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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柯:視何物為美或丑,根據的往往不是審美標準
每個世紀都有哲學家和藝術家提出“美”的定義,借助于他們的作品,我們能夠建構一部審美觀念史。“丑”卻不是這樣。大多時候, 丑被界定為美的反面,但幾乎不曾有誰針對丑寫一部專論。丑淪落為邊緣作品順帶一提的東西。因此,美的歷史可以援引范圍很廣的理論文獻(我們由此推導出一個特定時代的品味),丑的歷史則必須在關于人或事物的視覺圖像與文字材料里窮搜線索。
不過,丑的歷史和美的歷史還是有些共同特征的。首先,我們只能假定一般人的品味在某些方面與他們同時代的藝術家相同。假如一位來自外太空的訪客走進一所當代藝術的畫廊,看見畢加索畫的女子臉孔,并且聽到其他觀賞者形容其為“美麗”,他可能誤以為,在日常生活里,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也認為畢加索畫的那些女子臉孔美麗、秀色可餐。但是,這位訪客看一場時裝秀或環球小姐選美,目睹那里贊美其他類型的美,可能就要修正他的見解了。很不幸,我們回顧久遠以前的時代,無法做到這一點。不管是談論美還是談論丑,我們都沒有這樣的參考,因為那些時代留給我們的只有藝術品。
丑的歷史和美的歷史另外一項共同特征是 :我們討論這兩種價值的材料勢必局限于西方文明。在上古文明和所謂原始民族方面,我們有出土藝術品,但沒有理論文字來告訴我這些藝術品本來的用意,是要引起審美的愉悅,或是對神圣事物的畏懼,還是狂歡。
一張非洲儀式的面具會讓西方人感到毛骨悚然,土著卻可能視之為代表一個慈悲的神。反之,目睹基督受難、流血、遭受羞辱的畫, 非歐洲宗教的信徒可能心生憎厭,但這肉體之丑卻會在基督徒心中引起共鳴和情感。
畢加索,哭泣的女人,1937,倫敦,泰特美術館
至于其他文化,根據為數可觀的詩歌與哲學文本(諸如印度、中國或日本文化),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形象和形式。但是,我們翻譯他們的文學和哲學作品的時候,幾乎總是很難確定某些觀念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等同于西方的某些觀念,雖然我們在傳統上將那些觀念翻譯成beautiful 或 ugly 之類的西方用語。即使這些翻譯可靠,也不足以讓我們知道某種文化是不是將具備(例如)比例與和諧的東西視為美。比例與和諧,這些名詞是什么意思呢?甚至在西方歷史里,其字義也有變化。將一個時期的理論陳述拿來與一幅圖像或一個建筑結構彼此比較,我們注意到,一個時代認為合乎比例的東西,另一個時代卻不認為它合乎比例。在比例這件事上,一位中世紀哲學家會想到哥特大教堂的層次和形式,一位文藝復興理論家會想到依照黃金分割來建構的16 世紀殿堂。文藝復興時代的人認為大教堂的比例是野蠻的,他們以“哥特式”一詞來形容,就說明了一切。
美與丑的觀念隨歷史時期或文化之不同而變化,色諾芬尼(前560—前 478 年)不就說了嘛 :“假使牛或馬或獅子有手,能如人一般作畫,假使禽獸畫神,則馬畫之神將似馬,牛畫之神將如牛,神之形貌各如它們自己。”(Clement of Alexandria, Stromata, V, 110)在中世紀,雅克· 德· 維特里(Jacques de Vitry)頌揚神的事功之美,說 :“獨眼怪庫克羅普斯看見三眼的庫克羅普斯,可能驚異,正如我們看見庫克羅普斯和三只眼睛的生物而驚異一樣……我們說埃塞俄比亞黑人丑,但他們自己認為最黑的人最美。”數世紀后,伏爾泰在他的《哲學辭典》里說 :“問蛤蟆什么是美,什么是真正的美,他一定會說,他的雌蛤蟆就是美,她有兩只秀美的圓眼睛,從小小的頭上凸出, 她有寬寬平平的喉嚨、黃黃的肚皮、褐色的背。問幾內亞的黑人,他認為美是黑油油的皮膚、深陷的眼睛和扁平的鼻子。詢之于魔鬼,他會告訴你,美是一對角、四只爪子和一條尾巴。”
在《美學》一書里,黑格爾寫道 :“可能不是每個丈夫都覺得自己妻子美麗,但至少每個年輕小伙子都說只有他的甜心美麗,此外無美女。對美的主觀品味沒有定則——我們可以說,這對雙方都是好事…… 我們經常聽說一個歐洲美女難令一個中國人心儀,一個南非霍屯督人亦然,因為中國人對美的觀念和黑人也完全不同。事實上,我們看這些非歐洲民族的藝術作品,例如他們的神像——出自他們對崇高的想象,是他們崇敬之物,但我們也許覺得那是最丑惡的偶像。同理,我們可能覺得這些民族的音樂是可憎的噪音,他們則認為我們的雕刻、繪畫和音樂毫無意義或丑陋。”
視何物為美或丑,根據的往往不是審美標準,而是社會或政治標準。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談到金錢如何彌補丑陋:“金錢有能夠買到一切、占有一切的特性,因此是第一等值得擁有之 物……我權力之大,等同于我所擁有的金錢……因此我是什么,以及 我能做什么,絲毫不決定于我這個人。我長相丑,但我可以買到最美 的女人,這樣我就不丑了,因為丑的效果,其令人裹足的力量,被金 錢消解了。作為一個人,我跛腳,但金錢給了我二十四只腳,因此我 不跛了……我的金錢可不是把我的所有缺陷都變成了它們的反面嗎?”
本文節選自《丑的歷史》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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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的歷史》
ISBN:978-7-5117-4197-4
作者:翁貝托·艾柯
譯者:彭淮棟
原標題:《艾柯:視何物為美或丑,根據的往往不是審美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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