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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瑞梓|憐君將病眼,為我犯塵埃——唐詩中的長安道路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白居易正租住在曲江流域西北的昭國坊,好友張籍則居住于在約三公里外(長安城外郭城東西廣九千七百二十一米,且左右各三列坊較中間四列坊更寬,故推算延康坊至昭國坊距離略小于東西總寬度的三分之一,約為三公里)的延康坊。三公里路,乘驢馬需走上二十至三十分鐘,對普通人來說不算太久,但對想同老友一敘的張籍而言,卻是萬分艱辛的旅途。在記錄張籍此次來訪的《酬張十八訪宿見贈》詩中,白居易對這位好友表達了關切:“憐君將病眼,為我犯埃塵。遠從延康里,來訪曲江濱。”此時張籍任太常寺太祝已近十年,并患上了嚴重的眼疾,他那通紅的,半瞎的眼睛,最怕這段路上的塵土。
白居易
塵土從何而來?白居易詩里已說得很清楚:“長安久無雨,日赤風昏昏。”長安已很久沒有下雨,太陽炙烤地面,風刮起路上的塵埃,天昏地暗。不同于今天堅硬的柏油、瀝青路面,長安城中,就連最為寬敞氣派的朱雀大街也采用了原始的黃土路。黃土土質疏松,透水性強,蒸發量也大,一到干旱的大風天氣就會揚塵不已。走在長安街道上,“綠槐開復合,紅塵聚還散”(沈佺期《長安道》)。行道槐樹枝葉繁茂,紅塵滿途,已是日常之景。春夏是最干旱的時刻,路況也最為惱人。“浩浩長安車馬塵,狂風吹送每年春”(元稹《杏園》),猛烈的東風雜著塵土吹拂,能達到“跬步間人不相見”(李劍國輯校《唐五代傳奇集》,中華書局2015年版,2735頁)的程度。這一點在司空曙《長安曉望寄程補闕》詩中也可得到驗證:“天浄笙歌臨路發,日高車馬隔塵行。”路上的行人、車馬間都隔著一層灰蒙蒙的塵埃。
唐人薛逢出發前往成都時,全家都來送行。時值長安干燥少雨的六月,塵土漫天飛揚。那年的酷熱、眼鼻喉中的異物感,還有哭成一片的家人,種種并不美好的回憶就如實記錄在薛逢的《鑷白曲》中:“長安六月塵亙天,池塘鼎沸林欲燃。合家慟哭出門送,獨驅匹馬陵山巔。”千年后讀來,仍覺得眼睛刺痛,喉嚨發緊。
微型沙塵暴會在每一個無雨大風的日子里登場。長安人的一天,就是從睜眼“日出塵埃飛”(白居易《早送舉人入試》)開始,到傍晚“坐愁紅塵里,夕鼓鼕鼕聲”(白居易《早送舉人入試》)結束。日出沙、日落塵,這在現代人看來簡直無法忍受,而唐人則已習慣與之共存,并在詩歌中給予它一席之地。日光照射后揚塵色調偏紅,形成了名副其實的“紅塵”景觀。在唐人筆下,討厭的沙塵竟然具有了“佳氣紅塵暗天起”(盧照鄰《長安古意》)的氣勢。朦朧的漫天紅塵彌漫在朱雀大街上,直通皇城朱雀門,帶給普通人莫名的神圣感與巨大的壓迫感,成為名利旋渦的象征,讓古今長安過客為之神往。
“也笑長安名利處,紅塵半是馬蹄飜”(僧尚顏《贈村公》)、“三年游宦也迷津,馬困長安九陌塵”(沈亞之《送龐子肅》)、“出門爭走九衢塵,總是浮生不了身”(蔣吉《題長安僧院》)……彌漫于長安南北向九條街上的紅塵,既困住了馬的腳步,也牽絆了宦游人的心。詩人于武陵也勸慰白忙活一天,空手而歸的賣松人說:“長安重桃李,徒染六街塵。”(《贈賣松人》)“六街”指的是長安城內三條南北向干道和三條東西向干道。“九衢塵”“九陌塵”也好,“六街塵”也罷,都是名利紛擾、浮躁心境的具象。
“塵”之借喻可不僅僅流行于人間。元和年間,王洙在東陽驛南的佛舍中投宿,夜里遇到幾個精怪在聚會作詩,其中一怪吟道:“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盡是塵中老。”(《東陽夜怪錄》,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4025頁)你看,就連妖怪也嘲笑活人在風煙謎塵里蹉跎了一生。有時,詩人們還會將長安之塵進一步浪漫化,稱其為香塵。塵土混合著春日花香與衣衫的熏香,成為都人踏青記憶的一部分:“長安二月多香塵,六街車馬聲轔轔”(韋莊《長安春》);“春日照九衢,春風媚羅綺。萬騎出都門,擁在香塵里。”(邵謁《長安寒食》)雖然長安城的建筑已然消失,市民都已死去,詩歌中留下的氣味、溫度、體感,仍能將我們帶回到當年的現場。
然而,無論紅塵還是香塵,拋開藝術處理的光環,道路揚塵對長安人的生活還是造成了困擾,患有眼病的張籍就是一大受害者。人們最期待的就是下一場雨了。“朝雨浥輕塵”,漫天塵埃終于沉淀,又因沾染了雨霧濕氣而散發出泥土的清香。此時上路最是愜意,正如戎昱筆下“數里衣香遙撲人,長衢雨歇無纖塵”(《贈別張駙馬》)的美好一幕。
杜甫
但長安城的黃土路實在承受不住淫雨的澆灌。連日下雨會導致另一極端狀況:路上泥湯四溢,條條黑水橫流。杜甫晚年在嘉州曾追憶困居長安的往事,那年“長安秋雨十日泥”(《狂歌行贈四兄》)的場景仍歷歷在目。他在長安的十年生活困頓,出行想必得靠徒步,而像白居易等騎馬坐車的官員,則也有馬蹄與車輪陷入泥中的窘迫。元和五年(810年),白居易任左拾遺,雖然官秩較低,卻因是供奉官而需要參加朝參。冬日里雨雪交雜,放朝回去的路上,已是一片泥途:“歸騎紛紛滿九衢,放朝三日為泥涂。”(《雨雪放朝因懷微之》)每到此時,道路功能近乎癱瘓,朝廷就會下令放假,如貞元十三年詔:“自今以后,時暑及雨雪泥潦,亦量放朝參。”(王溥撰《唐會要》,中華書局1960年版,474頁)又有長慶二年八月敕:“秋夏之間,常多水潦,如緣暮夜遭雨,道路不通車駕,宜使放其日朝參。”(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632頁)韓愈的遭遇更令人哭笑不得。天降大雨,身為國子祭酒的他卻未仍得到放朝的消息,只好踏著泥水艱難上班,走到一半才得知放朝,只好折返,白白受累,氣得他在詩里發泄一番:“放朝還不報,半路蹋泥歸。”(《雨中寄張博士籍侯主簿喜》)
無論在什么時代,身處高位的人總有更為舒適的境遇。張籍告訴我們,長安城中還有從宰相宅邸鋪設至大明宮,專供宰相等高官走馬的沙堤,沙堤略高于普通路面,能夠“早風無塵雨無泥”(《沙堤行呈裴相公》),一條黃土路所能反映出的等級差異可見一斑。不知怎么的,時任左拾遺的白居易似乎也在上朝時走(也可能是“蹭”)過這條沙堤。只是當天長安遍降大雪,沙堤結冰,讓馬蹄不停地打滑。“上堤馬蹄滑,中路蠟燭死。十里向北行,寒風吹破耳。”(《早朝賀雪寄陳山人》)一路上備受煎熬。
了解了唐詩中所反映的長安城路況,我們就更能理解白居易對張籍來看自己的感激與感動。“窮瞎張太祝”(語出孟郊《寄張籍》,“西明寺后窮瞎張太祝,縱爾有眼誰爾珍”)冒著眼疾,也許還無馬可乘,步行三公里前往昭國坊,真可謂風塵仆仆。
而大雨中淪為泥途的長安道,也見證了另一場真摯的友誼。張籍拜訪白居易一年后(元和十年)的一個雨天,白居易讀到了元稹寄來的新詩,他擊髀叫好,顧不得窗外正風雨大作,泥潦滿途,毅然決定前往元宗簡所在的升平坊與之分享:“好句無人堪共詠,沖泥蹋水就君來。”(《雨中攜元九詩訪元八侍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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