列叢書(2018年3月)。該叢書共五本,分別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學者內藤湖南、“中國通”村松梢風的中國親歷記。
谷崎潤一郎說起中國趣味,如果只是把它說成是趣味的話,似乎有些言輕了,其實它與我們的生活似有超乎想象的深切關系。
今天我們這些日本人看起來差不多都已經完全接受了西歐的文化,而且被其同化了,但出乎一般人的想象,中國趣味依然頑強地根植于我們的血管深處,這一事實很令人驚訝。
近來,我對此尤有深切的感受。有不少人在以前認為東方藝術已經落伍了,不將其放在眼里,心里一味地憧憬和心醉于西歐的文化文明,可到了一定的階段時,又回復到了日本趣味,而最終又趨向于中國趣味了,這樣的情形好像很普通,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這種情形在那些曾在海外待了一段時期的人中尤為多見。我這里主要是指那些藝術家。可是現今五十歲以上的士紳,多少有些教養的人,說起他們骨子里的思想、學識、趣味,其基調大抵皆為中國的傳統。年長的政治家、學者、實業家等,可以說沒有人不會作幾句拙劣的漢詩,學過一點書法,玩一點書畫古董的。他們都是在孩提時代便耳濡目染其先祖們代代相承的中國學識,雖有一個時期他們也曾迷醉于洋風洋氣之中,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又重新復歸于先祖傳來的思想。我曾從一位朋友那里聽到有位中國人這樣感嘆道:“如今,中國藝術的傳統在中國本土早已湮滅了,倒是在日本還留存著。”這句話也道出了一部分的事實真相。當今中國的知識階級,在整體上恰如日本的鹿鳴館時代(鹿鳴館是由當時的外務卿井上馨倡導、1883年建于東京的西洋式建筑,常在此舉行社交舞會和西洋式的酒宴,進出此地的都是身著洋服洋裝的上流社會的名媛士紳和各國的外交官、商人。鹿鳴館成了當時洋風洋氣最為興盛的地方,這一崇尚西洋的時代也被稱為鹿鳴館時代。),會有很短的一個時期醉心于歐美,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意識到要保存國粹了。在中國那樣具有獨特的文化和歷史、相對比較保守的國度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
對于如此富于魅力的中國趣味,我感到有一種如景仰故土山河般的強烈的憧憬,同時又感到一種恐懼。何以會如此,別人的情形我不清楚,就我自己而言,乃是我感到這魅力在銷蝕著我藝術上的勇猛進取之心,在麻痹著我創作上的熱情(關于這一點,我擬另擇時日詳論,由中國傳來的思想和藝術的真髓,乃是主靜而非主動,這對我好像是有害的)。我自己越能感受中國文化的誘惑力,對此我也就越感到恐懼。我在孩提時代也去上過漢學的私塾,母親教我閱讀《十八史略》(中國元代曾先之所著,后多有增補,內容取自《史記》至《宋史》,是一部中國史的通俗讀本,約在室町時代傳入日本,江戶時代廣為人所閱讀,明治時代甚至被用作教科書,至今仍有各種注釋本出版;在中國本土,清代以后漸漸被人所淡忘。)我至今仍然認為,在近來的中學等地方,與其教授那些枯燥的東洋史,還不如讓學生閱讀這部充滿了有趣的教訓和逸事的漢籍,也許這樣會有益得多。后來,我曾去中國旅行了一次。雖說我對中國懷著恐懼,但我書架上有關中國的書籍卻是有增無減。我雖在告誡自己不要再看了,卻會不時地打開二十年前所愛讀的李白和杜甫的詩集:“啊,李白和杜甫!多么偉大的詩人啊!哪怕是莎翁,哪怕是但丁,難道真的比他們了不起嗎?”每次閱讀,我都會被這些詩作的魅力所打動。自從移居到橫濱以來,我忙于電影的拍攝,生活在充滿西洋氣息的街上,居住在洋樓里,但在我書桌左右兩邊的書架上,除了放有美國的電影雜志之外,還有高青邱、吳梅村的詩集。我在因工作和創作而感到身心疲憊時,會常常拿出這些美國的電影雜志和中國人的詩集來閱讀。當我打開《活動寫真(電影)》《電影世界》《電影故事》等雜志時,我的思緒就飛到了好萊塢電影王國的世界里去了,我會感到蓬勃的雄心在燃燒;但是,一旦當我翻開高青邱的詩集時,哪怕只是接觸到了一行五言絕句,就會被他閑寂的詩境所吸引,剛才還在燃燒的雄心和跳躍的思緒,就如同被澆了一桶水似的,冷卻了下來。“新的東西是什么呢?創作是什么呢?人類能達到的最高的心境,不就是這些五言絕句所描繪的境地么?”那時,我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覺得這很可怕。
以后我當何去何從呢?眼下的我,一方面是盡可能抗拒中國趣味,一方面又不時地以一種渴望見到父母的心態,悄然歸返到彼處。就這樣反復再三,不能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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