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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那些事兒⑥|這對平凡的打工夫婦,是最值得醫生尊重和幫助的人
【編者按】
“我只要老婆,不再要孩子了!為了保命,盡可能切除所有(癌細胞)已經轉移或者可能轉移的器官,包括子宮。”
說出這番話的,是一位丈夫。曾經為了要個孩子,他和妻子來到上海,邊打工邊求醫,賺來的辛苦錢都花在了輔助生殖,仍未成功。得知妻子身患惡性腫瘤,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丈夫義無反顧地說,“錢可以借,人不可以耽擱!”
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醫院那些事兒”專欄今日推出第六篇。
在上海交大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副院長胡偉國的行醫經歷里,有這樣一對貧窮卻恩愛的夫婦。妻子重病纏身,丈夫始終陪伴左右。妻子完成兩次手術,腫瘤卻再次復發轉移,只能依賴昂貴的靶向藥物維持生命。此時,丈夫賣了房子,并表示“只要能讓她活下去,我不在乎”。
“假如我們也身陷生活艱難、重病纏身、經濟拮據、孤苦無助的重重困境時,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相守到終老?”在胡偉國筆下,這對平凡夫婦讓他看到了最美麗的人性之光,成為最值得醫生尊重和幫助的人。
尊重病人,是醫生最起碼的品德和修養,唯有將心比心地尊重病人,才會真正贏得病人發自肺腑、至真至誠的尊重。病人對醫生的最大尊重是以命相托的信任,醫生對病人的最大尊重是救命卻不以恩人自居。這樣,醫患之間才會真正水乳交融,步入和諧的佳境。
因為長期腹痛,根妹來到瑞金醫院看我的專家門診。一看就知道她是個農村來的打工妹:衣著簡樸,不施粉黛,一口普通話里還夾雜著令人難懂的鄉音。她說話輕聲細語,還有些拘束,眉眼之間時而露出笑容,給我一種感覺,她是不是在害怕會被我這個穿了白大褂的醫生冷言相向?
我耐心地詢問她的病史,細致地為她做體格檢查,初診時,我發現她下腹部有個巨大腫塊,這是晚期惡性腫瘤的體征。我安慰了根妹一番,對陪同她的丈夫說道:“我要單獨與你講幾句。”
根妹一臉的疑慮和緊張,無奈地站起身來,走出診室。當我告知根妹丈夫這一診斷結果時,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著堅強的大小伙竟然失聲痛哭,隨即雙膝跪地苦苦哀求:“醫生,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老婆!花多少錢都沒有問題!”
從根妹丈夫口中,我了解到,他們結婚已經十年,一直沒能生育。為了要個孩子,兩人背井離鄉來到上海,邊打工邊求醫,賺來的辛苦錢都花在了輔助生殖上,試管嬰兒做了三次也未能成功。當獲知妻子得了惡性腫瘤,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丈夫義無反顧地說:“錢可以借,人不可以耽擱!”我深深地被這對貧窮卻恩愛的夫婦所感動,當場將根妹收入了外科病房。
病房里的根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外來打工妹,非富非貴,毫不起眼。丈夫形影不離、不分晝夜地陪伴在根妹身邊,難免給同室女病友們造成諸多不便。因為沒有條件洗澡,他身上總是散發著很濃的汗臭和腳臭,旁人唯恐避之不及。
為了省錢,根妹夫婦每餐只訂一份,根妹先吃,剩下的丈夫吃。每次進餐,妻子都會謊稱胃口不好,目的是為了給丈夫多留一點,丈夫總是嗔怪妻子吃得太少,擔心她營養不夠。
看著根妹丈夫最終將餐盤舔得一干二凈,這一幕場景寒酸又溫情,讓在場的人有些鄙夷,卻又不免心生羨慕。
胡偉國醫生(左二)在實施腹腔鏡手術。
病房里,還有令人不悅的事:一到夜晚,根妹丈夫就蜷縮在根妹的床腳睡覺,如雷的鼾聲吵得病友們無法入睡,大家叫苦不迭。
早上查房時,家屬理應回避到病房外的走道,根妹丈夫卻不知羞恥地躲進女病房的廁所,遭到大家的齊聲譴責。因此,根妹的丈夫成為病房里最不受歡迎的家屬。
但隨之,根妹最終被診斷為卵巢癌,伴有腹腔內轉移,鑒于原發病是卵巢癌,我準備將她轉至婦科做進一步治療。
“胡醫生,求求您別將我老婆轉到婦科去,那里我們誰都不認識。我們只認識您,我們只相信您,請您為我老婆開刀吧!”根妹的丈夫再一次跪在我面前,這或許是他表達最真誠的哀求的唯一方式了。
“不要開玩笑了!讓外科醫生來做婦科的手術,簡直是天方夜譚!”護士替我打圓場。
“婦科病人本來就不應該住在我們外科病房,趕快轉到婦科去吧,早去早好!”病友們也一起勸導道。
出于惻隱之心,更因為考慮到根妹的卵巢癌很可能已浸潤結腸,我改變了想法,力排眾議,繼續將她留在我的外科病房,同時還特別邀婦科腫瘤專家沈主任會診,并與我共同主刀,聯合實施手術。
術前談話和簽署《知情同意書》時,根妹夫婦發生了激烈爭吵,因為我們明確告知:可能會根據卵巢癌腹腔內轉移情況,切除結腸和子宮。
丈夫的表態毫不猶豫:“我只要老婆,不再要孩子了!為了保命,盡可能切除所有已經轉移或者可能轉移的器官,包括子宮。”
根妹卻是固執己見:“我這輩子什么都沒能給你,一定要保住子宮生個娃娃,為你家留住香火!”
最終,根妹夫婦一致同意將決定權交給我——兩人共同信賴的醫生,由我在手術臺上根據探查結果作出決斷。手術一波三折、非常艱難,耗時五個多小時后,婦科醫生和我終于聯手切除了三十多厘米大的卵巢腫瘤,同時切除部分癌腫浸潤的結腸,還保住了子宮。
數天之后,根妹順利出院。
一年后,我在專家門診又見到了根妹夫婦。兩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恩愛甜蜜,時刻黏在一起。這一次,根妹的癌癥復發了,腹腔內的腫瘤比上次長得更大,他們再次找上我,希望能夠住院手術。
“因為原發灶是卵巢癌,這次再安排住外科病房是不合適的。我會盡快聯系婦科主任安排住院和手術。”我說。
“胡醫生,那這次手術您還能親自上臺做手術嗎?我們只認識您,也只相信您!”他倆異口同聲地問。
“好的,與上次一樣,我一定與婦科醫生一起上手術臺。”我信誓旦旦地答應。
根妹做第二次手術那天,我一直守在婦科手術臺旁觀察。手術室護士不解地問我“為什么特地跑來參與這臺婦科手術”,當時我找了個理由:婦科腫瘤可能會涉及腸道需要我上臺聯合手術。實際上,我只是在踐行一個承諾,對一個身處社會底層卻值得尊敬的夫婦的千金之諾。
又是一年之后,根妹丈夫單獨一人來到我的診室。他面容愁戚地告訴我,根妹已經回到老家,腫瘤再次復發轉移,已經無法切除了,只能依賴昂貴的靶向藥物維持生命。今天是來婦科替根妹配藥,順便看望我。
“我將房子賣了,現在租房住,雖然小了點,但照顧根妹更方便些。她現在起床、大小便都要靠我幫忙。這個進口藥我們鄉下沒有,還好上海有,貴是挺貴的,但只要能讓她活下去,我不在乎。”說到這里,根妹丈夫的語氣變得堅毅起來。除了安慰,我還主動提出為根妹聯系慈善救助基金,努力爭取到了加入慈善救助基金的免費贈藥活動。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夫婦倆,也不敢去打聽根妹的消息。但是,這對夫婦早已印刻在我的腦海中。
試想,假如我們也身陷生活艱難、重病纏身、經濟拮據、孤苦無助的重重困境時,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相守到終老?沒有甜言蜜語,只有心心相印;沒有海誓山盟,只有情比金堅。在這對平凡夫婦的身上,我看到了最美麗的人性之光。他們正是我們醫生最值得尊重、最應該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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