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普魯斯特逝世100周年|從誤解出發,重讀《追憶似水年華》
瑪德萊娜小蛋糕、童年時媽媽的晚安吻、海邊捉摸不定的少女、貴族沙龍里的觥籌交錯……只要提起普魯斯特時,我們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這樣一些著名的意象或畫面。若是進一步追問這是怎樣一部小說呢?我們也許會聯想到這樣一些答案:意識流小說、自傳式回憶錄、缺乏情節和結構等等。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普魯斯特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個完整中文譯本誕生以來,這部作品就在中國讀者中激起了經久不息的熱情。然而迄今為止,我們關于普魯斯特的閱讀和理解仍然存在著不少刻板印象或是誤解。今天,在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周年之際,我們懷著對他的深切懷念,再一次嘗試去靠近他、了解他,穿越刻板印象,去接近更加真實的普魯斯特。
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普魯斯特展“La fabrique de l'?uvre”,展出了普魯斯特的練習冊、打字稿等
標題翻譯之爭:一部追憶往昔之作?
在國內通行的譯本中,《追憶似水年華》還有另外兩個名字,分別是與法語原文嚴格對應的“尋找失去的時間”和試圖在文學性與忠實性之間取得平衡的“追尋逝去的時光”。關于書名翻譯的爭議自小說譯介之初便已存在。
1980年代譯林出版社組織翻譯第一個中文全譯本時,各位譯者和學者曾就此展開了精彩的討論,“追憶似水年華”這個標題最終以微弱的優勢勝出。作為全書書名,“追憶似水年華”立即喚起了我們共同的文學記憶,讓我們聯想到《牡丹亭》中的唱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李商隱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種憂郁的詩意和懷舊之情油然而生,并在我們心中投下了關于這部小說的某種預設和期待,認為這是一部追懷往昔歲月的自傳式回憶錄。這也是關于這部作品的一個普遍誤解。然而另一個標題“尋找失去的時間”卻暗示我們,這或許不僅是一種追憶,更是一種深度的尋找和挖掘。小說的法語原文標題為“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其中“temps perdu”(失去的時間)不僅指的是線性的客觀流逝的時間,更是指在主觀上已被遺忘的時間,以及荒廢、虛度的生命。而“recherche”一詞也不僅僅是追憶,更暗含著尋找和探索之意。因此書名“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邀請我們開啟的這趟旅程遠不止是對于往昔歲月的簡單回憶,更是對自我的深層探索和對生命的拯救與重塑。
法國國家圖書館展出的普魯斯特手稿
從“失去時間”到“找回時間”:小說內部結構探究
關于標題的探討也引領我們來到關于普魯斯特的另一個刻板印象,那就是認為這部小說內容蕪雜、結構散亂,缺乏明晰的情節和主線,并將其歸類為意識流小說。而事實上,普魯斯特生前便曾就這種普遍存在的誤解做出過回應。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表示,許多人批評自己的作品缺乏結構,然而這部作品的力量就存在于結構之中。
讓我們再次回到標題對全書結構的暗示。全書總標題中的核心詞組“失去的時間”(le temps perdu)和小說最后一卷的標題“重現的時光/找回的時間”(le temps retrouvé)遙相呼應,暗示出“失去時間-尋找時間”這條貫穿全書的主線。這也是小說在構想之初的基本結構。普魯斯特在最初創作時只構想了兩卷,即《失去的時間》和《找回的時間》。盡管小說后來不斷擴充、膨脹,然而“失去時間-尋找時間”這條主線始終貫穿全書,串聯起愛情、社交、記憶等其他重要主題,并通向最終的重要主題——藝術創作,由此形成了一個統一的上升線。這條統一的上升線,如讓-伊夫·塔迪耶(Jean-Yves Tadié,法國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所說,即一個藝術家的成長。因此,小說看似充滿細節,我們在閱讀時似乎不斷迷失,然而實際上卻埋藏著一個完整而清晰的內部結構。主人公在愛情與社交中不斷失去時間,又在記憶與藝術創作中找回失去的時間。“失去時間-找回時間”的本質其實就是主人公的成長與學習歷程。
展覽中顯示的普魯斯特最初的設想:總標題為“心的間歇”(后改為“追憶似水年華/尋找失去的時間”),第一卷標題為“失去的時間”(后改為“在斯萬家那邊”)
感覺、記憶與藝術創作:一部成長與教育小說
主人公在童年時期心中充滿了對愛情的純真信仰、對社交世界的向往,并懷抱著藝術創作的夢想,渴望尋找到幸福與真實(réalité)。起初他以為幸福存在于外部世界中,而真實是哲學意義上的真理(vérité)。因此他投身于愛情與社交的世界中,渴望在其中找到幸福,并計劃寫作一部呈現宏大哲學主題和哲學真理的作品。然而在愛情經歷與社交體驗中,年輕的主人公并沒有找到他所追尋的幸福,反而不斷經歷著夢想與信仰的幻滅——愛情被解構為想象、嫉妒與焦慮,社交的愉悅也不過如此淺薄而短暫。哲學主題也未能給他帶來任何文學靈感,反而使他感到才思枯竭,轉而進一步將生命浪擲在淺薄的愉悅中,使得藝術夢想逐漸荒廢。因此這是一種時間的失去,不僅僅是時間的客觀流逝,更是生命的荒廢與自我的迷失。
而真正使他感到幸福和文思泉涌的卻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比如“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以及浸在椴花茶中的瑪德萊娜小蛋糕的味道。在這些對事物的主觀感覺以及非自覺記憶的體驗中,主人公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愉悅和更加深沉的幸福:“這不是那種使我們更不穩定的,難以被我們挽留和駕馭的樂趣,而是一種相反的、我可以信賴的、牢固的樂趣,它美妙、雅靜、包含豐富而恒久的真實,它未被說明,但確鑿無疑”。但是非自覺記憶的出現總是如此偶然,它只零星地閃現在主人公的生命中,盡管它能喚起一小段丟失的記憶,使得過去的自我重新復活,卻不足以真正找回“失去的時間”,實現對整個生命的救贖與重塑。因此記憶并不是像我們通常認為的那樣是這部作品最重要的主題,事實上它只是為主人公開啟了一扇門。非自覺記憶的實質也不在于找回記憶本身,而是如同瑞士批評家讓·魯塞(Jean Rousset)所說,是一種“向著自我的精神內省,走向生命存在的深層”。因此記憶與感覺的體驗是主人公走向藝術創作之路上的一種學習歷程,讓他意識到真正的幸福和真實不是從他者和外部世界中獲得,而在于生命內部的超越性體驗,生命內部潛藏著一個巨大的、廣闊的世界,它隱沒在黑暗中,等待著他去挖掘和照亮。主人公也終于領悟到自己所追尋的真實并不是那種抽象的哲學或科學意義上的真理、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有效的真理,而是扎根于個體對世界的感覺經驗,建立在自我和世界關系之上的內在真實。
如何去照亮這個內部世界、挖掘出生命的內在真實?對于主人公而言,就是通過藝術創作。感覺和記憶的體驗已經為主人公隱隱指出一條不同于他最初所設想的藝術創作方向。而與偉大藝術家的來往,尤其是與畫家埃爾斯蒂爾的來往,則為主人公帶來了進一步的審美與藝術教育。主人公逐漸打破了最初的主觀與客觀、內在與外在、本質與表象、身體與精神的經典二元對立,認識到主觀感覺和印象的有效性,它們并不是需要被否定的“錯誤”和“幻覺”。埃爾斯蒂爾對主人公更重要的啟示還在于對世界的重新“命名”,也就是用藝術家的語言去解構我們關于世界的固有觀念、命名和區分,用藝術家獨特的眼光和視角進行新的創造,恢復一個沒有被理性、習慣和陳詞濫調所壓扁的世界,恢復感性經驗的厚度,還原我們關于世界之體驗的豐富性、復雜性和獨特性。通過語言——無論是繪畫的語言還是文學的語言——藝術家得以超越感覺和印象的不可言說性,將內在的真實提煉為“精神的等價物”,同時使得個人經驗朝向普遍性與永恒性敞開。如果說非自覺回憶和對事物的詩意感覺使主人公得以拯救荒廢的過去和幻滅的當下,那么藝術創作則將生命的救贖進一步引向未來,成為對抗時間和死亡的方式。
完成了對最后一卷的修改之后,普魯斯特在手稿最后寫上了“完”
大教堂與連衣裙:閱讀的邀請
小說結束之時正是主人公的創作即將開始之際,因此小說的結尾并非是一種真正的結束,而是導向一種新的出發。而主人公將要進行的創作正是首先通過回顧和挖掘過去的生命經驗而開啟,這恰好與第一卷開頭敘述者失眠時回顧往昔相接續,因此小說在結構上也成為一個完整的首尾相接的閉環。但這并不意味著小說是一個靜態的封閉的世界,而是處于動態的、不斷的開始當中。普魯斯特借主人公之口談到理想中的作品結構時曾將其比喻為大教堂和連衣裙。《追憶似水年華》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失去時間”和“找回時間”這兩座拱璧在作品內部慢慢鋪展,最終在拱頂相會,支撐起如教堂般厚重的整部作品。而在小說內部,許多細節之間也相互呼應,進一步形成精密的內部結構,只有反復閱讀才能使它們浮現出來。就如同主人公在散步時見到斯萬夫人的衣服上綴滿美麗的花朵,而只有當他幫斯萬夫人脫下外套、看見內襯時,才發現這些花朵背后細細密密的針腳,正是這些隱藏著的精密結構才使得花朵能夠像蝴蝶般在衣裙上翩飛。
展覽中展出的斯萬夫人連衣裙原型之一
因此,《追憶似水年華》這樣一部書寫內在生命經驗的作品雖然“沒有任何奇遇、任何曲折的情節,有的只是人、物的探索和自我發現”,然而卻通過生命內在向度的深度探索建構起了一個獨一無二、宏偉而又精微的世界,如同小說中主人公對埃爾斯蒂爾畫室的比喻一樣,這就是普魯斯特自己的“創世實驗室”。普魯斯特所開掘的新的藝術主題和藝術觀念是法國小說走到二十世紀的一次深刻變革,它繼承了法國文學傳統中以盧梭為開端的內心世界寫作的傳統,將對內心世界的開掘發揮到極致,并將對小說語言提高到與詩歌語言同樣的高度和純粹性。由此,《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深刻影響和改變了現代小說的主題和形式,如同喬治·普萊(比利時著名文學批評家,日內瓦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在《普魯斯特的空間》中所說,這部小說雖然“只是展現和闡明了最為簡單、最為日常的探尋,即那位醒來睡客的探險”,但卻是“文學史中最為復雜的小說之一”。
在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周年之際,我想最好的紀念方式或許就是對其作品的重新閱讀和了解,拋下過去的刻板印象,真正走進作品的世界,這是普魯斯特不斷向我們發出的邀請。他不僅邀請我們去進入作品的世界,更鼓勵每一個讀者去尋找自己失去的時間。他告訴我們,只要死亡的鐘聲尚未響起,我們仍然有對現實說“不”的能力。因此,盡管這部作品不斷講述了失望與幻滅的經歷,但它仍然是一部充滿力量、給人以勇氣的作品,它就仿佛我們遠方的一個朋友,了解我們全部的期待與夢想、迷惘與痛苦,并給予我們最深切的理解與安慰,告訴我們一切都會過去,詩意的感覺將比心靈的痛苦更為長久,我們終將在藝術、在對美的追尋中獲得救贖。
那么現在,讓我們開始閱讀吧。
(作者文竹,巴黎高等師范學院[ENS-PSL]博士在讀,研究領域:中法文化遷變中的普魯斯特。)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