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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述人:前現(xiàn)代社會最令人震懾與敬畏的戰(zhàn)爭機器
在青銅時代坍塌的遺骸上,涌現(xiàn)出了前工業(yè)時代最可怕、最恐怖的戰(zhàn)爭機器之一:亞述帝國。當時的近東地區(qū)是一片充滿暴力沖突的地方,戰(zhàn)爭帶來的恐怖司空見慣。然而,即便按照這種充斥著血腥味的標準來看,亞述人也仍然能從中脫穎而出。開創(chuàng)一個囊括伊拉克、伊朗、阿拉伯、土耳其、敘利亞、黎巴嫩、埃及和塞浦路斯的大帝國必然需要徹底的殘忍兇暴和冷酷無情。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曾經(jīng)將400萬其他民族從自己的故土上驅逐,還執(zhí)行了極端的焦土政策,令幾百萬人活活餓死。因而毫不奇怪,在《圣經(jīng)》中亞述人被視作由魔鬼親自送來的。
震懾與敬畏
如果說地理位置是天生的宿命,那么亞述人則學會了將這二者一并克服。海上民族引發(fā)的大災難過后,亞述人蝸居于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及北方山區(qū)之間的一小塊三角形領地里。范圍局促、困于內(nèi)陸,他們不得不為生存空間而戰(zhàn)。亞述人的擴張始于公元前10世紀,他們升級了暴力水平,發(fā)明了“野蠻效率”這一全新的鐵器時代精神。他們使用新式的攻城器,殘酷地屠戮戰(zhàn)俘,貪婪地大肆劫掠,還搞大規(guī)模人口驅逐,并從被征服者那里強取來了海量的朝貢品。他們對古代城市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抱著一種全然漠視的態(tài)度。
戰(zhàn)爭支撐了亞述人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明。然而這并不是沒腦子的純粹暴力,事實上亞述人野蠻的名聲正是出自他們苦心經(jīng)營的治國方針。亞述國王的公開檔案和私人記錄里均自豪地展現(xiàn)了自己的野蠻行徑。它們常常被雕刻在都城的宏偉宮殿和紀念碑上,有時甚至還鑿在懸崖或山坡上。對陣戰(zhàn)和圍城戰(zhàn)的恐怖場景以翔實的細節(jié)繪制在亞述宮殿的浮雕作品上,預期效果就是要讓亞述國王那可怕的權力看上去更加真實可信。舉個例子,在位于伊拉克北部豪爾薩巴德(Khorsabad)的薩爾貢(Sargon)王宮宮墻上,如實描繪了一位叛離的附屬國國王如何被活生生地剝了皮。我們不難想象這些精雕細琢的圖像會對往來國使們起到怎樣的心理震懾作用,國王無須講明反對他會有什么后果。尼尼微的街上組織過大游行,戰(zhàn)敗國昆杜(Kundu)和賽達侍臣們的脖頸上掛著自家主人的腦袋,猶如恐怖的裝飾品。這場令人毛骨悚然的游行被記錄于帝國宮殿的墻上,那一幕會在目睹者的腦海里一再上演,久久揮之不去。
這便是古代近東地區(qū)“震懾與敬畏”的代名詞。設計它的目的就是要在敵人當中引發(fā)恐慌。亞述人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情況,叫“梅拉穆”(melammu),字面意思是國王放出耀眼的光芒,將恐懼射入敵人的心臟。亞述國王也用碑文、年志和浮雕作品來記錄自己的豐功偉績,而“梅拉穆”的重要性則在其中被一再地強調(diào)。通過給予對手最大的心理恐嚇,亞述國王期望以最小規(guī)模的實際戰(zhàn)斗來達到征服的目的。
這是一種精心籌劃的暴力,充當了一項國家政策,同時也是一套“恐怖經(jīng)濟”。因為在“震懾與敬畏”之后,尾隨而來的便是肆意的搶劫。公元前883年至公元前859年統(tǒng)治亞述的國王阿淑爾納西爾帕二世(Ashurnasirpal II)曾對某個王國發(fā)動過一次突擊劫掠,該國位于今天土耳其西南部。擄獲的戰(zhàn)利品如下:40輛戰(zhàn)車,馬匹配飾皆齊全;460匹馬、2000頭牛、5000頭羊;銀、金、鉛、銅和鐵,數(shù)目各有不同,但量都很大;優(yōu)質(zhì)亞麻布和各種精美的家具,包括“用象牙制作并鑲金的臥榻”;當?shù)鼐鞯慕忝谩①F族們的女兒,以及“她們豐厚的嫁妝”;15000人“被擄走并送至亞述”充當奴隸。阿淑爾納西爾帕二世同時還每年強征羊、谷物、黃金和白銀作為貢品。這些都還僅僅是取自該年戰(zhàn)爭期間15個受害國中的一個。有時候,戰(zhàn)爭看起來確實有利可圖。
盡管已有這些可怕的警告,但有些國家還是敢反叛這個亞述人自稱的“世界帝國”,其中之一便是北方猶太王國以色列。公元前737年,以色列拋棄了其順從的附屬國地位,同亞述南面最大的勁敵——埃及結成了同盟。報復行動不可避免地很快來臨:10年之內(nèi),猶太北方王國不復存在。它的城市被毀、土地被沒收,人民全被驅逐到亞述。以色列的“十支派”就成了以色列“失落的十支派”“失落的十支派”屬于古代以色列“十二支派”,據(jù)傳新亞述帝國征服以色列并將他們驅逐流放。——譯者注。
然而,此國之失即彼國之得。隨著北部較強的王國覆滅,南面的猶大王國遂邁入了屬于自己的時代。在猶大國王亞哈斯(Ahaz)的治理下,耶路撒冷從一個無足輕重的山中小鎮(zhèn)變?yōu)閬喪鲫嚑I里一個重要附庸國的國都。假如亞哈斯的繼任者堅持國策不變,繼續(xù)討亞述主子歡心的話,這一切或許本可以繼續(xù)下去。可是下一任國王希西家(Hezekiah)另有打算。他還做出了一項關乎命運的決定——公然違抗亞述人,停止納貢并與埃及人結盟。鑒于北部王國的下場尚記憶猶新,因而希西家對此事的后果一清二楚。于是耶路撒冷周圍迅速壘起了厚重的城墻,有的地方厚達6米,沿途的房屋統(tǒng)統(tǒng)被推平。希西家還下令開鑿一條半公里長的,從城下的基巖橫穿而過的地下水渠。如此設計是用來調(diào)取城垣之外基訓泉(Gihon spring)的淡水,將其匯入城內(nèi)的一個蓄水池里。這是鐵器時代一項非凡的精密工程,因為那口泉跟蓄水池內(nèi)部的高度誤差大約僅30厘米。希西家已經(jīng)把能做的都做了,造了城墻,挖了水道,現(xiàn)在就只有靜靜地等待了。
《申命記》(Book of Deuteronomy)里有一段文字,十分詳細地描述了即將降臨的恐怖。這絕對可以算是有史以來對于戰(zhàn)爭陰霾最為恐怖的記述之一:
暴君如泰山壓頂般對付你。遙遠的國度,怪異的口音,冷酷的面龐,從坤輿盡頭而來,猶如飛翔的禿鷲,對老弱者冷酷無情,對年幼者趕盡殺絕。他會將你們困死在城內(nèi),圍堵你們所有的城市,直到最堅不可摧的城墻轟然崩塌為止。圍城與攻城的痛苦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你會食用自己的親生骨肉……母親會把新生兒的胎盤藏起來,不讓丈夫和孩子們發(fā)現(xiàn),這樣她就能獨自享用了。
當亞述國王西拿基立(Sennacherib)率軍長驅直入猶大王國興師問罪時,結果差不多就是那樣,不過對戰(zhàn)并未在耶路撒冷發(fā)生,西拿基立任由希西家躲在城墻后頭,正如亞述檔案里輕蔑地記錄說:“像一只籠中的鳥。”
西拿基立和他的軍隊轉而向南前往拉基士(Lachish),希西家的第二大城市。這段時期內(nèi)沒有多少歷史事件被圖文并茂地載入檔案,而拉基士之圍倒是一個例外。在大英博物館里可以看到那些從西拿基立王宮遺址里搬走的浮雕作品。它們以栩栩如生的恐怖細節(jié)展示了公元前約701年某個時段里發(fā)生的事件。亞述人憑借弓弩及某種先進的工程技術撕開了這座強大城市的防線。他們搭造了一條緊靠著城墻高處的圍城坡道。從雕帶上你能瞧見他們將形如坦克狀的攻城機械開了上去,一根碩大的長矛從機械前方突出。城市果然淪陷了,同時帶來了不可避免的后果。考古學家們在右側坡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座巨型墓坑,里面有超過1500具男人、女人和兒童的尸體。如雕帶所示,其中有些正是被穿刺和活剝的受害者。至于幸存者,那條雕帶也描繪了他們的命運:數(shù)千人被驅逐到亞述國,男人們在那里被安排做苦力,修建象征亞述大帝國榮耀的紀念碑。
亞述建筑的雕塑,描繪了西拿基立和他的軍隊圍攻拉基士的情景希西家反抗亞述的故事還有一個后續(xù)情節(jié)。當希西家死后,他的兒子瑪拿西(Manasseh)承襲了他的王位并撤銷了父親的政策。他宣布自己是亞述國王忠實的封臣,同時還繳納貢品,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讓自己變得有用起來。亞述人是強悍的,但并非變態(tài)狂。假如你能夠有所貢獻的話,他們就容你茍活。瑪拿西將橄欖樹上的橄欖油提供給亞述人。事實上,瑪拿西將以革倫(Ekron)變成了一座煉油廠,超過100臺榨油機在那里被發(fā)現(xiàn),由此可見橄欖油輸出的規(guī)模之大。憑借此物,這位小國王才得以與那頭亞述大猛獸遠遠地保持了距離。
剛柔并濟
雖然亞述王國喜歡將自己同其他近東國家的關系表現(xiàn)為一種單純的、由軍事蠻力促成的全面服從,但當涉及跨區(qū)域貿(mào)易網(wǎng)的掌控時,它也會運用一些較為柔和而微妙的博弈策略。亞述國的持續(xù)運轉仰賴士兵、織布工、皮革匠、農(nóng)民、鐵匠和其他手藝人,而這些人都需要原材料和勞動報酬。侍臣們和高級別的宮廷官員被賜予土地私產(chǎn)和稅收豁免權,以此獎勵他們的服務與忠誠。偉大的國王們將自己扮演成施舍這兩者的大東家。他們會自我夸耀說,通過東征西討而大量流入亞述的戰(zhàn)利品都會給予黎民百姓,用以改善他們的生活,就連最貧賤的人也有份。貴重原材料的需求規(guī)模也很大,因為要跟上雄心勃勃的建設計劃,構筑那些旨在產(chǎn)生敬畏和服從效果的皇家大殿。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位于尼尼微的“無雙宮”,它于公元前17世紀早期由亞述國王西拿基立建造。宮殿氣勢恢宏,占地25英畝,裝修雍容華麗,使用散發(fā)香氣的木材進行裝飾,均嵌有銀、銅和雕琢復雜的象牙。外墻用大量彩色的釉面磚裝飾,建筑的每一寸地方都繪滿了一幅幅故事圖景,敘述著國王的赫赫戰(zhàn)功(比如拉基士之圍)。家具也是用最上乘的物料制作而成,因為它上面鑲滿了象牙和貴金屬。亞述國的順利運行需要高檔原料和奢侈工藝品的恒定供應,其規(guī)模只有通過貿(mào)易才能獲得保證,而非戰(zhàn)爭所能企及。正是亞述人對原材料貪得無厭的欲望才直接促成了希臘的重生和西地中海的發(fā)現(xiàn)。
腓尼基海港城市的持久獨立取決于他們供養(yǎng)亞述人的能力,那些原材料的數(shù)量之大令人難以想象,尤其是白銀。當腓尼基人尋覓新的金屬礦物資源時,這項負擔便成了他們大舉進行海外殖民擴張的催化劑。腓尼基人首先在塞浦路斯建立了數(shù)個定居點,然后繼續(xù)一路向西而行,于馬耳他、北非、撒丁島和西西里島打造了新的殖民地。只有當提爾人到達地中海最西端時才在西班牙南部發(fā)現(xiàn)了銀礦層,其儲量之豐令來訪者以為它是從地底下以熔化的方式滲出的。于是提爾人與當?shù)乜刂撇傻V和冶金行業(yè)的塔特西人(Tartessian)合伙,從而設法保證了對亞述穩(wěn)定的白銀輸送。他們提煉的礦石數(shù)量之多,以至于在西班牙的曠野里留下了令人震驚的2000萬噸熔渣。
描繪腓尼基水手為亞述帝國運送木材的浮雕加迪斯(Gades)[即當代的加的斯(Cadiz)]是腓尼基人于公元前8世紀晚期建立的,位置剛好越過西班牙西南方大西洋海岸的“海格力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來源于古希臘神話故事,后世形容直布羅陀海峽兩岸的石巖或小山,北岸之柱為直布羅陀巨巖,而南岸之柱并無定論。——譯者注。由此腓尼基人便有了一個可以將金屬錠運回提爾的港口,不過加迪斯僅是腓尼基人在西地中海眾多殖民地當中的第一個。從提爾到加迪斯的慣常航線是駛越北地中海,首先停泊于塞浦路斯,而后再朝今天的土耳其南部海岸而去。接著船隊再向羅德島和馬耳他島航行,然后是西西里島、撒丁島。航程的最后一段是從伊比沙島(Ibiza)出發(fā),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到達加迪斯。而最簡單的回程路線則是緊靠北非海岸航行,然后到達埃及和黎凡特海岸。這意味著地中海對于提爾人來說實際上充當了一條逆時針傳送帶,在這片廣闊區(qū)域的兩頭吞吐貨物。如此一段漫長而兇險的旅程需要配備停靠的站點,好讓船只補充給養(yǎng)并進行必要的修理維護。腓尼基人新的殖民地猶如在這片偉大海洋上遍布的腳印一樣紛紛涌現(xiàn)出來為此類需求提供服務。在這些由腓尼基人始創(chuàng)的定居點里,其中有些至今仍是著名的活躍港口,比如巴勒莫(位于西西里島)和卡利亞里(位于撒丁島)。
然而,正是此項新事業(yè)的成功后來卻導致了這些活躍的提爾企業(yè)家們沉淪。這一經(jīng)典的故事講述了供應過剩所帶來的危機。公元前8世紀末,亞述國王吹噓他在宮殿里已經(jīng)成功積攢了巨額數(shù)量的白銀,因此現(xiàn)在銅價可與銀價相同。對于提爾人來說這條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當尼尼微和尼姆魯?shù)拢∟imrud)的銀礦山興旺起來時,提爾人的影響力就被削弱了。亞述官員被選派來管理他們的政治和經(jīng)濟事務,從此提爾人的領土就漸漸地被兼并掉了。最后,亞述人干脆直接介入,徹底接收了提爾。然而他們并沒有殺掉這只會下金蛋的鵝,而是一根一根地拔掉它的羽毛,逐步剝奪提爾來之不易的獨立與自尊。
亞述人的黃昏
但此后不久,帝國的命運之輪便轉向了。亞述人越來越不敵一股新的勢力,它從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異軍突起,他們就是巴比倫人。亞述帝國被內(nèi)部的紛爭和離散傷了元氣,遂于公元前7世紀晚期開始瓦解。在公元前612年,經(jīng)過三個月的艱苦圍城,尼尼微最終落入巴比倫國王那波勃來薩(Nabopolassar)手中,而他先前早已與多個亞述附庸國結成了聯(lián)盟。在意識形態(tài)上,巴比倫人將自己的勝利歸功于神靈的保佑而非天子浩蕩的君威,以此將自己與亞述人嚴格地區(qū)分了開來。然而這對身處“攻擊半徑”以內(nèi)的小王國來說效果是一樣的。在一場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er)發(fā)動的懲戒性戰(zhàn)役里,帝國軍隊沿著前人慣用的入侵路線向西進發(fā)。提爾和耶路撒冷遭到了洗劫,而其人口則被逐至“巴比倫河畔”。然而只一代人的光景,命運之輪又再次轉動,如今輪到波斯人上場了,他們由“至高無上的國王”居魯士(Cyrus)率領。波斯人推翻了巴比倫,將新帝國的疆界推至小亞細亞海岸。自從融為一體的青銅時代世界崩塌之后,500年來這條天然邊界已經(jīng)成為文化和政治的前沿陣地,于東西方之間逐漸形成并固化。跨過這道分水嶺,在西方有一群人正回首凝視著這些古老東方的大帝國與小王國。他們就是希臘人。
本文摘錄自《古代世界——追尋西方文明之源》一書,[英]理查德·邁爾斯(Richard Miles) 著,金國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甲骨文叢書,2018年4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轉載,現(xiàn)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報料熱線: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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